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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心猿求意馬 東土望西天


  詩曰:
     圈兒跳不出,索子自牽來。
     始信無為法,為之何有哉?
  又曰:
     茫茫一團氣,幻出東西天。
     天且為地限,于人何有焉?
     
  話說孫小聖,為頭痛直尋見了唐半偈,說出真情,轉問唐半偈是何法號,咒語是誰人傳授。唐半偈因說道:「我法名大顛,今上皇帝賜號半偈。原是潮州人,只因見佛教淪入邪魔,上表請正。前因未蒙聖旨,故居此庵待命;近因各寺奉講經之命,感得唐玄奘佛祖與你老祖親臨法壇,顯示神通,將三藏真經都封了,又明說,我佛真經,必須求我佛真解,方得宣明度世。故今上皇帝十分信心,命老僧親往靈山拜求真解,即日要行。又感得唐玄奘佛祖與你老祖憐我隻身難行,授此定心真言,叫我三時默誦,自有大神通的徒弟來幫助上西天。老僧奉旨,才念得數日,早化得你來,一字不爽,豈非我佛有靈乎?」孫小聖聽了歡喜道:「原來卻是我老祖做成的圈套。他原說,不成正果,終屬野仙。他又說,他之前車,即我之後轍。今日求解,豈不與他求經一般,又是我的魔頭,又是我的正果。罷罷罷!只得要幫扶老師父西天去走一遭了。」唐半偈道:「你果真心幫扶我西天求得真解來,這段功行卻也不小。」孫小聖道:「人皆贊說,心如金石,我的心是石頭裡生出來的,怎麼不真?我是個急性人,就此拜了師父吧。」隨趴在地下磕了八個頭,又說道:「既拜為師徒,就是一家人了,那個真言卻是再不可念。」唐半偈道:「你既肯盡心奉佛,我念他作甚?但你既入我佛門,拜我為師,便是我佛家弟子,我當與你摩頂受戒,喜得你頭髮不甚多,也不須披剃。你名孫履真,這『履真』二字倒也合我佛門機旨,只是名字外人不便呼喚,我再與你起個僧家的俗號何如?」孫小聖道:「我原也有個俗號。」唐半偈道:「俗號什麼?」孫小聖道:「我老祖當年鬧天宮時,曾封齊天大聖,我欲繼其志,故又叫做齊天小聖。」唐半偈道:「此等狂妄之號,非我僧家所宜。你老祖當時歸佛教時,也有個俗號叫做孫行者;你既是他一派,以後只以小行者稱你何如?」孫小聖大喜道:「好好好!當時通臂仙原叫我起個俗號,我說,我又不求經,起他做甚?今既跟師父去西天求解,師父叫我做小行者,又不忘老祖,又不僭老祖,甚是合宜。」唐半偈見他說話爽直,也是喜歡,因問道:「佛家第一戒是打誑語,你方才說從東勝神洲花果山來,這東勝神洲到南瞻部洲相去半天,你怎麼來得這等快?莫非是打誑語!」小行者笑道:「那下八洞神仙尚誇嘴說:『朝游北海,暮宿蒼梧。』這幾步路兒打什麼緊,還要打誑語?」唐半偈聽了似信不信,又說道:「明日聖旨下了,就要起身去,你還有甚牽掛麼?」小行者笑道:「老師父也忒婆子氣,既做了你的徒弟,便死心塌地跟你,要去就去,還有什麼牽掛?」唐半偈聞言大喜,引他進去過了一夜。
  到次日,憲宗差內臣齎了許多衣帽鞋襪、乾糧食物之類來賜他,又是中書寫的一路通關文碟、與如來求解表文並一路地方程途的冊子,又著太僕寺選了一匹良馬,又在洪福寺選了兩個精壯僧人,以為隨從,又命欽天監選了吉日啟行。唐半偈謝了恩,將衣帽鞋襪帶得的受了一兩件,兩個隨從僧人退還,道:「昨日已收了一個徒弟了。拜佛求解本該步行,但恐山遙水遠,這匹馬是要用的。」就叫小行者去收管。一面托內臣回奏,依吉期即行,內臣去了。小行者將馬牽到唐半偈面前,說道:「這樣馬有甚用處?如何走得許多路到得西天?」唐半偈道:「方才太僕官說是選來的良馬,怎說沒用?」小行者將手在馬脊上輕輕地一撳,那匹馬早伏倒在地,爬不起來。唐半偈著驚道:「似此如何去得?只得再奏皇上,叫太僕另換。」小行者道:「凡間之馬,不過如此,就換也無用。」唐半偈忽想起來道:「我聞得八部天龍因變馬馱旃檀佛,求經有功,故後得歸真證果。這等看起來,這些凡馬果是去不得,又好拚著步行了。」小行者道:「老師父你雖存佛性,尚未具神通,如何走得這許多路?」唐半偈道:「我也自知難走,但世間哪有龍馬?」一面說早不覺雙眉緊蹙。小行者道:「老師父且莫愁,要龍馬也不打緊。」唐半偈道:「就是長安豪俠以千金買駿,一時也不能有,何況龍馬?怎說不打緊!」小行者道:「若在他人果是甚難,只因四海龍王都與我相好,等我去問他有多的龍討一條來,變匹馬與師父乘坐,就當我拜師父的贄見禮可好麼?」唐半偈變了臉道:「此乃拜佛求解的大事,又是帝王敕命,你怎敢說此戲話取笑!」小行者道:「我履真志志誠誠為師父算計,怎麼說是戲話?師父不信,等我去討了來,方見我老實。」說罷,將身一縱,早已不知去向。唐半偈看見,又驚又喜。正是:
     
