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友誼重金蘭,艱危處不避摧殘。千金浪擲如灰士,成均之邇,秋闈之便,畢竟相干。興至酒懷寬,消磨盡世味炎寒。平生氣誼雄譚裡,十分破費,十分勞頓,他卻心安。 右調《青杏兒》 夏杞征將四人提到京中,隔夜先與哥子說知詳細,次日,夏時會同刑部、都察院,提齊歐陽健一干官犯,當堂審訊。先喚歐陽健上去,問道:「你在粵東做個督學,職掌一代文衡,便該提拔孤寒,肅清士習,為何擅聽夤緣,概從請托,致被科臣參劾,尚有何說?」歐陽健道:「犯官自到嶺南,實以冰櫱自矢,甄撥無非英俊,遴選悉系真儒,絕無賄賂可通,豈容濫竽而入。陳生委系真才,並非夤進,望各位大人面試優劣,真偽立辨,至於科垣糾劾,實據陰瀆首呈。但陰瀆昔為科場關節,曾被犯官參處,今懷挾私恨,捏造議單,曲意誣陷。幸各大人犀照高懸,冤情洞見,乞賜超豁。」 夏時便叫他下去,再喚段學夫上來,問道:「你也做過官兒,居鄉便該謹恪,卻怎不守法度,兜攬說情,招搖生事,這怎麼說?」段學夫道:「犯官曾讀詩書,豈有不愛名節,自蹈國憲?且放處數年,兢兢自守,雖未能洋及桑梓,幸不曾足廁公門,至於文宗試士,並無子弟與考,夤緣之事,犯官實坐不知。各位大人泰鏡高懸,豈敢一詞諱飾!只求電察,便見真情。」 刑部便拍案怒道:「賄通關節,現有合同私議,此系旁人告發。台諫糾參,證據昭然,何得尚爾巧辯!」便將那議單擲下案來,與段學夫識認。段學夫道:「此議並非犯官所寫,委系陰瀆與歐陽健夙恨未消,妄牽枝節,殃及池魚。其私議一紙,實屬仿筆捏造,希圖借此報復。犯官今日寧可死于各位大人案下,決然不甘妄供,以喪廉恥。」都察院道:「情詞閃爍,虛實未知。你且寫幾行字來,與本院對驗筆跡。」值堂書役楮筆遞下,段學夫不敢違命,只得寫幾行變體字兒。書役按送到案,都察院與刑部看了道:「這字跡在疑似之間,難分真偽。」 且喚陰瀆上來問道:「奴才!這事明明是你懷挾私仇,從空誣陷,若不實招,取夾棍伺候。」那陰瀆只一口咬定,隨你嚴刑極訊,還錚錚硬質。 刑部道:「且退下去,喚幹白虹來審。」幹白虹跪到案前,刑部高聲問道:「你這廝何等樣人,輒敢替人夤謀關節。當初怎生往段鄉紳家說合,怎生立議,可從直供來。」幹白虹道:「陳可立雖與小的同居,小的在外做些經紀,他去考試,也不曾與小的說知,也並不知他有關節沒有關節。若說到段鄉紳家立議,實實沒有此事。」刑部怒道:「還不實說,與我夾起來!」左右一聲吆喝,把幹白虹用起刑來。刑部又問道:「如今說也不說?」幹白虹道:「其實冤枉,叫小的供些甚麼出來!今日就夾死了,也不敢屈認。」 夏時道:「既招不出,且松了刑具,再喚陳可立上來。」可憐陳與權見法司威嚴之下,己嚇得三魂失了兩魂,只抖個不住,那裡還講得一句話來。早被都察院把公案一拍,厲聲喝道:「你僥倖功名,夤緣進學,當日段鄉紳家立議,你也在那裡麼?若不實說就動刑了。「 陳與權戰抖抖的答道:「犯生閉戶讀書,守身如玉,雖然進學,實非夤緣。況段鄉紳與犯生井未謀面,立議說情,從無此事。伏望各位老爺開恩矜豁,萬代陰功。」夏時假意怒道:「不動刑罰,如何肯供,手下的,與我夾起來!」 左右一擁上前,把陳與權拿至階下,才把夾棍套上,便殺豬也似的哭喊起來。夏時道:「住了,我想書生諒受不得官刑,若一體濫加,必然妄扳屈認,縱至成案,未為得情。況朝廷文網之嚴,不過要得真才,小弟明日就出一疏,將陳可立發到禮部磨勘。若果然文理精通,此案定屬冤陷;倘文辭鄙劣,便是夤進無疑。不知二位寅翁以為可否?」都察院與刑部齊說道:「既寅翁台意,聽憑施行。」當下仍將四人發去收監,候旨再審。詩雲:■ 學為身寶洵非訛,今日文章得力多。 早信方兄能憤事,當時休怨讀書苛。 夏時一心要替同年斡旋此事,次日匯疏具題,言陰瀆懷挾私怨,妄陷真儒,叩請敕部磨勘。朝廷果然敕下禮部,將陳可立磨勘文義。