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三百六十宮,秀才窮到底。 睛雨共晨昏,幾本爛書紙。 驕語少賓朋,閉戶獨妻子。 商賈手無錢,朱門不相喜。 有足胡敢揚,有心不副齒。 他人飽欲揚,我饑僵且死。 一朝富貴來,車馬如流水。 寄言白眼生,忽將兩目視。 話說天順年間,江西南昌府新建縣,一個秀才,姓時名升,表字大來。祖父都是儒家出身,娶個渾家萬氏。那時,大來雖然飽學,屢次考優等,卻家業淡薄。平日雖仗訓館供給,江西地方,極是檢薄,去處東金,也不甚厚。他家下人雖不多,-年俸金只好餬口過去,不能有所餘積。那一年,正值旱荒。那些學徒,自家棚拽不過,難道還請個先生湊荒不成。因此,那年竟不曾尋得館。大凡秀才家處館,是他本行生意。那年沒館,就是那年沒生意了。但那沒生意的,還有本錢可折,或是終身幫人做生意,也還有個出落。那秀才貴行是無本可折的,又不能營算,沒人家肯要他相幫。又不能負輕擔重,掙一日過一日的。你叫他如何不窮?這時,大來坐在家裡憂悶,對著那黃面婆子,就似有仇隙的一般,終日攢著兩眉,就也虧他捱過了兩三個月。 這一日,恰是粒米塊柴也無的了,萬氏對丈夫道:「家中今日在陳,你出去那裡借得幾升米來,度了今日。到明日,我有替人做鞋腳工錢送來,接著或可延捱得十來日,你道何如?」時大來應道:「哦。」急忙走到廚房裡,思量打盆熱水,洗了面,才好出門。那曉得,柴星也沒一塊,冷鍋冷灶的。他看了如此光景,甚覺難過,只得低頭往外就跑。原來,時大來一時答應渾家,卻不曾打點到甚人家去。及至走了出門,方才想到,我恁忙忙的走,待往何處好?反站住了腳,想一想道:廣潤門外妻姨,有個月不曾往來,借他錢把銀子或是肯的。才舉腳走了十數步,又想道:不好,那姨夫是市井之人,他富我貧,時常欺嫌我,今日走去,借他些須,倘不肯時,反要受-肚悶氣。又走了回來,又站住想道:章江門外,去年學生家,他還過得,莫若問他借也罷。忙忙的又走了十數步,又想到:也不好,他因家下缺乏,才辭先生,今又去借貸,是個不知趣的人了。又走了回來,一頭走一頭想道;蓼洲頭汪朝奉店裡一宗當頭,拿票去還可找得些銀子。又一頭想道:我到傅朋友那裡,也還借得數升米。想這家,想那家,在那街心裡,一走來一走去,象個失心瘋的一般。也不知來回走了幾個時刻,還不曾出那十數步之外。 卻不防,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手裡拿著-個碗,碗裡有些少油,走來當面一捏,把那碗當的一聲在街上跌碎了。孩子家那裡管他,一把扭住了時大來叫起屈來,快些陪我。時大來一時摸頭不著,急了道:「你走路,我也走路,你失措打碎,如何叫我賠?」那孩子眼淚鼻涕的哭著道:「你不還我,我也回不得家,我同你去死罷。」一時間,就圍集了許多人看,內中一個道:「這孩子打掉多少東西,哭的恁凶?」孩子道:「我來買一個錢油炒菜,與俺父親吃飯,往南京去,他連碗替我打碎了。」又一個對時大來道:「你是那裡人,既打碎他的,約莫還他些罷。」時大來道;「我是本府學裡相公,其實身上不曾帶有錢。若是有時,莫說一文錢,就多些也還了也。」又一個道:「你既是相公,行路該斯文些,為甚打碎娃娃家碗,難道你也是個娃娃不成。」這正是: 憑君豪氣三千丈,腰裡時錢一個無。 多少世間牛馬輩,膳纏金繒字模糊 那孩子扯住,死也不放,要賠油賠碗。這些看的人,又七嘴八舌的,弄得個時大來,真不得假不得,若有個地洞,也鑽將去。那件布道袍,也扯得不象樣了。只見-個大漢,身長七尺,須髯尺餘,儼似關帝一般。走將來,分開眾人,將兜肚裡錢,抓了一把,喝那孩子道:「你拿去。」