  秋水難言海,冰蟲但語寒,
  不知天上士,猶作世人看。
     
  卻說小行者將身一縱,竟至東海。他是熟路,捏著避水訣竟分波逐浪而來,看見巡海夜叉,大叫道:「快去通報!說我齊天小聖孫履真來拜望你大王。」巡海夜叉聽了,忙跑入水晶宮稟知老龍王敖廣道:「大王,不好了!那尖嘴毛臉的孫小聖又來到宮門外了,要見大王。」老龍王著驚道:「他又來做什麼?」忙迎入宮中坐下,因問道:「一向聞得小聖受了老大聖之教,收心在山中靜養,不知今日為何有閒情到此?」小行者笑道:「我收心靜養,老鱗長為何也知道?」老龍王道:「忝在鄰比,怎不知道?」小行者道:「正為收心,收出不好來了。」老龍王笑道:「小聖又來取笑了。收放心乃聖賢美事,怎麼倒不好?」小行者道:「一向心未收時,要上天便上天,要入地便入地,無拘無束,好不自在。自受了老大聖之教,要成什麼正果,如今倒弄得有管頭了。」老龍王道:「要成正果,有了管頭,莫非也象老大聖取經的故事麼?」小行者道:「老鱗長忒也聰明,一猜就猜著了。只因我老大聖與唐佛師求來的三藏真經被世人解差了,墮入邪魔。唐佛師不勝憤恨,近已現身顯靈將經封了。說我佛尚有真解,必要遣人求得真解來,方許解真經。故憲宗皇帝特差唐半偈師父去求,我老大聖又愁他獨身難行,故用術法將我小孫送與他做個徒弟,所以說有管頭。」老龍王道:「這等說來,小聖恭喜!入了佛教有師父了。既有師父,就該隨師西行,為何有閒工夫到我這東海來耍子?」小行者道:「哪有閒工夫來耍子?只因靈山路遠,師父徒步難行,必須要個腳力。你想,國中凡馬如何到得靈山?故特特來求老鱗長,有好馬借一匹與我師父騎,上靈山求了真解回來,即當送還,決不食言。」老龍王道:「小聖差矣!馬乃陸產之物,如何到我海中來要?」小行者道:「因為陸產之馬無用,故到海中來要。」老龍王道:「海中哪得有馬?」小行者道:「老鱗長怎又不聰明了?馬雖沒有,龍卻是有的。有多餘的龍,只消借我一條,叫他變做馬就是了。」老龍王道:「小聖又差了!就是一個人,稍有志氣便要為善,不肯墮落去變驢變馬;難道我的龍種反不如人,叫他去變馬與人騎坐!」小行者笑道:「老鱗長莫要怪我,此乃你們自己做壞的例子。」老龍王驚問道:「怎麼是我們自己做壞的例子?」小行者又笑道:「直要我說出來,當年馱唐佛師西天求經的那匹白馬,豈不是你北海龍王敖順的兒子麼?」老龍王道:「那是他縱火燒壞了殿上明珠,被父親告了忤逆,玉帝吊在空中要誅他,虧得觀世音菩薩救了性命,故罰他變馬馱經,以消罪孽。我的龍子龍孫盡皆孝順,又不犯法,怎麼教他去變馬?」小行者笑道:「這叫不好的帶累了好的。既有了變馬馱經的例子,管他孝順不孝順,忤逆不忤逆,隨便于子侄中撿一條與我去便罷。」老龍玉道:「親生子任,豈是容易捨得的?」小行者道:「既捨不得子侄,便請老鱗長自去走一遭,以成全勝事。」老龍王道:「我忝為八河都總管司雨大龍神,就是玉帝敕命差遣,也沒個叫我變馬之理。」小行者道:「好好求你不肯去,只得告過罪要動粗了。」