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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回 黃禮文臥床作神語 張天祿落難遇狐仙


  話說道土見各事齊備,又著黃家把天井裡香臺上香燒起。自家把九梁巾除去,頭髮打散,手執雲刷,走到台前行過了劄。又著黃猛也行了禮。手拿朱筆,畫了一道符,就燭火上焚去。然後踏罡步鬥,在正中台前走了四十九轉。隨後站上臺去,高喊道:「黃猛,汝子暴疾,可將病由祝來!」黃猛見說,連忙跪到台下,碰了幾個響頭,祝道:「信土黃猛,只有一子,名叫禮文,年二十二歲。本年臘月二十八日,因在祖父潛善公殿前觀燈,突由月臺上墜倒。此時周身綿軟,口不能言。叩求法師開恩,搭救一命。信士自當立願酬謝,至死不忘!」祝畢,又碰了幾個頭,站起身來。見那道士突然眉心中放開一隻神眼,金光四散。手上捏了一個令官訣,對空中畫了許久。黃猛看了這樣,心中大喜,以為這回這兒子該應五行有救。照這樣看來,這個道士不是太上老子,一定也是元始天尊。心裡就這推想的時候,只見那道士放開手訣,收了神光,走下臺來,向黃猛說道:「善士請內轉一趟。菩薩的話,都在病人嘴裡,你去聽是了。」
  黃猛一聽,當下就走到後堂。才到上房門口,但聽那兒子在床上,撇了一口的京腔喊道:「黃猛,你來了麼?本司奉了九天玄女聖姑的道旨,掌收你的由詞。可歎你這個人枉生了一個間閱門第,那裡到今日連祝尤二字都不懂麼?本爵聽你的由詞,都是說的得病的原由。你大約把個愆尤的尤字兒,認做個原由的由字兒了。本司把個祝尤的道理講來你聽。大凡人身有病,多因有什麼作孽的地方,做了什麼昧心的事。聖姑這尊神,最歡喜人知過必改。所以到了壇下,必須把自己有什麼罪過,自己講明,他就可以施恩,代你來消災降福。你趕快重到壇前,請奉法道官臨座,再將自己最大的罪過,在壇下視明,本司再代你轉達仙官是了。汝去罷!」說畢,那兒子睡在床上,還是口也不開。
  可憐世上當心要緊的人,無過父母同子女。黃猛這人平日闊式慣的,如像這臘月天氣,輕易是不到天井裡面的。就便有要緊的事晚上出來,前面家人打了燈,身上還要加上披風。那知他今日也不怕冷了,也不嫌黑了,聽見那神人一聲叫他走,連忙就跑到東花廳,連跟人都不喊一個。走進廳裡,便向道士說明。那道士照樣又焚了符,上了法台,捏了訣,放了神光。黃猛又跪到台下,心中想道:要論我的兒子,他今年二十二歲一個人,不曾到過外面,卻想不到他什麼罪過;要論他本身,自問什麼人命姦情,卻然是計數不繳。若要一定指出個那件罪過,反轉指不出來。而且還有許多暗昧的事,真個就說不出口。再四的想去,忽然想起一句話來。暗道:拿去說,倒也是一件冠冕堂皇的罪過,而又與病上卻有關合。主意已定,便叩首祝道:「信士蒙菩薩指點,要得病好,須祝自家的過失。但代吾兒禮文細想,他行年二十二歲,並無什麼獲罪的實跡。信士雖有罪過,卻又難實指其端。因思信士家這一垛月臺,自他造成之後,每年上面至少要跌死一人。但所造月臺之石,前由信士之祖潛善公取用諸葛公八陣圖之石,共計六百四方,或者因此獲罪於天,亦未可知。信士所想過失之處,舍此並無他端。謹達神前,所祝是實。」黃猛祝畢,又磕了幾個頭站起。道士又放了手訣,收了神光,走下臺來。依舊叫黃猛再到後面病人前所說何話。可憐黃猛來來往往,就同充軍一般。道士才分付過了,他就連忙又奔進上房。但聽禮文歎了一口氣。那嘴裡唱道:
  
