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花月一時明,柳眼青青。佳人有意伴孤燈。琅玕偷贈相思夜,帶綰西陵。香雲筆墨生,龍頭老成。故園松菊暗銷魂。等得他年風雨靜,筠柏雙清。 卻說那盧公子著實看顧徐鵬子,時常梯己做些衣服與他,逢時遇節另有厚賞。鵬子得了安身之所,又有些書籍看,到也忘記了日子。那一日陳先生不在館,公子回家過夜,在同娘子吃夜飯。公子對娘子道:那徐鵬肚裡到通,做得好文章又寫的好字兒,這蠻子不象個下流的。今日先生不在叫人拿些酒賞他吃去。」娘子道:「原來恁樣。」就叫身邊一個丫頭叫做飛鴻,「你將桌上菜拿兩碗,酒拿一壺,送去書房與那徐鵬吃去。」飛鴻應了,想道:「甚樣一個徐鵬,相公這等誇獎他?等我去瞥他一瞥,看他是怎樣嘴臉。」飛鴻拿了東西,一路來到書房,叫道:「徐鵬,徐鵬。」鵬子答應了。飛鴻道:「相公叫送些酒與你吃,來接去。」鵬子連忙出來接了。飛鴻暗道:「原來徐鵬也還好個模樣兒,到象斯文出身,不似家裡那些人粗頭蠢腦的。我想娘子房裡幾個用人,都招了那些夯貨,我若招得這樣一個人,死也遂心了。不如先勾搭上了他,叫他對相公說情願要招我。相公是心愛他的,料想必肯。」心意已定,只相機而行。正是: 未遭青眼文章伯,先透朱衣鑒常旨。 打聽那一日公子往那王年伯家吃酒去了,飛鴻尋出一對戒指,一枝耳挖,一條縐紗汗巾,一總包將起來,自家掠掠鬢,抿抿頭,走到書房來。但見他:頭挽烏絲,面塗紅粉。身著青衣,裙布荊釵無賽;腰纏羅帕春蔥弱柳堪憐。兩腳不大不小高底紅鞋;半臂非舊非新,鑲邊絹面。雖不是玉樓上第一佳人,卻也算香閣中無雙使女。飛鴻輕輕的走進書房來,只見鵬子在那裡寫字。鵬子道:「飛鴻姐,你來做甚麼?」飛鴻道:「相公不在家,我來頑耍一會兒。」就兩手伏在鵬子桌案旁,看他寫字。飛鴻道:「你的字到寫得精緻,不象相公的,一個大一個小七歪八扭的,怪道相公歡喜哩。」又問道:「相公今日王家吃酒,甚時節才回?」鵬子道:「大人家酒席那裡就散?要回也要更把天氣。」 飛鴻道:「相公不在家,我替你做伴兒可好?」鵬子道:「這個不敢勞。」飛鴻看見架上四季盆蘭盛開,他就走去,折了兩枝。一枝插在自家頭上,拿一枝走進來,替鵬子簪在髻上,道:「好香花。」鵬子道:「不要亂摘,恐相公回來嗔怪。」飛鴻道:「你放心。有酒不飲是癡漢,有花不彩是呆人。」 他見鵬子只管寫字,全不照他,他便走上前將鵬子背上捏了一把,道:「你不怕冷麼?相公昨晚對娘子說,要買布做件棉襖與你穿,你這蠻子到造化哩!」鵬子道:「這是相公恩典,有甚造化不造化?」飛鴻道:「徐哥,我有件人事送你,你好些收著。」鵬子接過一看,見是那三種物件,就依舊放在桌子上,道:「你還拿去,我不敢受。我也無處收放,恐相公娘子查出不當穩便。」飛鴻道:「這是我梯己的物件,怕他則甚?你若說起相公,相公到好巧主兒。娘子房裡頭幾個用人,那一個不摸摸捏捏的?偏見我不肯如他的意兒,所以娘子單愛的是我。徐哥,不瞞你說,你有甚事兒通知了我,我去對娘子說,看有那件不依。」鵬了道:「我也沒甚事敢於煩娘子裡面,」飛鴻道:「些小物件不肯收,當面來怪人。」就故意走近前,將那包物事拾起來,一把手就抱住了鵬子,這只手將那包物事往他袖子裡亂塞,趁勢兒捏了幾把。徐鵬子反不好意思,只得走了起身,道:「尊重些,恐怕老爺曉得,問罪不便。」飛鴻見他不知局,一骨碌睡倒他牀上,口裡哼哼唧唧,唱起俏冤家來了,徐鵬子見他皮纏不過,沒法兒打發他出去,又怕人來撞見,故意道:「幾乎忘記了,相公曾叫我在書鋪裡取書去,我要出門。飛鴻姐,你一個兒坐坐,還是怎樣?待我好鎖門。」 飛鴻見不是知音,只得爬了起來拾了那包對象藏在袖裡道:「恁呆忘八羔子!