一頭說,一頭在耳朵中取出金箍棒來,指著老龍玉說道:「我欲待奉承你一棒,爭奈這條棒原是你的故物,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也罷,留些情只鎖了你去吧!」叫聲:「變!」遂將金箍棒變了一條大鐵索,豁喇一聲竟套在老龍王頸項之上。嚇得老龍王魂膽俱無,忙懇求道:「小聖請息怒!凡事從容商量。」小行者道:「要從容還可用情,若要商量卻無甚商量。」老龍王擺佈不開,只得叫蝦將鱉帥忙撞鐘擂鼓,聚集南海龍王敖欽、西海龍王效閏、北海龍王敖順來救應。
  不一時,三龍王齊至,看見老龍王被鎖,驚問其故。老龍王忙將要龍變馬之事細說一遍。三龍王俱面面相覷道:「這個實難從命。」小行者聽見說實難從命,便不管好歹,扯著老龍王就往外走。慌得三龍王齊聲勸道:「小聖來意不過是要一匹龍馬,何必這等淩辱家兄,等我們商量一匹送你。」小行者道:「不是我淩辱他,是他自取淩辱耳。我來時再三求他,他只是不肯;若肯早說送我一匹,我去久矣,誰耐煩與他拉拉扯扯!」南海龍王對老龍王說道:「事到如此,吝惜不得了。」老龍王道:「哪個吝惜?若要寶貝,便送他些值什麼。他要龍子龍孫去變馬,豈不壞盡了龍宮的體面。」敖欽道:「不消自家子孫去變,何不將伏羲時負河圖出水的那匹龍馬送了他吧。」老龍王聽了歡喜道:「我倒忘了。這匹馬只因有功聖門,不忍騎坐,白白的養了這幾千年;今日,將他來救我性命,也可准折了。只是他是個開儒教的功臣,至今頌贊又明都指龍馬負圖為證據;今為我貪生怕死,將他去馱和尚,陷入異端,未免做個壞教的罪人。」西海龍王敖閏說道:「賢兄,你又來迂闊了!近日的文人墨士哪一個不磕頭拜禮去奉承和尚?何況畜生!」敖欽、敖順都贊道:「說得是。」遂一齊對小行者說道:「有一匹龍馬送你了,請快放了家兄。」小行者道:「既有馬,快牽來便罷。」將手一抖,那條鐵索早已變做個繡花針,藏入耳朵中去了。
  老龍王脫了身體,便分付管海苑的鯿大使牽了那匹負河圖的龍馬出來。不一時牽到面前。小行者定睛一看,果然好匹龍馬。但見:
     
  和鑾安節體雍容,鞭影何勞在後從。
  竹耳鐵蹄雖是馬,金鱗玉翼宛然龍。。
  長嘶猶吐文明氣,遠駕還留太昊蹤,
  道喪久無圖可賀,流歸佛法上靈峰。
     
  小行者看見,十分歡喜道:「早牽出來,豈不省了許多氣力!馬倒罷了,只是少副鞍轡,一發並求見惠。」老龍王道:「馬既送了,何惜鞍轡。但只是我們海中波濤往來,從不騎馬,哪有鞍轡?」小行者笑道:「老賢王太不徑直,起初說海中無馬,若是果然無馬,我倒也罷了;如今既有了馬,再說沒有鞍轡,我如何肯信?」南海龍王效欽說道:「小聖不必動怒,小龍有一副上好的送與小聖吧。」小行者笑道:「何如,怎麼又存了?」老龍王驚問道:「賢弟,你是哪裡來的?」敖欽道:「此乃周時昭王南征,被楚人詐獻膠舟將昭王溺死,連這匹禦馬俱沉于江漢,禦馬便死了。巡海夜叉撿得這副鞍轡,知是禦物貴美,不敢藏匿,獻上於我,故此得有。」小行者道:「不消閒文,快取出來。」敖欽忙命去取了來,送與小行者。果然好副鞍轡,怎見得?但見:
     
