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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唐長老清淨無掛礙 豬一戒貪嗔有牽纏


  語雲:
     善自善,惡自惡,善惡分途難假託。怎奈人心雕鑿深,故令世界多舛錯。持齋便認是菩提,誦經便道是活佛,誰知盡是貪嗔癡,種出眾生毛與角。須知我佛清淨心,色色空空都不著;一念天堂已上登,但思地獄便墮落。縱有靈明大辯才,轉念如圜費揣度。我願真修自證盟,莫向他人覓衣缽。

  話說唐半偈師徒四人,脫離了蜃腹之苦,辭了眾百姓,歡歡喜喜又複西行。又行了月余程途,忽遠遠望見一座高山攔路。唐半偈問道:「徒弟呀,你看前面又見高山攔路,不知是凶是吉,須要仔細。」小行者先已看見,聽得師父問他,又細細觀望了一回道:「師父,靈山這條路我雖不常常來走,那竅脈相通之處也曾來過幾遭,還依稀記得。此去與靈鷲不遠,除了靈鷲別無高峰,為何忽又有此陡峻之山?」唐半偈道:「既是往常沒有,莫非又是蜃氣化的?你們更要小心!」豬一戒聽見說是蜃氣化的,恐怕又被他吸到肚裡去,便放下行李立住腳不敢走。小行者笑道:「好呆子,怎這樣膽小!就是蜃化的,也須走到他口邊方才吞吸得去,怎隔著許多路便害怕起來?」豬一戒道:「哥哥呀,前日是大造化,撞見那蜃妖沒牙齒留得性命,若遇了有牙齒的妖精,嚼碎了吞下去,此時也不知變了糞壓在哪塊田地上去了?」沙彌聽了笑道:「二哥若是這等小心害怕,除非叫鐵匠象烏龜般的打一個鐵殼,與你套在身上,方敢大膽走路。」豬一戒道:「我說的是正經話,你卻當取笑。」只得挑起行李來捂著嘴往前又走。
  走到山腳下。大家一看,只見那座山兩旁密匝匝都是松林,惟正當中一條嶺路,卻又十分陡峻,要上嶺去必須仰面而行。唐半偈看見光景異常,卻有幾分膽寒,便勒住馬與小行者商量。小行者道:「師父心下既有些狐疑,且住在山腳下,尋個人問問路再走不遲。」遂帶轉唐半偈的馬頭,繞著山腳下尋人家。正沒尋處,忽左手松林裡一聲磬響,大家聽見歡喜道:「有人問路了。」就沿著那條曲路兒尋到松樹林中來。果見一個小庵兒十分幽雅,庵門上題著是「猛省庵」三字,庵門半開半掩,唐半偈分付小行者三人在外面立住,自己卻輕輕推開庵門走了進去。走到佛堂前,只見佛堂中一個老和尚,正燒完了午香,忽看見唐半偈立在佛堂外,慌忙走出來迎接道:「老師父從何處來?請堂裡坐。」唐半偈進到堂中先拜了佛,然後與老和尚行禮道:「貧僧乃東土大唐國奉欽命差往西天雷音寺見我佛如來拜求真解的,路過寶方,因見前面山嶺高峻,不知是甚地方,又不知嶺上可好行走,未敢輕易過去,故尋至寶庵求老師父指教。」那和尚看了看道:「從東土到我西域也不容易,怎只老師一人獨行?」唐半偈道:「貧僧還有三個小徒在外面,恐怕驚動禪棲,故不敢進來。」老和尚道:「老師既要問過嶺難易,說起來話長,令高徒在外面立著不便,請進來同坐了好講。」唐半偈遂起身,在庵門前叫了小行者三人進去同坐。