送你的東西不要。」才出去了。這正是: 坐懷不亂柳下惠,見物不取楊四知。 流水落花消息杳,清天明月顯心期。 卻說那一日按院到了,要觀風。學中領了題目,送來與盧公子做,又是徐鵬子代做了去。原來那按院與盧翰林同年,一見了公子這卷,大加稱賞,拔取特一等一名,將文字發刊了,又備了一付禮來拜盧翰林,極口贊誦公子的文字。盧翰林道:「小兒謬蒙稱許,其實過誇。忝在同年情誼還求直教才是。」按院道:「小弟非面諛,令郎才氣,實是北方翹楚,將來決是英發的。恐怕小弟的批閱,還稱詡不荊年兄試取一觀。」就叫人送上那觀風全卷,親手揭那兩篇,遞與盧翰林。盧翰林一看,果然比往日所作不同暗自詫異卻又不好自家誇獎得,只得道:「略稱題情而已,怎麼當得年兄那般讚揚。」作揖謝了。從此以後,凡遇月課、社課、各台觀風,但是傳題目來做的,沒有一遭不是盧公子一等第一名。快活煞了一個盧公子,又快活煞一個盧翰林,並快活煞一個陳先生。兩個人只道公子鴛鴦針。。用心攻書,文字驟進,那裡疑心別樣的緣故?恰是:竽與瑟混他一場,鰱共鯉誰分兩樣。 恰好那幾時提學道來歲考,盧翰林要打發兒子去考,治酒餞行,極其隆盛。又送許多修金、盤費與了陳先生,叫他相伴兒子。陳先生得意揚揚,摩拳擦掌,極口道公子此去,定又是個一等一名,不消說得。盧翰林心下信了,難道口中還好說未必?只說道:「謝先生教導之功。」那曉得考過了不上幾時,就也發案。看案之時,只見盧公子高高考在五等,這五等或者還是提學奉承他令尊的;不然,恐怕六等也就要見教了。盧翰林大怒,呼拿文字來看,道:「這樣文章考五等不枉你。為何那日做出這樣文字來?」公子道:「那日心下不自在,故此胡亂做了,完場而已。」盧翰林道:「豈有此理!心下不爽利,或者機括不順,文采不甚發揚些,那裡天淵懸隔若此?這事我決不肯信的!」這正是:文章自古有憑據,莫教雷轟薦福碑。 盧翰林心疑不決,走到館中對陳先生道:「以兒昨日的考卷,應考那等數上。只是前日那幾篇觀風社課,何處得來?大相懸別,遂爾如此?」陳先生道:「正也在此委決不下。小弟有一計,每逢三、六、九,便是文期。明日該做文了,午間屈老先生過來,面看他交卷,是非好歹,頃刻分明了。」翰林大然其說。 次日,果然不等午後,就過書房中來看公子謄清,將文字來大家看了,卻又是好的。盧翰林道:「這樣文章還有甚話說。為何歲考場中不寫出來?」陳先生道:「文字有一日長短,令郎道那日不自在,或者果然。就今日這兩篇看來,還是令郎天資穎悟,聞一知十,故爾驟進。終是老先生家風水氣運,應得科第蟬聯。小弟面上,預有榮施了。設使今日這兩篇文字,還學那歲考場中的,不唯老先生掃興連小弟在此也坐不住了。」 盧翰林雖然點頭,心下終是狐疑。畢竟他做官的人精靈,見識不同,心下想了一想道:「有理,有理。」次日坐在一間樓下,叫人去請大相公來。公子被喚來到。翰林道:「樓上有個題目,你上去做一篇文字我看。」公子不敢不遵,隨即上樓。盧翰林已自將那樓門下了鎖,鑰匙帶在身上。稍頃,午間又親自開門,看丫頭送飯上樓,下來依然鎖了。這正是: 不是棘圍嚴弊竇,也將家法整文規。 公子上得樓來,見樓上並無一物,止有筆硯一副,竹紙數張,「四書」一本,題目一個。公子道:「這遭著手了。」不敢有違,只得磨心鏤腎,下力去敲推一篇文字。從早晨做到日晚,還要點燭上去,方才寫完,親自交了卷。盧翰林看了道:「這篇文字與那歲考的差不多。」因笑了一笑,點點頭道:「這等看來你前頭那幾篇文字當真是抄寫的無疑了。今後你也不必讀,止學抄寫罷!」公子會意錯了,只當說的抄寫,就指了徐鵬,前頭事父親已曉得了,不覺的自家招供道:「前頭那幾篇文字,果然是那抄寫徐鵬的。」翰林大驚道:「是徐鵬做的?」