  雙鐙珠鑲玉嵌,一鞍銀縷金雕。層層襯屜軟隨腰,繡帶絨繩奇巧。
  環嚼彩光豔豔,障泥錦色飄飄。絲韁滴滴紫蒲桃,真個是駕馭龍駒至寶。
                   右調〔西江月〕
     
  小行者看了甚喜,一一韝在馬上,恰似特特做的一般,愈加歡喜,方拱手道:「蒙四位賢王照顧,我師父有了腳力了。容取解歸來,送還龍馬,再來相謝。」說罷,竟將龍馬牽出水晶宮外,四海龍王殷勤相送。小行者跨上龍馬,道一聲:「去也!」馬能行水,人會騰雲,只聽得呼呼風響,早分開波浪,踏碎亂雲。不一時到了長安,竟奔半偈庵來。
  唐半偈因小行者說不明白,竟自去了,心下疑疑惑惑,不知是真是假,正在庵前張望。忽見小行者騎著匹馬飛也似奔來,看見唐半偈,慌忙跳下來說道:「師父,你看,這才是一匹龍馬,方馱得師父上靈山見佛!」唐半偈細看那馬,蹄高腕蹩,氣吐虹霓,與那些凡馬迥然不同。滿心歡喜道:「徒弟,你去不多時,哪裡就尋這匹好馬來?」小行者道:「師父面前,怎敢戲言?實實是問四海龍王要的。」唐半偈道:「龍宮俱系水族,如何有此良馬?」小行者道:「說起來話長,此馬實非等閒,乃伏羲時負河圖出孟河開文字之始的一匹龍馬。因他有功聖門,閑養在龍宮。老龍被我擺佈急了,無可奈何,只得牽出來相送。」唐半偈又細細一看道:「既是上古龍馬,又不與人騎坐,如何有此人間精巧華麗的鞍轡?」小行者點點頭笑道:「師父倒也有眼力識貨,這鞍轡真不是一處來的,乃是周昭王南征,被楚人膠舟淹死,連禦馬都沉在江中,故龍王收得這副鞍轡,果是人間帝王之物。」唐半偈聽見是真,忙倒身向天拜謝道:「大顛一介凡僧,怎敢乘坐大聖人的龍馬、古帝王的鞍轡?只因奉旨上靈山拜求真解,道路遙遠,凡馬不能驅馳,不得已受龍王之惠,實非本心。望上天鑒赦我僭妄之罪。」小行者在旁笑道:「馬乃畜生,騎馬若是有罪,要人抬轎一發該死了。」唐半偈道:「不是這等說。六道雖有人獸之別,一心卻無彼此之分。」小行者又笑道:「依老師父這等說來,我佛就不該坐獅坐象了。」唐半偈道:「佛坐獅象,獅象沾佛惠也;我騎龍馬,龍馬為我勞耳。」小行者聽了,方讚歎道:「師父言言俱是真解,何必又上西天去求佛祖?」唐半偈歎息道:「汝為此言,正東土之為東土,而西天我佛不可不往求也。」小行者道:「既是這等,我們早些去吧,不要又耽擱了。」唐半偈聽了歡喜道:「徒弟呀,似你這般猛勇精進,真是我佛門之器。」一面收拾行李,小行者看見木棒,又問道:「這東西要他做甚?」唐半偈道:「此木棒不可輕視,乃是我佛之寶。若遇邪魔外道,只消一喝便退。」小行者笑道:「我說這東西打人不痛,只好喝鬼。」一面進朝拜辭憲宗。憲宗要御駕餞行,又要敕文武百官並各寺僧人香花遠送。唐半偈俱一概辭以並非佛門清淨之道,憲宗感悅其言而止。他師徒二人回庵,別了懶雲。小行者扶唐半偈上了龍馬,自己挑著一肩行李,踽踽涼涼出了長安城,往西而進。正是:
     
  未聞我佛真如解,先見高僧清淨風。
     
  師徒二人此去不知又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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