一把扯了時十大來就走道:「相公,你隨我來。」那些人終分散去了。你看那人怎生捫扮: 頭戴一字巾幘,身穿窄袖戰袍,快靴短箭錦腰縧,結束莊嚴緊妙。髯頰飄飄欲動,眉間殺氣秋高,面前若有把關刀,那怕妖魔打攪。 這時大來惱得發昏的,信腳隨著他走未數十步,那漢扯他上個大酒樓,按他坐了,大聲叫拿酒來,時大來略定了神問道:「壯士何人,這般錯愛?」那漢道:「某乃北直人,有些公幹,在這樓上候位朋友。偌早坐起,就見了先生,在這街心裡走來走去。連某也看得不耐煩了,我疑先生心有大不得已之事。正要下樓借問。不期添出這樁事來。請問先生定是何故?」時大來此時年會,不好宣言,只得含糊道:「也沒甚事,只想去將望個朋友,閒談一會兒。」那漢道:「大丈夫一言相得,此頭可斷,果有大事難決,某亦可略效區區。先生反如此見瞞,可謂不知人了。」時大來聽得,料是個奇人,便道:「不敢相瞞,學生備員府庠,訓館度日,因年荒失館,家下柴米俱無。剛才出門,正欲干謁幾位親友,借貸些須,度此奇窮。心下正打點不定,遇著這孩子啐聒恁一場,寒士醜態,都被冷眼看破。若適間不遇恩人,學生此時也可以死得了。」說罷,眼淚酸酸欲下。那漢點了點頭,歎口氣道:「共是一般讀書的,那得了手的,終日敲人拶人,橫著心腸刻剝人的東西,就是富堪敵國,也還不知饜足。這未遇的,饑寒逼身,夫妻莫保,剛才就是一文錢,也迫不出來,受了多少醃臢臭氣。這等看來,天公忒也安頓不勻些。」遂大聲道:「我說犯了怎樣大事,原來只為這點小事,可憐可憐。只是某坐得久了,急欲到個所在去,不能相陪終席了。」把手向胸袋一摸,拿出一封對象,當的放在桌上道:「某今日不曾打點,只帶些買點心吃的銀子,先生且將去,休怪,請了。」又回頭道:「酒肴還有餘,先生慢慢放心吃完,都是我打發他。」說罷,竟飄然下樓去了。 這時大來正要推卻,才待開口,他已到了樓下。又遞一大把物件,與店主人道:「這是我吃的酒錢,樓上那位相公都在裡面。多的收下,我再來算。」時大來一直趕下樓來,他已到街上,走去幾間門面了。時大來大聲叫道:「且住,請問高姓大名。」那漢一面走,一面答道。「我別號風髯子。」才聽完這一句,再望不見了。時大來只得複身上樓,見剩的酒肴還擺在那裡,拿起來,一面吃一面想道:天下有如此奇人,連多謝這兩個字也不收我的,飛也似走了。難道我是做夢不成?這封物件敲在桌子上,還當當的響,我想世上有多少高人俠士,多分就是此輩了。可惜,去得太促,不曾與他多盤桓刻把。他把桌上的吃個淨光,方才理那封東西下樓來了。正是: 有焯千里能相會,誰似當年運束通。 今日對君須盡醉,莫隨野烏罵喜風。 卻說時大來的妻子,在家束著肚帶子等著;那裡望得個蹤影兒回來。直到下午,只見把門一推,時大來紅了個臉,笑嘻嘻的走進來。萬氏道:「你去借了多少東西來?」時大來道:「那裡借得分毫。」萬氏道:「既不曾借得,緣何咱恁晚才回,倒又吃得有七八分了。」時大來把那封對象撲通的往桌上-撩道。「你還餓到如今,這也忒難為你了,我帶了一件東西來,與你看看。」萬氏道:「甚麼物件?」捏起來卻重,打開一看,只見一包五封,每封十兩,都是高邊足色古老銀子。萬氏道:「此物何處得來,莫不是做了反事?」時大來一個呵呵道:「我讀書君子,做甚反事。」萬氏道:「是誰人借與你的?」時大來將日裡所遇之事,一五一十對渾家說了,萬氏道:「莫不足神仙憐我,與你窮到盡頭,來此救度我們。你曾問他姓名麼?」時大來謂:「這人眉高日朗,顴鬢蔥濃,那須髯甚長,卻也有飄飄淩雲之氣,或是神仙也未可知。我趕去問他姓名,他只道是風髯子,就不見了。我想,這宗銀子,料是還他不得的了。今日就借些用何妨。」