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男情女意兩無猜,誰信時乖命也乖。
海誓山盟何足據,多情全在繡花鞋。
卻說張鳳姐姑嫂二人正在房內談心,匆然丫環報上:「寶蓮庵兩位女師到來。」言還未了,桀枝、亞左步進,姑嫂接見滿面歡顏。便道:「你們許久不來,有何貴冗?正系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近日以來我姑嫂甚屬寂寞,思念芳容,殊深渴想。」
桀枝道:「彼此諒亦同情。只因個天前往西門,打從倪府經過,被他奶奶苦苦相纏,不得已,共同亞左在彼處盤桓。不知來了一位葉爺,生得人物瀟灑,相貌堂堂。身為當朝戶部主事,定要我們兩個與他念佛,故此淹滯幾日,始得回來。」鳳姐道:「你個禿奴,花言巧語,我想出家個個俱是勢利,但見人家富貴,便加意十分奉承。誦甚麼經,念甚麼佛,分明支吾渾帳,藉端想賺人錢,故意賣弄風情,只念一句阿彌陀佛。」亞左說道:「我們皈依淨域,絕無半點凡心,身坐蒲團,一塵不染,正系色色空空都看破,花開花落不關情。可惜姐你空房獨守,孤負年少青春,何不改弦易轍,竊效吟風弄月,以免擔愁豔悶,虛度韶光。」鳳姐聽了亞左這幾句話兒,已挑動了春心,說道:「師之所言甚合奴意,無如目前絕少鍾情之輩,若者只圖眼前快活,只怕錯腳難翻。」亞左乘機說道:「姐呀,捨得有意尋歡,何愁不逢知己。即如我所講這位葉老爺,真系才貌雙全,兼之家稱巨富,少年登弟,在朝叨沐聖恩。貢士南宮之女系他繼室,白溪李家之婢系他愛妾。現在妻妾二人,不分大小,姐妹相稱。食不了珍饈百味,穿不盡綢緞綾羅,出入提籠打轎,隨從小價、丫環。快活風流,誰能爭勝。莫說我亞左出家人勢利,就系彼都人士,無不稱羨他富貴雙全。更可誇者:亭臺樓閣,美麗奢華,夫唱婦隨,順時行樂。我輩身在法門,未免怦怦心動。」鳳姐聽罷,歎了一聲:「人生在世,青春幾何,孰不關情風月。自怨時乖命薄,嫁夫不得到頭。芙蓉帳底孤眠,菱花妝鏡獨對,難效鴛鴦比翼,燕雀雙棲,萬種憂愁,憑誰可解。」說到此時,不禁潸然淚下。桀枝從旁接語:「嬌姐不必傷懷,待我出家人行個方便,成就你一段良緣,免得你日夕含愁,長籲短歎。」鳳姐道:「但得如此,生死不忘,比如你目中所注何人,乞其明以告我。」桀枝道:「若問此人,不用登山涉水,問跡尋蹤,遠在天邊,近在目前。」鳳姐道:「究竟乃是何人呢?」桀枝說:「實不相瞞,就系先時亞左所雲個位葉老爺。他因日前遊街,也曾見你生得貌好,心中十分思慕。已經托媒求聘,只恐姐你不肯居其次位。倘若不嫌做個平妻,包管歸去專權擅寵,尊意以為何如?」鳳姐沉吟半響,說道:「不知此人情性若何,品格若何,怎好造次承應。」亞左稱說:「要見此人,卻也不難。明日趁你回家路經水南,何不與他相會,面談一切。」嫂嫂陳氏連聲稱妙:「這段姻緣真乃前生注就。」二尼辭別出門,亞左即往評花閣送信。步入館中,但見落紅滿徑,寂無人聲。遙望朱扉半啟,高卷畫簾。蔭芝獨自一人坐於太師椅上,愁眉不展,默默無言,似有所思。