公子應道:「是。」翰林就叫人去叫那徐鵬來。那些人那曉甚著數,聞命一片聲叫喊:「老爺叫徐鵬!叫徐鵬!」到把鵬子嚇了一大跳,道:「老爺叫我則甚?」那些人道:「大爺前日的文章,說都是你做的,故此叫你去。老爺發性哩!你去討仔細。」 鵬子暗道:「這事決撒了,怎麼樣處?」又想道:「場中倩代,怕有罪犯;這私下何妨?難道也問我的罪不成!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怕不得這許多。」就同了眾人來見。翰林道:「你也做得文字麼?」鵬子抬頭見翰林顏色甚和,遂應道:「也胡亂做得幾句。」翰林道:「果如所說,樓上現有紙筆,你就將今日的題目做一篇來我看。」鵬子領命,不上一個時辰,早已寫了一篇,呈與翰林。翰林看畢,道:「果然不差。你做得這樣好文章決不是風塵中人了可實對我說,我自然獎拔你。」徐鵬子始將真姓名來歷,並革黜落難前後事說了一遍。盧翰林道:「既是如此,作揖請坐。明日就同小兒一起讀書。兄有如此抱負,勿憂貧賤。向來失贍之罪,萬望容耍」次日盔了一頂巾兒,又做了一身衣服與徐鵬子換了。家下人俱呼徐相公,不是甚徐鵬徐鵬了。那徐鵬子也感激翰林知遇,時常將南邊風氣派頭,極力誘掖公子。公子受了這番恥辱,也用心揣摩。不一兩月,公子果然文章驟進,不是訓謊了。這正是: 鳶肩火色偶飄蓬,昨日儕奴抗衤乇翁。 不是一番寒透骨,居然千里騁追風。 卻說徐鵬子離家之後,倭寇作亂,浙江一帶地方,並無寧宇。經過地方,鼠逃鴉散;未經過的地方,鶴唳風聲。大小男婦,東邊的走到西邊,西邊又走到東邊。山谷之中啼號不絕,所在地方,皆負擔載鍋而立。這樣流離奔走之苦,真個說不盡的。那鵬子渾家王氏,窮到那等田地,那裡還有親戚朋友來照顧他?只得也背了個包袱,同這些男婦,趁夥而走。恰好走到一個所在,一起男婦坐在那裡,王氏看見一個人,甚是面熟。仔細瞪了一會,原來是衛裡那個識字。想起來道:「阿伯,你也在這裡?」那人道:「你是誰家宅眷?我一時失記了。」王氏道:「拙夫姓徐,叫做鵬子的。」那人道:「原來是徐先生娘子。失敬!失敬!」王氏道:「阿伯也曉得他們一路去的消息麼?如何至今不見一封書信回來?」那人道:「娘子,你還不曉得麼?說起也是一件新聞。他們糧船到臨清地方,失於提防,被火燒了官糧。聞得運官羈候在那地方,早晚要提進京問罪哩。」王氏道:「這樣可曾識得拙夫消息麼?」那人道:「這是別幫上人回來說的,恰不識得徐先生的行止,不敢謊說。」王氏道:「這樣看來,或者有些長短怎處!運官既問罪,他們有甚事?如何至今不見回來?一定是作他鄉之鬼了。」王氏說到這裡,也不管兵荒馬亂,一頓嚎啕大哭起來。那人道:「也不消啼哭,須得個的實人,打探一遭,才知端的。」 王氏哭著道:「他生長宦門,上無兄弟,下寡男女,一時落薄下來,有誰人肯去打探?除非妾身親自去才好。」那人道:「你一個婦人,出門甚是不便,我有個道理。這兩日有個糧船開幫,管船的是我舍親,我就去對他說,只要你飯米,不要你搭載錢。共是一塊土上人,你便同去同回,這還是可以放心託付的。」王氏道:「千萬借重阿伯去說,明早回我一個信兒,這就感謝不荊」那人道:「明早准回你信。」次日,果然那人來回信道:「他日內就開船,你往大埠頭舡幫上問李麻子就是。我已與他講明白了,你快早收拾上去。」說罷去了。這正是: 一時無遠慮,千里別家門。 前路多風雨,蕭蕭斷旅魂。 那王氏收拾停當,實時找船幫上,問著李麻子的船。李麻子道:「你是徐家阿嫂麼?我舍親昨日說過了,請上船,今日還要開幫哩。」王氏拜謝了。 原來李麻子是個遊蕩不實之徒,年已三十多歲,還不曾娶親。只有一位母親,有六十多歲,帶在船上,替他燒火煮飯。