  老和尚看見三人相貌醜惡,便道:「師徒同道,為何不同貌?」小行者道:「你曉得什麼?貌若相同,道就不廣了。只問你這條嶺可是一向有的?閒事不要你多管。」老和尚聽見小行者說話蹊蹺,驚問道:「這位師父像是西天曾走過一兩遭的。」小行者道:「你怎生曉得?」老和尚道:「若不是走過一兩遭,為何開口就問這條嶺一向有無?」小行者道:「走是走過兒適,因是雲來雲去,記得不真,細細想來,恰像是這條嶺一向沒有,故此問你。」老和尚聽了,連連點頭道:「果是這話,不是說謊。」唐半偈道:「自開闢天地便有山川,況這條嶺參天插地,又不是一丘一壑,人力能培,為何說個一向沒有?」老和尚道:「老師父有所不知,我這西方佛地從來平坦,不立關防,不設機械,莫說賢愚貴賤老少男女,洗心滌慮,盡可皈依;便是沙場戰卒市井屠兒,一念真誠,亦不妨立地便入。故西天成極樂之國,我佛著萬善之名。從後漢到今,就是孔仲尼儒教聖人,李老聃道教之祖,也莫敢與我佛並尊。不期後來佛教日盛,為性命真修者少,貪善名假託者多,往往掛榜修行,招搖為善。念兩卷經文便道是莫大慧根,吃幾日善齋便以為無邊善果,燒一炷香便希冀冥中保佑,舍一碗飯便思量暗裡填還,甚至借修橋補路科斂民財,假賽會迎神貪圖己利。這還是無知的百姓所為,還有一等不肖的和尚,滿口胡柴,充做高僧,登壇說法,哄騙得愚夫愚婦,金錢供獻,奔走如狂。還有一等癡心的和尚,一竅不通,寸善未立,妄想成佛作祖,躲到深山窮谷中,白說苦修,不知修些什麼?把那父母的遺體凍餓,至死不悟。還有那些焚頂燃指,沿街繞巷敲梆撞缽要求佈施的,一時也說他不盡。總之,貪嗔癡欲,奸盜詐偽,無所不有。遂將我佛清淨法門,慈悲願力,弄做個口舌是非之場,萬惡逋逃之藪。故我佛如來深悔將道法流傳中國,誤了眾生,是以近來一字一言不肯妄傳,又恐怕還有不知恥的僧人又來纏擾,故將靈鷲後嶺中分了一支移於此地,就叫做中分嶺,以為界限,隔絕東西的這些孽氣。故說個一向沒有,這位師父果看得不差。」唐半偈道:「世尊既移此嶺隔絕東西,為何又留嶺路與人往來?」老和尚道:「終是我佛慈悲,因念慧燈不滅,恐有真正佛器皈依,不忍一概謝絕,故留此嶺路。」唐半偈道:「既存嶺路,與不移嶺何異?」老和尚道:「嶺路雖存,嶺頭上卻造了一座中分寺,請了一位大辯才菩薩住在裡面,凡是過嶺善信,都要請大辯才菩薩照驗。菩薩容過去,便輕輕過去了,若是菩薩不容過去,你便是神仙也飛不過去。」唐半偈聽了,忙立起身來稱謝道:「多蒙老師父指教,我們須早早上嶺去求請大辯才菩薩照驗。」豬一戒聽了就去牽馬,沙彌就去挑擔,小行者就打帳扶師父出門。老和尚看了看,忍不住對唐半偈說道:「老師父自家上嶺照驗照驗也還使得,這三位師父倒不如在小庵坐坐,不消上去吧。」小行者道:「我三人為何不消上去?」老和尚道:「你方才三位進庵來,可曾看見庵門上有菩薩親筆題的三個字?」小行者道:「是『猛省庵』三個字,怎不看見?」老和尚道:「既見,這三個字是菩薩題的,這三個字的深意就該知道了。」小行者道:「也無甚深意,不過是叫人把自家身心善惡檢點檢點。」老和尚道:「恰又來!你三位師父的身心善惡可曾檢點檢點?」小行者道:「這些小事,才出世的時節就檢點過了,還要等到今日!」老和尚聽了,連連搖頭道:「你這些游方的大話只好哄騙我老僧,你若見了大辯才菩薩,他目如皎日,舌似青蓮,須哄騙他不得。」小行者又笑道:「你這老和尚坐井觀天,也只認得個辯才菩薩罷了,只怕你那辯才菩薩還是我本來靈明中曲曲彎彎生出來的學問哩!」老和尚沒得說,只得勉強道:「既是這等,請上去,只是不要又走了下來就沒趣了。」小行者道:「我大唐到靈山是十萬八千里,今差不多走了十萬里。卻喜得從不曾走回頭路,但請放心,不要你替古人擔憂。」唐長老見小行者言語唐突,恐怕老和尚沒趣,只得周旋道:「小徒頑蠢胡談,老師父不要介意。」又拱拱手作別,方才上馬,大家簇擁著望嶺頭而來。正是:

  青天轟霹靂,了不礙閑雲,
  饒盡老僧舌,定心如不聞。

  唐半偈師徒四眾相逐著奔上嶺來,他們一層一級約走了千層萬級,方才到得嶺頭。到了嶺頭一看,果然有一座大寺,匾額上題著「中分寺」三個大字,十分莊嚴精潔,卻靜悄悄無一人往來出人。唐長者只得下了馬叫沙彌牽著,又分付小行者與豬一戒在寺外等候,不許羅唕。自己卻整一整偏衫僧帽,端端肅肅走了進來。直走到二正門裡,方看見一個小沙彌,在一株優婆樹下閑立著看白鶴理翅。唐長老走上前打一個問訊道:「貧僧稽首了。」那小沙彌看見,忙答禮問道:「老師父是哪裡來的?」唐半偈答道:「弟子乃東上大唐國飲差往西天雷音寺見我佛如來拜求真解的,路過寶刹,自恐善根淺薄,道念不深,無緣見佛,不敢經過。聞知大辯才菩薩慈悲接引,故特匍伏蓮座之前,敢求垂恩照驗。倘有片念可矜,開放西行,庶不負遠來善果。」小沙彌聽了道:「老師父既是要照驗過關的,請少待,待我與你稟知菩薩。」唐半偈又作禮道:「多感,多感。」說罷,小沙彌就進去了。去不多時就出來回復道:「菩薩說,若是要見佛求解的,不必照驗,去不得了,請回吧。」唐半偈著驚道:「怎麼求解的就去不得?」小沙彌道:「菩薩說,昔年有一個陳玄奘,是世尊徒弟,也來求經,因一念慈悲,就將三藏真經慨然付與他取去。不期自取了經去,至今二、三百年,不但未曾度得一人,轉借著經文敗壞我教,世尊至今尚時時追悔。你求解與求經一般,如何肯再蹈前轍?故說不必照驗,去不得了。」唐半偈道:「菩薩金論固自不差,但弟子此來求解,若論形跡實與昔年唐玄奘佛師求經一般;若論求解的本念,卻與求經有天淵之隔。」小沙彌道:「這是為何?」唐半偈道:「我佛慈悲造作真經,原望度人,何心誤世?所以誤世者,皆東土愚僧不得真解,轉轉差訛,漸至度入邪魔,有辜如來至意。今弟子願蠲頂踵,不惜勤勞,遠詣靈山拜求真解,正欲救求經之失,慰造經之心,所以說個有天淵之隔。」小沙彌道:「既是這等說,待我再與你稟知菩薩。但此時菩薩正趺坐視空,你且退出寺外聽候法旨,不可妄動。」說罷,依舊走進去了。
  唐長老不敢違小沙彌之言,只得退出寺外。小行者三人迎著問道:「菩薩照驗得如何了?」唐長老道:「菩薩尚未見面,怎生照驗?」小行者道:「菩薩因甚不見面?」唐半偈就將從前言語細細說了一遍。小行者道:「小沙彌既應承再稟,菩薩自然就出來照驗,我們略等等過嶺,還不晚哩!」大家東張張,西望望,等了半晌,並不見一個人影兒。豬一戒等得心焦,便道:「我們師徒四人原來都是呆子。」小行者道:「怎麼都是呆子?」豬一戒道:「這嶺上明明一條大路,又無關隘阻隔,又無兵將攔擋,又無繩索綁縛,為什麼聽信那老禿驢的胡說要照驗?我們又不伏他管,又無符節,照驗些什麼?怎只管癡癡的在此瞎等!」沙彌道:「那老和尚還不象個說謊的,或者有這樣事也不可知。」豬一戒道:「你一發呆得可憐,倘或我們方才不找到他庵裡去問路,不曉得什麼照驗不照驗,此時也不知走到哪裡去了!這叫做問著醫生便有藥,向著師娘便有鬼。依我說,不如大家早早的走他娘吧。」小行者聽了便也心活起來道:「這呆子倒也說得有三分中聽。」便對著唐長老道:「師父,你心下還是要等還是要走?」唐半偈道:「徒弟呀,怎你也說此話?方才若不問路,不知菩薩的規矩,糊糊塗塗走了過去,便撫心無罪;今老僧既已講明,小沙彌又入去稟知菩薩,豈有個不俟命之理!豬守拙是個野人,不知禮法,你們切不可聽他胡講。」小行者聽了,連連點頭道:「畢竟還是師父說的是大道理,連我也幾乎被這呆子惑了。」
  師徒們正議論不了,忽清磐數聲,大辯才菩薩已登堂升座,著侍者出來喚他師徒進去照驗。唐半偈忙帶了三個徒弟整衣而入,到了堂中合掌頂禮道:「弟子大顛,奉大唐天子欽命,往西天拜求我佛真解,雖求解有類求經,深犯我佛追悔傳經之戒,然求真解以解真經,實大慰如來無始造經之心。伏乞菩薩慈悲,垂鑒弟子禁正清淨真修之誠,憐憫弟子曆受山水磨難之苦,曲賜照驗放行,則慈恩無量。」大辯才菩薩道:「求解這段因緣原是旃檀請命,我已盡知,再無不成全之理;只是照驗,新奉如來佛旨,也要應應故事。」唐半偈聞命,又合掌頂禮道:「弟子大顛,身心性命俱投誠蓮座之下,伏乞菩薩照驗。」菩薩道:「你道念真誠,慧根清淨,我已照驗明白,准放西行。但你隨行幾眾,也要報名照驗。」唐半偈道:「弟子隨行共有三人,一個是大徒弟叫做孫履真,一個是二徒弟叫做豬守拙,一個是三徒弟叫做沙致和。此處止有馬匹、行李,並無別物。」說罷,就回頭叫小行者三人道:「你們快過來拜見,求菩薩照驗放行。」他三人見師父叫他,只得走了進來。
  唐半偈恐怕他三人不拜,惱了菩薩,便先跪下稟道:「三徒皆山野頑蠢之人,不知禮節,求菩薩寬囿。」他三人見師父先跪在地下,沒奈何只得趴在地下,磕了一個頭就站起身來。菩薩道:「禮節可不苛求,但不知身心可能乾淨?」便問:「哪一個是孫履真?」小行者忙上前一步答應道:「小孫便是。」菩薩道:「我看你尖嘴縮腮,不象人種,你可自供是哪裡出身,何人後嗣,平生有何功行,我好照驗。」小行者道:「菩薩請豎起耳朵來,待我供與你聽:

  花果山是故土,水簾洞是舊府;
  鬥戰佛是我先天祖,山前石是我後天母。
  陰陽靈氣豁心胸,日月精華充臟腑。
  自性家傳道易成,不用坎離與龍虎。
  手持鐵棒撞天門,身坐瑤池索酒脯。
  只因強橫大招愆,罰我為僧立功補。
  若問西來立甚功?打死妖精不可數。
  菩薩之前不敢誇,只此便是我家譜。」

  辯才菩薩聽了道:「據你這等供稱,原來果不是人種,就是孫鬥戰仙石中的遺胤。雖前面有些罪過,既後面肯改悔立功,也不消問,只是當照驗過了,可站半邊伺候,開關放你過去。」小行者走過一邊。
  菩薩又問道:「哪一個是豬守拙?」豬一戒聽見,只推不聽見,不就答應。菩薩又問道:
  「豬守拙為何不答應?」豬一戒方才走出來道:「菩薩叫我麼?我就是豬守拙。」菩薩道:「你既是豬守拙,你若是方才見過去了,不要求我照驗,我卻也罷了;你如今既來求我照驗,也須自供是哪裡出身,何人後嗣,平生有何功行,我好照驗。」豬一戒道:「我三人總是師父的徒弟,大師兄供稱的就是一樣了,我們何必瑣瑣碎碎又供?」菩薩笑道:「好胡說!一人有一人的立身行己,怎麼將他人的家世裝你的體面?還不快實實供來!」豬一戒沒奈何,只得搖頭擺腦的,供道:

  「高老莊是故土,雲棧洞是舊府;
   豬天蓬是我嫡親父,高翠蘭是我生身母。
   陰陽濁氣結成胎,耳大嘴長太粗鹵。
   幸喜遺精不待修,生來行力大於虎。
   手握釘耙到處行,拿著野人當酒脯。
   只因強橫大招愆,罰我為僧立功補。
   若問西來立甚功?奔走程途不可數。
   菩薩之前不敢瞞,只此便是我的苦。」

  菩薩聽了道:「原來你也是豬淨壇遺嗣。自供倒也老實,且站在一邊待我照驗。」豬一戒走開。
  菩薩又問道:「沙致和是哪一個?」沙彌答應道:「小和尚就是沙致和。」菩薩道:「你既要我照驗,也須自供哪裡出身,何人後嗣,平生有何功行。」沙彌道:「我小和尚出身雖還記得,委實比不得兩個師兄。」遂供道:

  「流沙河是故土,出身微沒舊府;
   父母雙亡總不知,金身羅漢是我老師父。
   生身雖也賴陰陽,骨硬皮糙氣如蠱。
   雖然愚蠢不足觀,卻會拿龍並捉虎。
   手持禪杖但降妖,不吃人間酒與脯。
   只因老實懶修行,罰我為僧立功補。
   若問西來立甚功?挑擔跟著馬屁股。
   只此便是我真供,優望菩薩照驗放行莫攔阻。」

  菩薩聽了道:「原來也是沙羅漢弟子。都有些來歷,我也不好留難哪一個,都一概開關放行。但你們也要有些緣法過得去便好。若是善根淺,孽障深,掛礙過不去,卻莫要怪我。」一面說一面起身走下蓮台來道:「你們都跟我來去開關。」闔堂侍者聽見菩薩分付,便一齊簇擁著出來。唐半偈師徒四眾也跟在後面,豬一戒低低說道:「這菩薩也會拉闊,精空的一條嶺,關在哪裡?」小行者道:「莫做聲,跟他去看他知。」大家走出寺門。
  不知菩薩走在前面弄些什麼法力,忽嶺頭西邊突然現出一座關來,十分高峻雄壯。豬一戒看見,驚得呆了,暗暗與小行者說道:「我們方才在此立了多時,並未曾看見,怎轉轉身就有?就是魯班蓋造也無此神速,莫非又是蜃氣結成的?」小行音道:「一個菩薩,怎說蜃氣?還是我們方才不曾留心看得。」正說不了,只見菩薩又將唐半偈叫到面前分付道:「這關外雖也有條捷徑路兒轉得去,卻不是兩天去的大路,你還是要關內行關外行?」唐半偈忙作禮道:「弟子已蒙菩薩慈悲照驗,慨許放行,怎敢不由大道?還望菩薩開關。」菩薩道:「非我不肯開關,但我開關甚易,你們過關卻有些繁難。」唐半偈道:「不知有甚繁難?」菩薩道:「你要知過關繁難,可抬起頭看看這關額的三個字。」唐半偈忙抬頭一看,卻是「掛礙關」三字,便道:「弟子萬念皆空,有甚掛礙?望菩薩開關放行。」菩薩點點頭道:「唐聖僧可稱佛器。」又叫小行者三人到面前分付道:「你三人還是關內走關外走?」小行者道:「菩薩這句話是多問的,師父哪裡走,我們自然跟著師父哪裡走,豈有師弟分途之理!」菩薩道:「據你說來似乎有理,只怕走到中間有些掛礙,那時節師父卻顧你不得。」豬一戒對著小行者道:「大哥,你不要任性!菩薩說的是好話,大家也要熟商量,不然等我在關外轉吧。」小行者喝道:「呆狗才,不要沒志氣。」菩薩道:「既你們主意定了,我也難強。」隨叫侍者揭去封皮,將關門豁然洞開,道:「你們去吧。」唐半偈又作禮拜謝,然後叫小行者扶他上馬,沙彌挑行李,豬一戒跟隨,大家歡歡喜喜竟出關望西而行。誰知他師徒才出得關來,菩薩已叫人將關門緊閉。正是:

  進修道力須當猛,接引婆心莫憚煩。
  不猛前程何日到?不婆妙義幾時宣!