亞左行近低聲叫句:「老爺。」蔭芝驚覺連忙問道:「慈雲光降,適自何來。」亞左答曰:「老爺獨坐寒窗,為何如此納悶。我今到來,特為癡心人報喜。鳳姐明日到水南廟拜神求水,你可買舟前去與他相會。成敗在此一舉,切切不可有誤。」蔭芝聽說,喜之不勝:「難為阿傳深費清心,事成之日,自當重報。」亞左說:「出家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既為介紹,敢不抒誠報命。」蔭芝見她人物風流,語言乖巧,甚屬可愛。此事看來八九分成就,待我先行酬謝冰人。行近口稱:「阿傳媒女,雖未過門,執柯者豈可空過。」亞左答雲:「我不是貪想媒錢,目下分文不齲且待將來,要你跪向媒女跟前,方為酬謝。」
說畢,意欲抽身,蔭芝一手扯住,說道:「十賒不如九,現見鐘不打,何處尋銅。
我因孤館寂寥,無人作伴,相如饑渴難堪,伏乞楊枝甘露灌我荒田,幸無見卻。」
此時亞左欲行欲止,頓起春心,半覺含羞,無言低首。蔭芝乃是偷香老手,見機而作,向前便將亞左摟抱懷中,共入紅羅帳內。魂迷楚岫,夢繞巫山,片時間雲收雨歇,各自穿衣而起。蔭芝見亞左兩頰紅生,恰似海棠睡醒,秀色可人,觀之不厭:「今日蒙師惠以瓊花,後會重看貝葉。情深如海,銘激五中。」左雲:「區區賤體,有汙貴質,何勞尚掛齒頰。他日美人入室,便更銷魂矣。」整衣告別,蔭芝相送,出門而去。
到了次日,蔭芝打發潤澤去喚船,又命徐安往請親家同去水南與鳳姐相會。
不一時,潤澤將船催便灣泊步頭,把高照桅旗插起,安排得當。此時鷯舉也亦來到,與蔭芝一齊下船,這也不表。
且說桀枝是日前往張家,看見鳳姐妝整十分俊俏,說道:「似此天香國色,恍若嫦娥降世,仙子臨凡。莫道葉爺渴想,就我一見也亦情牽。」打扮已完,出堂稟知母親:「女兒今與桀枝師傅往水南參神求水,順便回去大汾。」安人見女要去拜神,允其所請。鳳姐別了嫂嫂,即同桀枝落船。吩咐舟人即忙解纜,蘭槳蕩開千尺浪,錦帆高掛一江風。
鳳姐推窗觀望,只見波濤蕩漾,水光接天。遠遠看見前邊有只大船,官銜燈籠分插左右,船頭高掛旗號,桀枝便知主事來了。笑指:「這號乃是葉爺座船先來等候,足見誠心。」即令梢子快搖前往,頃刻撐去與蔭芝船隻近傍。蔭芝已曉暗裡機關,連忙走出船邊,叫聲:「阿傳何幸到此,實屬忠信人也。」
桀枝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我今與彼美往水南古廟拜神求水,實出到誠。」回身便對鳳姐轉說:「此位就是葉老爺,現今身為戶部主事,名重當時。
姐亦既系關心,不可失之覿面,何不請來一會。」蔭芝乘勢踏過船來,步入艙中,整衣相謁。
行近深深作揖,口稱:「芳卿久欲識荊,未遑禦李,今幸下逮垂青,喜出望外。倘蒙不我遐棄,朝夕相依,則終始成全,斷不致異日有白頭之歎。」鳳姐聞聽,面帶羞慚,俯首弄衣,無言可對,惟是雙眼盈盈,觀人不厭。看見蔭芝舉止端詳,性情溫厚,心中已有九分愜意,願托終身。朱唇微展,低聲說道:「妾乃質同蒲柳,命若秋雲,許字何郎,三年失偶,原擬柏舟自矢,之死靡他。辱蒙封菲不遺,願執箕帚,弟鞏床第綢繆,大婦致生嫌隙,使妾無地自容,未免自貽伊戚。」蔭芝答道:「芳卿無須過慮,承蒙金諾,望重鬥山,何敢視若秋毫之末。
