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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後因不昧皆前果 外道收回即本家


  詩曰:
     皮毛只合辨雌雄,真性真修隱在中,
     美玉噗開疑怪石,瑤琴景下認焦桐。
     有星拱處皆朝北,無水流來不向東;
     莫道奇奇還怪怪,從來異異見同同。
     
  話說唐半偈與小行者,棒喝了野狐禪,一路清清淨淨望西而行。點石又選了一、二十個猛勇僧人趕來護送,就要求他除佛化寺的妖怪,行了三、四日方到得五行餘氣山腳下。眾僧指點道:「轉過山嘴,一直上去二、三裡,便望得見佛化寺了。」小行者恐怕妖怪驚了師父,就叫眾僧在山腳下尋個農戶人家,請唐半偈下了馬,說道:「師父請在此少坐片時,待我上山去看看是個什麼妖怪?好歹結果了他,好請師父過去。」唐半偈道:「徒弟呀,須要小心!」小行者道:「不打緊。」遂取出金箍棒提在手中,一步步奔上山來。到了寺前,靜悄悄不見一人,山門內外,青草已長了尺餘深淺。小行者直走到大殿上一著,鐘鼓雖然還在,香煙卻是少有,十分荒涼冷落。又走到禪堂、僧房各處招尋,並不見一毫影響。心下想道:「這妖怪想是哪裡去,不在寺中了?」又走到香積廚看看,忽聽得那裡哼哼唧唧打鼾聲。四下一看,卻又不見,再聽一聽,鼾聲一發大了,就象雷鳴一般。小行者尋不著頭腦,一時性急起來,提起鐵棒,將一隻大水缸豁喇一聲響打得粉碎,大叫道:「賊妖怪躲在哪裡?還不快出來納命!」叫聲未絕,忽灶下草柴堆裡忽然跳出一個長嘴大耳的妖怪來,懵懵懂懂往外亂跑。小行者驀然看見,倒吃了一驚,轉閃開一步讓他跑了出來。
  原來那怪正在草中睡熟,卻被小行者嚇醒,心下十分火怒,氣吽吽跑到大殿前,拖了一根鐵幡杆來打小行者。小行者已趕至面前,將鐵棒相迎。兩人都不言語,只惡狠狠的對打。鐵棒與幡杆甚長,佛殿前地方窄狹,二人打得不爽快,那妖怪性急了,便縱雲頭跳在空中。小行者看見笑道:「原來這潑怪也曉得些風雲氣色,不與你一個辣手,你也不怕。」因一跳趕到空中,舉鐵棒劈頭打來,那妖怪用幡杆抵敵相還,真是一場好殺。但見:
     
  一條金箍棒忽上忽下,夭矯猶龍;一條鐵幡杆或左或右,來回似蟒。一個長嘴大耳,長嘴叫得慘慘天低,大耳招得呼呼風響;一個火眼金睛,金睛迸得落落風寒,火眼照得晶晶日耀。一個是天蓬後胤,自有天威;一個是仙石遺胎,無窮仙力。原是舊同氣,相逢已是再來;今成新對頭,不打不成相識。
     