打開包來,檢出一封,買了幾擔柴,擔把米,買些鹽油菜蔬,又買些酒肉,與婆子開開葷。頃刻間,屋子裡熱鬧烘烘的,卻似添了許多人一般。夫妻兩口,說也有,笑也有,不似早間時分淒寂了。有《桂枝兒》為證: 甚東西生地恁波俏, 粉臉涎把兩腳兒蹺, 愛了你那個不要親朋為你好, 就是怨仇也開銷。 這樣滾熱的行情, 也怎麼不是現世寶。 你說那風髯子的系何人,原來是個大盜。但他做強盜與別的不同。別的強盜,連負販的都不放鬆,破衣綻襪都收拾了去。他主意道:「做好人,有好人的勳業。就做歹人,也有歹人的品節。大丈夫,既投胎在這裡,也要為天公留些仁愛,為朝廷效些忠悃,為自家立些聲名。如那行商坐賈,齎了祖宗血本,涉水登山,擔憂受怕,只博得半分三厘利息,回家還債,負養老小,你卻一鼓而鯨吞,天理也不容你。那些貪官污吏,吃了朝廷俸祿,又拿竹批拶子,刻剝窮戶,大杠小擔為他行淫樂禍之助。若朝廷知得,也要迫他贓物,還要問個罪名。我如今,起了贓物,饒了他罪,為朝廷施法外之仁,還便宜了他。」所以,他遇著小本的,眼也不看。遇著那些帶紗帽的,他就也不叫多謝了。雖是強盜,卻算得此輩中高人俠士了。那時大來偶然遇他,遂動他一點救貧之念,也不知是禍是福。時大來次日,又摸了兩件衣服。穿著起來。竟不象個失館的先生了。有句詩道得好: 世人好相皮,衣服宜珍直。 西施被菅臬,無鹽返葬送。 被褐而懷玉,誰人知孔孟。 春能富貴天,花鳥增妍笑。 所以衣著這件物,極是抬舉人的。俗語雲:狗不咬君子。難道那狗是通過慧的,他遇著衣服鮮華的,就不肯吠他,卻似妙在勢利上走的一般。再看那穿得好的,憑你是乞丐出身,會席都要椎他上座。就是途中不相識的,也要讓他先行。若是那粗衣破服的,任你文兼孔孟,武達孫吳,莫說坐席,就在路上行走,乞丐也推他一邊占過先去。這是天開地辟的風俗,怪他不得的。卻說時大來,那日著了新,贖出來那件綢道袍,望那傅朋友回來,只聽得背後人叫時相公時先生。回頭一首,卻認足本縣專慣搠摸的,叫做呂遊之。他便立住等他,只見呂遊之趕上。把他相上相下的估了一會。道:「恭喜今年美館。」時大來道:「有館倒好了。」呂遊之道:「無館正好,我卻有句話商量。」時大來道:「願聞。」呂遊之道:「有個廣東潮州府太守,舟泊蓼洲頭去上任的,要在本地請個幕賓。前日,風吹到我耳朵來,我欲趁此賺幾兩銀子。一連走了兩三日,竟尋不見個相識。你若沒館,肯做此事否?」時大來滿心歡喜道:「相煩作成那話兒,弟是在行的。」呂遊之道:「既如此說,你且回家,我去就來。」少頃,呂遊之同一位穿青的,拿了個紅帖,又是聘金六兩,一個封兒,對時大米道:「一說即妥,每年俸金一百二十兩。先兑一半安家,後日早開船。刻下請你去面會。」時大來收了,即同兩個人到船上,那知府見他衣履乾淨,言詞簡雅,並無他話。只道:「借重早些收拾,明日午後就要開船了。」隨封了六十兩俸金送來,時大來收了,才打發人出門。呂遊之早到,當面開封,取了兩包,送他做謝儀去了。餘者,交付渾家。次日,收拾上船。第二日吹打起行,一路來,過了南安,起夫馬過嶺。正是: 不煩驛使寄梅花,時來風道滕王閣。 原來,這知府姓任,甲科出身,極是個手長的,也初選得了會稽縣知縣。被他做得甚沒體面,詐了被告,又詐原告,地方人揭告了,住腳不牢,用了些銀子,調個任,做了江西靖安縣。這靖安縣,一到他上任,就不肯靖安了。連地皮卷盡,還恨那樹根生得不堅牢。做了兩年,因物議,不得行取兩衙門,卻謀升個戶部主事。他財運頗亨,管糧抽稅,加三加五,又搜克了無限銀子。訪得潮州是有生髮去處,就謀了潮州知府。隨任的親身,也無多人,只有一個夫人,一位小姐。小姐名喚賽兒,言比兒子還賽得過。那小姐人物精美,識見超邁,常鄙乃父在錢財上著腳,恐於官不利。