請從今日一言為定,永不改更。但救人饑渴,勝造七級浮圖,乞賜天上碧桃,以慰凡夫之口。」鳳姐聞言,含羞答答,正在欲言不語之際,忽聽隔船有人呼喚,聞來乃是鄧清並同貢士南宮到來。蔭芝連忙撒手,步出船頭,勉強叫聲:「岳丈大人為何到此。」南宮接語:「只因有宗財路,我同鄧兄斟酌幾天,要你方能落局,特邀賢婿協力經營。蔭芝自忖難以推卻,無奈過船與南宮、鄧清輕搖蘭棹,即便登程。剩下鳳姐一人,索然寥寂,別了桀枝,舟回大汾而去。
卻說蔭芝目送鳳姐起程,在船中細問其中原委。老鄧說:「只因有個土豪姓萬名人惡,住居南營,平日為非作歹,交結凶徒、惡棍,逐隊成群,家中忽然暴富,近因搶奪人家妻妾,被人告發。現在官兵將伊圍捉,使人求教於我,細想此事非輕,故請令嶽南宮籌策,竭力調停,終於溷淆,因思彈壓官兵非足下不可,所以共齊今嶽前來請你,伏祈指助一臂,俾得分肥,足感盛惠。」蔭芝聽罷,微微冷笑:「不是我誇大口,此事非我斷斷不能,莫說官兵聽吾言語,就是上臺大憲,也亦俾吾情面。」談論之間,不覺舟抵南營。三人登岸,到了人惡村前。
蔭芝看見官兵屯集多人,開聲問道:「你等到此何事?」眾兵答道:「奉差捉拿人惡。」蔭芝吩咐:「你等不得亂動,人惡系我通家舊好,他平日極是良善,不過家下有些錢財,人遂誣他搶奪妻女,以為魚肉可啖,你等速速回營,銷差自保,前程要緊。倘敢執違,定幹咎戾。」眾兵聽罷,個個目瞪口呆,知道葉老爺平日威聲遠振,不敢將他抗拒,遂即一哄而散。人惡看見官兵回營,急忙出來叩謝,並請蔭芝進屋,四禮八拜,大排筵席款待。飲酒之間,人惡取出白銀一千六百兩,雙手呈獻,口稱:「進士公,晚生身羅重罪,蒙爺解救,即粉骨碎身難酬萬一,謹具不腆,乞莞存之。感甚幸甚。」蔭芝道:「些小事情,何勞厚惠,但承美意,卻之恐蹈不恭,爰為拜領,以志不忘。」說畢,人惡令取大杯,滿滿斟上,各敬三杯。膳罷方行散席,蔭芝等三人揖謝告辭,人惡送下程四百兩,蔭芝收入,一拱而別,步回船中,蔭芝把銀兩瓜分停當,就即轉回陳館。
按下南宮、鄧清不題。
且說蔭芝次日在館思憶鳳姐,深為納悶。親家鷯舉在旁勸解,說道:「你今不用愁煩,既有桀、亞左鼎力周旋,斷無向隅失望,惟是好事多磨,伏祈寧心以待。」話未完時,忽然桀枝步進館中,笑嘻嘻走到蔭芝跟前,連聲稱喜。蔭芝叫聲:「阿傳,前日舟中如此掃興,未曉何日再睹芳容,刻下寸衷耿歉,喜從何來?」桀枝答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古雲:「有志者事竟成。並非浪說,茲者天緣有定,地望無嫌,所謂伊人今日偕嫂來游禪院,故此特來送信。此舟過後永無船隻,老爺今番切切不可失其機會。」言罷,轉身告別:「待我先回庵中迎接佳人。」蔭芝相送出門,叮嚀致囑,如此這般切勿忘卻。