  小行者與那怪鬥了二十餘合,那怪的幡杆乃是世間頑鐵,哪當得金箍棒是天河神鐵,正鬥到局中,忽一聲響,金箍棒將鐵幡杆打做兩截。那怪沒兵器,慌了手腳,拖著半截斷幡杆化風往西遁去。小行者大喝道:「潑怪哪裡走!」縱雲隨後趕來。小行者的雲快,漸漸趕上,那怪急了,只得折回,將半截斷幡杆支架道:「你這惡魔頭,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冤。為何苦苦來逼我?」小行者道:「你這潑怪,強佔了佛化寺,將一寺僧人都逼走了,倒不怪自家,轉怪我來逼你!」那怪道:「哪個逼他?他自怕我走了。我出家修行人,不過借住幾日就去,誰占他的?」小行者笑道:「好個出家人!看嘴臉不知是哪山裡走出來的野豬在此成精作怪,怎敢說『修行』二字,玷污佛門。」那怪道:「你打扮雖象個和尚,卻原來是個門外漢,一毫佛法也不知道。豈不聞狗子皆有佛性,莫說我是佛祖的後人,就是野豬,你也限我修行不得。」小行者又笑道:「好潑怪!你這佛家的套子話,只好哄騙初入門的凡僧,怎在我天人面前搗鬼!我且問你,你是哪個佛祖的後人?若說得有些根因,還好商量;若是一味說謊,我就一頓棒超度你再去投胎。」那怪道:「我兒子會說謊,倒只怕說來你這門外漢不認得。」小行者道:「任是三十三天神聖、西方諸佛菩薩與那名山勝地仙人、幽冥地府鬼怪,我俱認得。快快說來,略說差了,我便拿你去對會。」那怪道:「莫要說嘴,我就考你一考。你可認得一位淨壇使者麼?」小行者笑個不住道:「我說你這潑怪是個野畜生!你說佛祖後人;佛祖除了我佛如來,便是釋迦佛、燃燈佛、定光佛、彌勒佛、藥師佛,雖一時數不了,卻不見有甚淨壇使者稱為佛祖!」那怪又笑道:「是你也不知,俗語說得好:人有幾等人,佛有幾等佛。也有過去佛,也有現在佛,也有未來佛,這淨壇使者乃是近年新成佛的,你如何曉得?」小行者道:「就是新成的佛,畢竟也有個佛號,為甚只叫做使者?」那怪又笑道:「佛不過是個總名,其中尚有稱菩薩的,也有稱尊者的,也有稱羅漢的,也有稱祖師的,何必定要叫做佛?既但知佛號,你認得旃檀功德佛與鬥戰勝佛麼?」小行者笑道:「若是第二個,也被你問倒了。這兩位佛是我一家人,我怎麼不認得!」那怪笑了又笑道:「是人說謊還有影子,不似你信口胡說。這兩位佛既是一家人,你曉得他姓什麼?號什麼?怎生出身?」小行者道:「好潑怪,倒要考起我來,我就說與你聽。這旃檀功德佛是唐太宗欽賜的禦弟,叫做玄奘法師;這鬥戰勝佛就是陳玄奘法師的大徒弟孫悟空,又別號孫行者,因取真經故證佛果,是也不是?」那怪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果然認得。你既認得孫行者是旃檀功德佛大徒弟,就該認得淨壇使者豬八戒是他二徒弟了。」小行者就隨口答應道:「我怎的不認得?看你老實不老實。你且說,你與豬八戒有甚相干?」那怪道:「我不說,你只道我騙你。我直說與你吧,豬八戒是我父親。」小行者又笑道:「莫胡說!他是佛,你是妖,怎成父子?」那怪道:「有個緣故。我父親豬八戒未取經時,曾在前面高家莊上做女婿;不料去取經後,我母親高翠蘭已懷我在腹。我父親取經去了十四年,我母親直懷了我十四年。直等我父親取了經來,證了佛果,我方破母腹而生,賴佛力,神通變化不愧前人,只恨胚胎難換,種類天成,生出來原是個豬形嘴臉,人都叫做妖怪,盡思量要打死我。虧我有些手段,留得性命至今,豈不是佛祖後人?」小行者道:「你既是個有根器之人,為何做此沒程途之事?」那怪道:「我再不說謊,一向殺生害命是有的。自從受了佛祖之教,做了和尚,實實不敢妄為。就是佛化寺借住,也只為等師父。」小行者道:「你受誰的教?等哪個師父?」那怪道:「前日,在黑風河,因肚裡饑吃了個把野人,不料被旃檀佛玄奘法師撞見,問起根因,知是豬八戒後人,憐我墮落,指點我皈依沸教。說且今唐朝又遣了個唐半偈師父,往西天去求真解,叫我與他做個徒弟,我所以在此等他。你是哪裡來的惡魔頭?抵死趕我!倘然錯過了,豈不誤我正果!」小行者聽得分明,滿心歡喜,連忙收回鐵棒,笑說道:「原來你是等我?」那怪道:「你這個惡魔頭,我等你做什麼?」小行者道:「我正是求解人的徒弟,快跟我去見師父。」那怪道:「師父在哪裡?」小行者道:「師父現在寺前山下。」那怪道:「你騙我,我不信,哪有這等湊巧!」小行者道:「果是真的,我不騙你。」那怪道:「既是真的,你可不要趕我。等我先到寺前去看看,若果有師父在那裡,方信你。」一面即折轉雲頭,仍到寺中來尋問根源。正是:
     