時有幾諫言語。這知府見不肖己,也不甚歡喜他。他來的是兩隻大船,船內堆塞滿滿的。不問粗重物件,那古董玩器,充口耀目,也不知多少件數。 那日,撥夫過嶺,大擔小擔,排滿了一條長嶺。不似才上任的,到似個收拾回家的一般。那時,行李在先,夫人小姐居中,他一乘大轎押扛在後。忽聽一聲哨響,幾隻柳木箭已到面前了,一齊慌張站住。只見十余籌好漢,將行李趕著就走。又叫道。「這樣贓胚,綁起來殺了罷。」一時間,將任知府綁起來。正在那叫天叫地時節,卻說時大來這班人,都在後面走。時大來乘個兜子,正在那嶺上慢慢的來。卻報前面官杠被打劫了。時大來吃了一驚,連忙趕到前頭,高處-望,內有-個人道:「原來時相公同來的,放了他罷。」倏忽間,好漢去盡了。那知府被眾人解救起來,行李輜重都去了,連小姐也尋不著。知府道,「适才分明聽見強盜口裡說聲時相公,他緣何認得老時?今日若不是同他走,這性命休了,嶺上也難久住,且到南雄府,再作理會。」不時,到了南雄,因不見小姐,心中暗問道:「這強盜,打劫我的浮財,連我女兒都打劫了去。」又想了一想道,有了有了,強盜既認得老時,何不報究老時,女兒自有著落了,此時就忘記那救命的時節。正是: 只圖日下空庭計,不憶當年吮血時。 次日,親自拜南雄知府,把上件說了,又道:「別的都罷,只是小女關懷,誰識請來的幕賓,與這些人作鉤手,煩老寅翁,將時大來嚴刑起來,不怕他不招。小女得去珠複還,追來贓物,一概奉送,聊作酬謝。」南雄知府謝道:「領教,斷不辱命。」 原來,那好漢說的這句話,只在知府聽見,時大來在後頭,並不知風。及任知府拜南雄府回來,時大來迎著道:「拜了太尊,就該相煩緝捕才是。」任知府昂昂的道,「不勞緝捕,也訪得有七八分了。」說罷,就走了進去。時大來隻道他心下痛傷,故此沒好相待。正待回頭,忽見如狼似虎一班人,跑進來將鐵鎖望他頸上一套,拖著就走。時大來道:「這是怎麼說!」到了大門,只見任管家道:「你快去報知老爺,近些人無狀,快來相救則個。」那些管家佯佯的道:「你去。」時大來驚疑不決,對眾人道:「你們奉那個差來的,休這等放肆,我是任太爺請來的相公。」眾人道:「就是請你的做原告哩。」時大來道:「這事從那裡說起?」眾人拖的拖,扯的扯,道:「去到那裡就曉得。」正是: 無風波浪起,說起也驚人。 時大來不知就裡,還望任知府那支救兵。大著膽,隨著他帶到南雄府。那知府實時升堂,看著時大來道:「好個強盜幕賓。」時大來直挺著道:「強盜自強盜,幕賓自幕賓,為何兩句做一句說。」那知府道:「任太尊好意請你,到通了強盜劫他,劫了財寶去也罷,為何連小姐也劫去?想是被你這賊眼看見姿色美,去他個壓寨。這樣看來,做官的再誰敢去請幕賓?快替我夾起來。」 時大來道:「有何憑據,平白冤人。」知府道:「既不通同,為甚強盜認得你,反來叫你?」時大來道:「誰人聽見?」知府道:「自有人聽見,你只快快招出這班人名姓,窩家,追得贓物來時,我便作主釋放你。」時大來道:「青天白日之下,負此奇冤,寧可死作怨鬼,到閻羅處伸訴,沒有人招得。」那知府只望追來贓物作謝儀的,那管冤枉不冤枉。登時大怒,叫夾起來。眾役-齊動手,乒乒乓乓,敲了無數。那知府將他剝落一回,見他初次不招,只得作個松局,叫道:「發監再審。」就著人報任知府,任知府又親來叮囑一番,才別了上任去。正是: 張公吃酒李公醉,喜鵲烏鴉共樹飛。 漫道死生渾夢幻,他年重望帝城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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