桀枝諾從,轉回庵內。正值鳳姐姑嫂二人肩輿來到,遂同亞左出迎,攜手步入客堂,坐下,飲罷香茶,敘了幾句套話,按下不表。
且說蔭芝送了桀枝回去,便即換服更衣,共同親家而往,行行不覺到了寶蓮庵門首。蔭芝把金扇輕輕扣戶兩三聲,桀枝已會其中之意,悄悄走出,啟放禪扉,先行引導蔭芝與親家追步後塵。將近客堂,忽聞笑語喧天,香風撲鼻,情不自禁大踏步突然闖進。姑嫂二人相推相讓,疾忙躲閃,陳氏嫂嫂走向曲欄左邊桀枝用手持著陳嬌說道:「此位佳人老爺未曾見過,為人良善,品性溫柔,兼之實在慈心,救急扶危,時行方便。」
蔭芝聽說,整衣上前,深深一揖,桀枝連忙啟口:「他就是張良雪的奶奶了。」蔭芝道:「夙欽雅範,未獲瞻韓,入耳賢聲,心愛慕向,未親教誨。相見恨晚矣。」轉身便向鳳姐施禮,口稱:「芳卿,自從舟中相會,慰我懷思,挹別以來,時索寤寐,望卿大發慈悲,許我良緣永締,感荷裁成,不啻恩同再造。」
鳳姐嘿言不答,如醉如癡,方寸搖搖不能自立。陳氏嫂嫂早已洞悉其奸。含笑稱叫:「姑娘我今與你代勞。」便把香茶親手敬奉主事。蔭芝接過,稱謝不已。
桀枝接語:「鳳嬌腸如匪石,相會之後,未免也亦情牽,但恐世態炎涼,變生不測,男子心事不能終始如一。況佳人命薄,才子緣慳,若使柳眉皺碧,杏臉消紅,是雖以情而始,弗克以情而終也。依我愚見,與其悔吝將來,莫若維持在昔。古語有雲:「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二人既要埋堆,何不打在佛前發誓,神人共鑒彼此,以免憂疑。」蔭芝說道:「阿傳所雲甚屬有理,我們就此遵行。」桀枝即行秉燭,焚香,相請二人行禮,陳氏推著鳳姐,亞左扯著蔭芝,走向佛前躬身跪下,低首叩頭,絕無一語。
陳氏在旁看見,忍笑不住:「你們兩個難道是啞的不成!為何半言不發。」
桀枝道:「一定他二人怕羞,待吾替其稟訴也是一樣,行前合掌,頂禮稟上:「龍天護法西方諸佛菩薩,今有當朝戶部主事,弟子葉蔭芝與張姓信女共締姻婭,永諧琴瑟,百載和諧,男情女愛,兩相樂從,誠恐隙未釁,終半途而廢,特向佛前發誓,以表誠心。男若背盟不全屍首,女如負誓永墮豐都。不踐前言,神天鑒察。」誓罷,起來。桀枝又說:「你二人今雖發誓,當留物件以為表記,蔭芝說:「阿傳所言甚是。」
遂向手中除下金鐲一個,向前遞與鳳姐:「此鐲聊為表記,愧不成敬,伏乞哂存。」鳳姐接鐲,心內思維,並無長物回敬,只是雙眼望著足下金蓮。桀枝已解鳳姐心事,帶笑開言:「姐你有件稀奇之物,何不將來回贈與君,先日我與你所做的繡鞋,現存我處,竟可送他為記,預卜百載和諧,豈不是好。」鳳姐聽罷,諾諾連聲。桀枝即回房內取出,交與鳳姐,親手奉送。
蔭芝接轉,如獲異寶,再四觀瞻,不忍釋手,贊羨一番,藏於懷內。彼此盤桓半日,親家鷯舉在外等候多時,心中焦燥,口內流涎。正在躊躇搔首,忽聽敲門,有客到來,便把他們一眾沖散,各各回家。其中瑣碎情事,毋庸贅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