他頭日聽那識字說,還不知是怎樣一個人,乃至王氏到了,見還是位年少婦人,心下想道:「這婦人也還乾淨,又少年孤身上我的船來,明是天賜姻緣。開船的頭一日,就有利市了。弄他上手松松腰,勝似到埠頭三錢一夜嫖那歪娼。聞得他是找尋丈夫的,倘或找尋不著,弄得他燥脾,或者長遠跟了我,也未見得。甕中之鼈,怕他飛到那裡去,這不是白白得了一個好渾家!」暗自欣喜。當下安他一個艙口,早早晚晚,小心貼意,問茶問飯,好不殷懃。王氏只當他是好人,十分難得,著實過意不去,那曉得他是肚裡懷奸詐的。這正是:甜言蜜語休輕聽,義膽貞心好自持。 過了幾日,眾人先睡了,李麻子吃得醉醺醺的唱上船來,竟到艙口問道:「徐阿嫂睡了不曾?」原來王氏自上船後不曾解帶,連衣服倒在牀上,略歪歪兒。聽見李麻子叫喚,忖道:「這夜間叫我則甚?且不要應他,看他如何行止。」李麻子見叫不應,悉悉索索撬那艙門。船上的門是沒有拴鎖的,一時被他弄開了,他便擠身進船。王氏喝道:「是甚人,乘夜來鑽艙?」李麻子道:「是我。我憐你孤身寂寥,特來陪你睡一覺兒。」王氏道:「胡說!我是大人家男女,你莫要認錯了。快些回去,休要胡行!」李麻子道:「心肝,你上我船來就是個緣法,分甚大人家、小人家,且圖快活一宵兒罷。」說罷,就雙手來抱祝王氏急了,便跳起身來劈面就抓打。李麻子終是粗人,氣力大,一交按倒牀上。王氏叫道:「不好了!強姦良家婦女!」李麻子忙放了手,來按他的嘴被王氏乘勢一掙,爬到艙口,大聲喊道:「救人!救人!強盜殺人哩!」李麻子慌了,見不是局,忙忙的一溜煙去了。王氏待要聲張起來,想道:「在他矮簷下,也要將就三分。我來所幹何事?萬一決撒起來,怎樣開交?我只是堅正自持,不怕他怎樣了我。待尋見丈夫,再與這廝打話,還是隱忍為高。」當晚就也不則聲了,依舊將艙門緊閉,上牀暗暗的去哭了。這還是王氏正氣,有主意,不然,已被小人玷污。這都是婦人輕易出門之過。這正是: 婦人不可出閨門,容易花開蝶驟侵。 古雲在家千日好,未可全拋一片心。 到次日,李麻子也覺得自家沒趣,茶水上懶懶散散的,也不來周致了。王氏情願樂得,也不稀罕他。不幾日,船到了臨清,大家買神福,熱熱鬧鬧的。王氏見到臨清對了李婆子說:「阿媽,我上岸找尋一回就來。」同了船上一個小廝,上了岸來,逢店家便問。本地人道:「是有此事。去年曾有一幫糧船,在這裡失了火,運官羈候這裡半年,後來提到北京,坐通天牢去了。」王氏道:「他船上那夜曾折耗個把人麼?」那些人道:「也壞了幾個人。」王氏道:「他請一位姓徐的做先生,不知列位也識得他在與不在。」那些人道:「壞了的人還埋在本地,不曾收屍回去。卻不知得姓張姓李。」王氏逐個細細盤問,沒有一個人識得。只有後來一個老者道:「記得舊年東嶽廟裡說有個糧船上落難的人,在那裡幾時卻忘記了他的姓名。小娘子要問詳細,須到東嶽廟裡訪那些道士,才見分曉。」王氏道:「這裡到廟有多少路?」老者道:「遠哩。來回也有四五裡路。」那王氏就要前去,那小廝道:「上來盤問這一會,肚中也餓了,且回船上吃碗飯來再走這些遠路。你又走得慢,來回要好一會工夫,也要上船去支會他們一聲。風水地面,不是當耍子的。」王氏道:「說得有理。」走回船上,對眾人說了這番話。眾人還未答應,只見李麻子跳起來吆喝道:「放他娘的屁!我撐的是官船,裝載的是朝廷漕糧,誰人敢道要行要止的?我又不曾得人三厘半分誰是他家的奴才!莫說大人家、小人家,再要絡索些兒,一條繩子捆了,丟在水裡去,到海龍王那裡告冤狀來尋我。老實對你說,我們糧船上人,欠在你恁一條狗命哩。」喝叫把船開了,移在別港去。眾人一齊動手,把船修修嗚嗚的開了。氣得那王氏眼直白瞪了,有眼淚也淌不出來。此時漫天無際,孤掌難鳴,稀罕你一個婦人?