  你的罪過認得真,得罪了諸葛大神人。他的陣圖最利害,怎能彀,你將他,六百四片機關石,輕輕巧巧搬進自家門?一年一口還算是小罪,若不因舊相府,如在常家人,多分是,沒老少,沒大小,沒主僕,沒男女,久已一個不逃生。聖姑念已知罪,格外慈心待你們。罰你五百銀,給那法師去修廟,七日設壇拜鬥辰。日夜不絕香與火,就著法師主壇門。自此東廳半面房和屋,禁止那家中童僕不許腳頭伸。汝子之病七日愈,管保你家,自此以後,平安吉慶,吉慶平安福壽增。其子唱畢,一翻身仍然面朝了裡,還是口也不開。

  看官,你道這個道士,還是真的,還是假的?我也要交代明白。但照這道士的面場看來,他在外面畫符捏訣,病人在裡面自家說話,真個是一個活神仙,叫人相信不過。那知這個道士並不是真有法術,他本是聞香教分派燕京的一個頭目。初時金人據燕,究竟氣候不正,他在那邊任做什麼犯法的事,也沒人問他。及至元祖滅燕,他到底是一朝人主,各事賞罰嚴明。元朝又在他本國中請幾位有道行的喇嘛僧來稽查妖法惑世,專辦聞香教的羽黨。這道士存不住身,其時小西天還未滅,因此就裝住游方,直向南行。那知過了黃河,聽說小西天大事已去,沒處投奔,只得乞食雲遊。
  到了襄陽這地方,該應他運氣到了。住了一個破土地廟裡面,到了三更向後,覺道身旁有一人搖他。他把眼睛一睜,只見燈燭輝煌,亭台殿閣,仿佛一個大家宅院蹊景。旁邊有一短須、衣著半截直掇,向他道:「老道友,你睡迷了。我搖了你好許多時候,你快些起來,跟我走罷。老主人向你有話說呢!」其時這道土那知就裡,跟了那短須,直向裡走。曲曲折折,走了無數的路,由一角門進裡。才進了門,那裡面問道:「來了麼?」短須奴應道:「來了。」話言才了,只見一位老者,白須過胸,銀眉覆目,身著米色道袍,腰系黃絲絛,仿佛一尊北極長生大帝的樣子,手拖竹杖,由屋裡迎出。那道士一見,奇異不過,連忙上前施禮。老道止住道:「不必客氣。將後你我可作忘形交。」說著攜住這道士之手,走進屋裡。只見當中設了一張桌子,對面兩個座頭,酒菜已設得停停當當。魚臉雞羹,都與人間做法不同,惟中間累累的一盤連殼雞蛋。老者讓道士進裡,讓座奉茶,說道:「世俗厭氣,我們就隨便小欲罷。」可憐道士當日趕到襄陽,因太陽已落,沒處乞化,五臟廟本空虛得很。看見這許多的肴撰,擺了一桌,卻然正中下懷。那口內饞涎,已經在喉嚨裡打秋千了。見老者這樣說法,也不謙禮,便同老者對面坐下。
  酒過三巡,老者便自言黃氏,直言狐種不諱。雲幼時生於塗山,能道禹王及塗山氏狀貌。後隨父往游魯國,路遇仲子路,驚遁到此,修煉二千徐年。道士聽畢,嚇得目定口呆。老者看他這樣,便笑道:「虧汝以術行世,見一狐就驚懼乃爾。雖然,子無慮,吾為汝禍,將不直言告汝矣。抑汝將慮破袍被人剝去耶?」語止大笑。道士一想,見他語頗不謬,當下也自陳姓氏:本張氏子,在武林雷祖寺出家,法名天祿。後奉聞香教主命令,管理燕京教務。因元祖帶來喇嘛僧,不能相容,只好見機而作。「在下有個道友劉香妙,在小西天起事,就想南來投他收用。不料過了黃河,小西天已被官兵所滅,劉香妙已死,以致流落江湖。不料到此,遇見道長,可雲絕處逢生了。」老者聽了,歎了一口氣道:「你但知道小西天被官兵所滅,那裡官兵就有這樣的能為嗎?全是知覺羅漢濟顛僧所做的事,你們這班死在他手上的,也就著實不少呢!」天祿道:「請教這個濟顛和尚究竟是一個什麼人呢?」老狐道:「他本是西湖靈隱寺的一個瘋和尚,那知他卻然是佛前知覺金容羅漢轉世,道行是再大不過。有一句話,你謹記在心:以後設或在什麼場面上遇著了他,趁早回避的好。同他作下對來,他卻也不殺你,他自然有一個法子,請你自家去上死路。」二人吃著談著,張天祿好不高興。可算由出北京城到今日,才第一次裝了一個飽肚皮。