  唐半偈師徒四人出得關來,只道是坦平大路,清淨風光,不期關門外沙塵滾滾,雪霰霏霏,一條路高低曲折,兩旁樹延蔓牽纏,十分崎嶇難走;卻喜得唐長老是個久曆艱辛之人,一心只思量著前進,並不問險阻傾圯,竟策馬向前,全不在意。,小行者見師父馬去了,也跟著就走。沙彌挑著重沉沉擔子,低著頭只住前奔,並無心去看長看短。惟豬一戒看見道路歪斜,樹木叢雜,又加滿天雪霰,遍地沙塵,心下懊悔道:「起初上嶺來何曾見有關門?依我徑走,也不知走到哪裡!老師父假至誠,信人胡言亂語,偏要等菩薩照驗起來。照驗得好,如今卻照驗出一座關來。就是有關,依菩薩說關外轉去,平平路兒何等不好?老和尚強要關內走,那賊猴子又呵卵胞附和著要過關,這沙彌蠢貨大不知世事,一哄過關來,你看關門外這等沙塵、雪霰,劈頭劈臉吹來,地下又高低不平,樹枝又抓手抓腳,叫人怎生行走?」急抬頭看時,只見唐長老、小行者、沙彌三人在前面,其去如飛,心雖怨恨,卻恐怕遲了失群,只得放步趕來。不期雪霰下得路上石滑如油,走不得三、五十步,早撲通的滑跌了一跤,跌得腿腳生疼,坐著揉了一會,急急爬起來要走,這衣裳又被道旁荊棘刺抓得緊緊的,扯也扯不開,忙忙挑開了上邊,下邊又抓成一片,急理清了左邊,右邊又攪做一團。焦躁得他性子起,遂盡著蠻力一掙,雖然掙脫,不但衣裳扯破,臉都擦傷,掙得力猛了些,又撞在一塊尖石上,將頭上的鮮血都撞出來。心下愈加惱恨道:「這都是老和尚與賊猴頭害我,怎麼他們倒平平安安的走去?」再抬頭看時,只覺影影的唐長老師徒三人還在前面走,要趕又趕不上,便大叫道:「師父慢慢跑,等我等。」叫了數聲,並不聽見有人答應。忙轉過山嘴往前去望,忽一陣風來,吹起沙灰,又將眼睛眯了,開看不得,只得立住腳,揉了半晌漸漸張開,方才又走。走便走,眼睛終是半開半閉,不提防一條老樹根當路,又絆了一跌。這一跌跌得重了,直跌得頭昏眼花。又見天色傍晚,不敢停留,沒奈何只得一步一跌的趕來。又不期下的雪霰,一縷縷就如亂絲,撲頭撲臉飄來,一霎時就掛了一身。方在頭上撣去了幾條,那兩隻大耳朵、一張長嘴又都掛滿了。初還覺輕,後面漸漸重起來;初猶軟弱,後漸漸硬起來,就如繩索縛在身上一般,走路好不費力。不料,唐長老馬去如飛,全不知豬一戒落在後面好苦,一心只往前進。行了半晌,忽又看見前面一條大嶺,嶺上一座大寺,因問小行者道:「面前又有嶺寺,不知又是何處?」小行者道:「師父不消問得,走到自知。」唐長老慢慢的走上嶺來,到了寺前下馬,定睛一看,見那寺額上又是「中分寺」三字,吃了一驚道:「為何又有一座中分寺?」再細看時,卻與先前的門徑一樣,只是嶺頭西邊不見了那座掛礙關。心下正狐疑不決,只見嶺下的那個老和尚忽從寺裡走出來,看見唐長老師徒三人立著,因笑嘻嘻說道:「你們說不走回頭路,為何去了又來?」一面說一面笑下嶺去了。唐長老一發狐疑。不多時,又見起先那個小沙彌忽也走出來,看著唐長老道:「老師父,既已照驗放行,怎不西行卻又轉來?」唐半偈聽了,方悟這座寺就是原先的那座中分寺,知是菩薩顯靈,慌忙朝著山門下拜道:「弟子大顛,想是存心怠惰,故去來反復,尚望小師父引見菩薩,求為懺悔。」小沙彌道:「老師父請起,不必又見菩薩了。菩薩已有法旨在此。」便在袖中取出一個柬貼兒遞與唐長老。唐長老接來一看,只見上面是八句頌子寫得分明,道:

  寺前寺後同一寺,關無關有總非關,
  真修不掛何曾礙?慧性常明可恕頑;
  獨有野心貪狡甚,故出荊棘道途難,
  須教〔氵前〕洗從前意,一體靈山拜佛顏。

  唐半偈領受了菩薩法旨,再拜稱謝,方知豬一戒掛礙在後面尚未走來,複向小沙彌懇求道:「豬守拙雖貪嗔未淨,也是弟子一手一足,萬望轉達菩薩,赦其前愆,容後改過。」小沙彌道:「唐師父不必求了,菩薩已恕其罪容他趕來了,快領眾西行吧,我要回繳法旨去了。」說罷,竟進寺去了。唐半偈折轉身方看見,豬一戒滿身沙霰,頭破血出,跌跌倒倒奔來,口裡只抱怨路不好走,又怪大家不等,口內咕噥個不了。唐半偈大喝道:「蠢才!不悔自家貪嗔生出許多掛礙,轉怨道路難走。若果道路難走,為何我們平平安安走了過來?」遂將菩薩的頌子遞與他看。豬一戒看了,方知是菩薩顯靈。再看時,見依舊走到寺前來,驚得啞口無言,只是朝著寺門叩頭道:「弟子從今以後只隨佛天分付,再不敢欺心抱怨了。」唐半偈道:「既知改悔,可快起來收拾走路。」正是:

  魔障坦平路,牽纏清淨心。

  唐半偈師徒四眾收拾停當,依舊西行,不知又何所遇,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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