  根有為根枝有枝,一緣一會不差池,
  果然月到天心處,正是風來水面時。
     
  卻說護送唐半偈的眾僧人,在山腳下望見空中小行者打敗了妖怪,趕往西去,便請唐半偈上山,到寺中大殿上坐了,等候回來。眾僧俱在山前觀望,不多時,忽一陣風,那怪提著下半截鐵幡杆跑到面前;嚇得眾僧魂不附體,東逃西躲。躲不及的,早被那怪捉住一個,道:「你不要慌,我問你,方才與我相殺的那個和尚是哪裡來的?」那僧人嚇慌了道:「大王爺,他是個過路的和尚,不知死活,與大王相殺,實與我寺中無干。」那怪道:「他還說有個師父,在哪裡?」僧人道:「師父是有想一個,卻也是他同來的,也與寺中無干。」那怪道:「他說是唐朝遣來往西天見活佛求真解的,可是麼?」僧人道:「正是,正是。」那怪道:「如今在哪裡?」僧人道:「在大殿上坐著哩!」那怪道:「果是真麼?」僧人道:「怎敢說謊!」那怪遂放了僧人,一直跑到大殿上,果看見一個老和尚,垂眉合目,坐在殿上。他方丟了幡杆,忙上前跪下,叩頭道:「唐老師父,我弟子豬守拙在此志誠等候。」唐半偈抬頭一看,見他長嘴大耳,十分醜惡,著了一驚,因說道:「你是何處妖魔,莫非要來迷我?我老僧倚仗佛力卻也不畏。」那怪道:「弟子不是妖魔,是來與老師父做徒弟的。」正說未了,小行者已趕到面前,將前後因果細細說了一遍,唐半偈方大喜,起身到佛前再拜道:「感蒙我佛慈悲,屢賜徒侶,敢不努力西行以求真解,報答佛恩!」拜畢,因回身對豬守拙道:「你既不昧前因,拜我為師,要成正果,此去靈山尚有千山萬水,你須猛勇精進,休辭勞苦。求得真解回來,自然金身可證。」豬守拙道:「弟子外雖醜惡,內實真誠,止有一心,並無二念,老師父再不消多慮。」唐半偈聽他說話直截,甚喜道:「好好好!倒是個入道之器。你名守拙,大師兄名履真,俱是實地功夫,倒也甚好。只是外人不便稱呼,我與你再起一個別號何如?」豬守拙道:「但憑師父。」唐半偈道:「你大師兄因老祖號孫行者,故叫他小行者;你父親號豬八戒,蓋取五葷三厭之義。」豬守拙道:「我小豬性情愚蠢,不知什麼叫做五葷?什麼叫做三厭?只求老師父直脫些為妙。」唐半偈道:「既是這等說,連貪嗔色相一切戒了,竟叫做豬一戒何如?豬守拙歡喜道:「好好好!省得零零碎碎的掛念。」此時眾僧人竊聽明白,知道他做了徒弟,要跟去排解,俱各歡喜,漸漸走了出來。小行者因說道:「他是我一家人,你們不消害怕了。可著幾個快去報知你老師父,叫他重整山門;可著幾個取香燭來,待我師父與他披剃。」眾僧人即著兩個去報信,其餘的慌忙打掃。
  不一時,佛前香燭重列,鐘鼓依然。唐半偈與他摩頂受戒。豬一戒先對佛拜道:「老佛祖,我豬守拙雖蒙唐師父收入教門,但我是個眾生,邋邋遢遢,凡事要老佛另眼看顧,千萬不要與我一般見識。」拜罷,又對唐半偈拜道:「弟子雖做和尚,也要講過,只好做個名色和尚。要講經說法又拙口苯腮,要募緣化齋又礙口識羞,要焚修功課又貪懶好睡,要省吃儉用又食腸寬大,只好執鞭隨鐙,挑行李,做夯工,隨師父上西天去求真解罷了。」唐半偈道:「若能跟我到得西天,求得真解,便是上乘功夫,還要講經功課做什麼?」豬一戒道:「好師父,好師父!這樣師父方是我的真師父。」然後向小行者唱了一個大喏道:「師兄與我兩世弟兄,一路上有不到處,要師兄提調提調,帶挈帶挈。」小行者道:「這個不消說。」唐半偈又叫眾僧燒些湯,與他洗去滿身污穢;又叫眾僧尋兩件舊僧衣與他換了。眾僧又備齋來請他三人受用。唐半偈吃了齋,還打帳要行,眾僧留住道:「今已下午,前去不及了。」又打掃禪堂,請他三人安歇,以便明日早行。