  酒到殘場,老狐道:「我且問你,你如今到了此地,可曾想到一個混飯吃的法子呢?」張天祿道:「要說到一個道院裡住客,自問經懺等類,也都可以拿得起。無如身上襤樓得這樣,實在無法可想了。」老狐道:「這是拙計,我倒有個法子。實不相瞞,我們同類的到了有五千年之後,專要講求采戰之法,功成最速。但深閨內院,都有護宅神,不得由我進去。我想你我合在一處是最好的,我代你做個祝尤科,四路代人治起病來。你在明處,我在暗處,有我內中幫助,一些小小疾病,自然手到病除。倘然轟動起來,自然就有大門樓子請了家去看病。祝尤,祝尤,他必定要祝出自家罪過。那時我便附在病人身上,罰他贖罪錢,就終你受用了。他家既請我們進裡治病,我到了這個人家,叫做名正言順。那護宅神便不敢向我翻眼。我借此就可揀好的要好的,不是兩全其美嗎?」就此便教了他一切的圈套,議論已定。老狐又代他想法,吸了人家幾兩銀子,教他明日先整理整理衣服,以及雲刷布招之類。
  張天祿接銀到手,便向老狐問道:「仙長,這銀子既來這樣容易,又何必我去尋錢?最好一個錢不要人家的,那閻閻之家,豈不格外相信?長者只要有處采戰罷了。我靠住仙長,還怕沒有銀子用嗎?」老狐聽說,歎了一口氣道:「你這話也似乎有理,但你們局外人不知道做狐的難處。假若這樣容易取錢,想我們狐族到處都有,那地方上的銀號金珠店豈不天天要少數嗎?可憐我們吸人家幾兩銀子,比做賊還要難些兒呢。做賊的只要有得進,摸著人家藏處,不論多少,只管背了就走。我們做狐的,一者人家登過帳的銀子是偷不到;二者還要失時倒運,護宅神、管庫神,不管他事的時候才可動手。就如吸人家一些飲食,也要人家有大事,大淌頭裡面少掉些沒得曉得,才能動手。假如人家菜蔬雖多,他幾碗幾盆的,幾桌幾樣的都有數目,也就沒得下手了。」張天祿聽老狐這樣一說,心中才得明白。老狐道:「我們自此議定,你明日照樣去辦,後日一定就上街去碰機會。到處我跟著你走,你也不必喊我,有甚關節,我自然就著你耳朵向你說明是了。」
  說罷,那老狐突然不見,一切燈火通身熄掉、不上一會,天光大亮,自己卻坐在破廟花台之上,手上拿出來看看,果然兩錠雪白的紋銀,約有八九兩重,張天祿好生歡喜。候著市上開了門,先跑到衣店裡去,買了一件太極衣的道袍,又買了一雙鞋子,一頂九梁巾,以及雲刷之類,統統裝扮好了。又買了一匹白布,寫了一個「活神仙張天祿祝尤科」的招牌。多下來的便縫了一個包袱,以備好打地攤。其像又買了黃紙、銀朱、筆墨、硯臺、香盤、線香等等。又跑到一個大廟裡去,在那海島上偷了一個小菩薩,打了一個大包。心中想道:今天這樣,不能再宿古廟了,當尋爿小客棧住下方好。忽又想道:我若是不去,那仙長明日還不知我在那處。想到此處,忽聽耳邊有人低低說道:「我在這裡呢。」張天祿一聽,好不歡喜,當下便尋了一個小客棧住下。到了第二日,約著早茶向後,張天祿收拾得乾乾淨淨,身上背著包袱,左手拿了布招,右手拿住雲刷,一搖二擺的出了棧房門。兩頭望了一望,但見那東邊是一個熱鬧市口。主意打定,一徑便向東走去。畢竟這一去,醫了些什麼病症,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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