只得眼睜睜看他把帆扯開了去。 王氏到了後艙,來對李婆說道:「阿媽,可憐我同你是一處人,你老人家搭救我則個。」婆子道:「你是怎說?」王氏道:「我原是尋丈夫的,丈夫既不要我尋,難道叫我運糧進京去不成?少不得他要打發我先回去。」婆子道:「你意思是怎樣回去?」王氏道:「遇著南去便船,搭他載回去就是。」婆子冷笑一笑,又歎了口氣道:「我說你這小男嫩婦家,不知出門艱險,我這船是地頭載夾的,還有些抓拿,譬如遇著一個便船,把你送將上去,你曉得船上的人,是那個天南地北的?你一位婦人,安頓在那處好?那船上都是好人。你扯不得個直,萬一有個歹人,把你賣了幾兩銀子,送下水去,你在那裡去叫屈?出門若是恁樣容易,男子漢在家的,也沒影兒了,稀罕你是個婦人,沒腳的蟹?怪道你少年家不曉事體一發可笑了。」說罷歎了一聲就睡倒船艙板上了。王氏此時冰冷水澆背,一般,才悔道是自家錯了,不宜輕易出門。見婆子話甚是有理「我如今沒奈何,只得拼卻跟他前去,看他怎樣好歹,這一江水,是我結果之場了。」暗自流淚不了。這恰是: 人情險似太行山,何地羲皇任閉關。 一日風波驚十二,豈徒出外片時難。 卻說這些人只有李麻子心裡難捱,道:「這雌兒弄不到手,明是一塊天鵝肉,忍得到只反吊饞了人。我若是再去麻纏他,恐怕學前番模樣,亂起來,不成體面;若丟著不去理他,心下又不肯服氣。」終日滿肚子打稿兒,又想道:「啐!呆了不成?不得人也得銀,這樣人兒到北邊少也值四五十兩銀子。到前路去將他賣了,我有了幾十兩銀子,怕討不得個小心貼意的!要這樣強頭強腦的東西做甚麼?」心下主意定了,不幾時到了天津。這天津卻是安泊糧船去處,大家到了這裡,都放了心,終日吃酒嫖妓女過日子。正是: 滿腹思量尋活計,誰知終遇死冤家。 原來前日與王氏同去問信的那小廝,就是李麻子的外甥,年紀雖小,到也乖巧,有些鞋腳都來央王氏替他做。王氏也可憐他,每次順手就替他收拾停停妥妥的,那小廝甚是感激他。那一日道:「徐阿媽,我一件衣服在船篷上拉破了,煩你老人家替我補補何如?」王氏道:「你拿來我替你補。」那小廝也就坐在旁邊道:「阿媽,阿媽,你一件喜事,你曉得麼?」王氏道:「有甚喜事?」那小廝道:「我對你說,你莫對麻子說是我說的。」王氏道:「曉得,你且說來。」小廝道:「我那麻舅舅將你嫁了這裡人家。前日上船看米的,是故意裝扮來相看你的。看了中意出了三十兩銀子財禮。我舅舅要他四十兩,熬了這兩日的價錢,适才那說媒的又來叫麻子去,在那酒店講話。約定一面交銀,一面抬人。」王氏道:「你怎麼曉得?」小廝道:「我在酒店裡問麻子討錢買菜蔬,就叫我吃幾杯酒。我聽得,特來告訴你。你若是去那人家,須要早些收拾,莫待臨期慌忙。只是我一向難為阿媽,沒有甚報答你的。」王氏道:「恁樣我替你縫衣服,你還上岸去打聽。有甚話說,千萬飛來報我知得,我有好東西來謝你。」那小廝家曉得甚麼,應了一聲,歡歡喜喜地飛也似跑上岸去了。 王氏暗驚道:「這個惡賊,這樣狠毒!倒是這小廝來告訴我,不然白白的吃他騙了。如今我死在這裡,無人知見,也是枉死。這是通北京的大去處,前途自有活路頭。我算計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即忙收拾鞋腳,帶了些盤費。此時天已黑了,船上人都上岸吃酒去了。王氏走將出來,四顧無人,三步兩步跳了上岸,不往熱鬧去處,傍河涯冷靜一路,捨命奔將前去。這恰是: 路當險地難回避,人生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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