  此時,天色尚早,三人坐在禪堂中閒話。唐半偈因問小行者道:「你這兩日用的那條鐵棒,甚是長大,你收在哪裡?怎行李中再不看見?」小行者笑道:「師父,我這條鐵棒不要看輕了,乃是我老大聖的寶貝。原是大禹王治水時定海的神珍鐵,被我老大聖問龍王要了,大鬧天宮無一神敢抵。後來老大聖成了佛,留鎮舊山,故今被我得了。此乃陰陽至寶,要大就大,要小就小,不用時,只做個繡花針藏在耳朵裡,故師父看不見。」唐半偈聞說,十分歡喜讚歎。豬一戒道:「我父親也有一件寶貝。」唐半偈問道:「是甚寶貝?」豬一戒道:「是一柄九齒釘耙。我父親在道上降妖伏怪,全靠此耙。我父親成佛時,我方初生,不知人事;我外祖高老家又一門死盡,沒處查考,竟不知此耙流落何處?前日有急沒得用,只得將寺門前的鐵幡杆胡亂用用,今又被師兄打做兩截,弄得我赤手空拳。若有父親的這柄九齒釘耙在此,可幫助師兄一路去除妖伏怪。」小行者笑道:「只怕你父親當時沒有這柄釘耙,若果有時,就是你父親死了,我有本事走到幽冥地府,問閻王要你父親的靈魂,問他個明白。況你父親已證了佛果,現在天上,何愁沒處找尋?尋著了你父親,釘耙便有下落。」豬一戒道:「說便是這等說,天大大的,佛多多的,我又人生面不熟,叫我哪裡去尋訪?」小行者道:「這不難,今日天色尚早,請師父在此坐坐,等我同你去尋尋著,包管一尋就著。」唐半偈道:「若果尋得著,也是一件美事。況今日已是不行,我自在此打坐不妨,只要你兄弟們快去快來。」小行者與豬一戒得了師命,便同走出寺來。
  豬一戒抑天一看道:「往哪裡尋起?」小行者道:「你不要忙,待我問個信兒好尋。」豬一戒道:「師兄不要扯空頭,這天上又沒人往來,卻問哪個?」小行者道:「包管有人來。」因在耳中取出金箍棒,在山前從東直打到西,又從西直打到東,口中吆喝道:「我師徒奉唐天子聖旨,上西天拜活佛求取真解,這是天大的善緣。經過地方,神祇皆當擁護;這五行余氣山什麼毛神?這等大膽!不來迎接。」正吆喝不了,只見山旁閃出兩個老兒,戰戰兢兢跪在地下道:「迎接來遲,望小聖恕罪。」小行者因收住鐵棒問道:「你是什麼神道?」兩個老兒說道:「一個是山神,一個是土地。」小行者道:「既是山神、土地,地方有事也該照管。」山神、土地道:「怎敢不照管!」小行者道:「既照管,為何不來迎接我們?」山神、土地道:「不瞞小聖說,小神一向住在佛化寺前,過往佛菩薩容易打聽,近被豬小天蓬占了,只得搬在山裡,遠了一步。方才得知豬小天蓬虧小聖指引,已拜唐長老為師做徒弟,往西天求解,正打點出來拜賀,不料來遲。已蒙小聖督責,故特來請罪。」小行者道:「既是這等,說明了也不罪你,起來吧。我且問你,我這師弟豬一戒,你怎麼叫他做豬小天蓬?」山神、土地道:「原來小聖還不知道,他本是天河水神豬天蓬元帥的遺腹兒子。」小行者道:「他說淨壇使者是他父親,怎麼又有個天蓬元帥?」山神、土地笑道:「淨壇使者就是豬天蓬證果的佛號,不是兩個。」小行者聽了大喜。豬一戒因說道:「你這兩個毛神也忒憊懶!怎麼專會揭挑人?早是我豬家世代修行,若有些來歷不正氣,也被你說壞了。」小行者道:「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怎遮瞞得?兄弟莫要怪他。」因又問道:「這淨壇使者,你既知他來歷,必然知他住處。我如今要去尋他,卻住在何處?」山神、土地道:「你到家裡去尋他,無用。」小行者道:「怎麼無用。」山神、土地道:「豬天蓬求經有功,該證佛果。因見他食腸寬大,故升為淨壇使者,叫他受享這四大部洲的供獻。近日好神佛的人家多,供獻朝夕不斷,他日日在外面吃白食,忙個不了。哪有工夫住在家裡?」小行者聽了愁煩道:「據你這等說,不得見他了。」山神、土地道:「小聖不必愁傾,天下事要難就難,要易就易。小神指小聖一條路,包管一尋就著。」小行者聽了大喜道:「既有尋處,可快說來。若尋見了,我明日見佛注你第一功。」山神、土地只得細細說出。正是:
     
  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
     
  不知山神、土地畢竟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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