禮部奉旨,就調陳與權入去。幸喜陳與權幼時原用過功,原做過幾年秀才,經過幾番科歲,骨格已是磨煉成的,故到了禮部堂上,還不致十分窘澀。況且出個題目,可也湊巧,恰恰又是陳與權窗下曾做過的熟題,一發不假結撰,只提起筆來,一揮立就,便雙手兒跪呈到案。禮部見他略不思索,便已稱奇,及觀其文,原系珠輝玉映,一發信是真才,乃極口贊道:「觀子所作,深沉敏練,正如積玉夜光,自非躁進之輩,幾乎為人誣陷。今暫歸桎梏,本部即刻面君,自當超豁。」當下禮部退堂,仍將陳與權還獄。 陳與權到監中,先與歐陽健、段學夫及幹白虹說知其事,三人暗暗歡喜。隔了數日,果然奉旨將四人兔罪釋放。原參給諫降謫外僚。陰瀆發邊衛充軍。此時歐陽健雖然複職,怎奈粵東已選了新任文宗,反只好在京候補。段學夫謝別了歐陽健,自回廣東。幹白虹只因連累了宗師,心裡甚是不安,段學夫雖約他兩人同行,幹白虹卻勸陳與權盤桓一兩月,候宗師補了官,才可安心回去,陳與權也說有理。兩人送了段學夫出京,正想要尋個下處安身,忽然背後有人叫道:「相公們出來了麼?大娘叫我趕上京來照看相公,在此候好幾日了。」幹白虹回頭一看,卻認得是家人何壽。 原來金麗容因丈夫同陳與權被逮進京,連忙叫何壽帶了些銀子趕到京師,尋門路替他營救。何壽還道這事情磨延幾多日子,偏不道就開豁了出來,與家主瞥然相遇。幹白虹便道:「你來得正好。如今可曾下在那處?」何壽道:「在前門外寓著。相公在那裡作寓?」幹白虹道:「還沒有定。你住的所在,可寬大麼?」何壽道:「雖不算寬大,也還容得兩三人。」幹白虹道:「既住得下,我們也就到你那裡寓幾日罷!只不知房主是何等樣人?」何壽道:「主家姓侯、號叔子,是個鑽天光棍,最有才幹的人。」 幹白虹大喜,三人同到前門外,見房子也頗是幽雅,會過主翁,即同住下。幹白虹問何壽道:「大娘可曾叫你帶些銀子來?」何壽道:「大娘正念相公必需費用,一總帶有千金在此。」幹白虹喜道:「也盡夠了。」便將二百金叫陳與權寫個名揭,送與歐陽健京中使費。自己同陳與權兩個,終日呼盧浮白,坐月眠花,好不快活。 一日對陳與權說道:「我想天下義士,游庠序者,十常七八;入成均者,不滿二、三。看起來畢竟監裡比外省易中,你莫若也進了監,這科就在北雍鄉試,來歲春闈,也省這數千里往來的勞頓。」陳與權道:「此說豈不甚便?但恨手中乏物,力不能為,如何是好?」幹白虹笑道:「足下的事,即是小弟的事,何必更分爾我!囊中所有千金,願為足下納例並在監讀書之費便了。」 陳與權聽說,重新感激,頓非來時埋怨的面目了。有《梁州新郎曲》雲: (《梁州序》換頭)怨時節忽改尊顏,感時節頓移炎面。笑人情變態,恩怨俄遷。總成均路巧,庠序群空,定屬青錢選。功名方寸地,可回天。自古文章不擅權。(《賀新郎》)真豪傑,誰曾見。千金不惜成人善,天不負此佳念。 幹白虹一心要替陳與權成其美事,就將三百兩銀子托個人到國子監,將陳可立名字,納了援例監生,送入雍中肄業。次日謁見司成,送禮執贄諸般費用,都是幹白虹替他料理,其餘逐日供應及節禮賀壽等費,又應接不暇。一年之內,看看千金用盡,幹白虹也並不吝惜。 一日房主人侯叔子忽請幹白虹飲灑,幹白虹道:「小弟在此打攪,未曾少有所敬,怎麼反承你厚情了」侯叔子道:「小弟俗冗碌碌,再不曾少致殷懃。今日偶然得暇,特屈來敘敘情兒,談些衷曲。」幹白虹道:「這等待小弟相邀才是。」侯叔子道:「另日擾你不遲。」幹白虹道:「既如此,明日小弟作東罷!」兩人呵呵大笑。 不多時,捧出酒肴,雖不十分豐盛,卻也精潔可餐。兩人對坐談心,一斟一酌,可謂氣誼相投,酒逢知己。侯叔子向幹白虹道:「弟有句閒話,一向不曾相問。那位陳兄,既是令親。聽他聲口。卻不是貴省人,未知何故?」幹白虹道:「實不相瞞,乃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侯叔子笑道:「又來哄小弟了。」幹白虹道:「我怎麼哄你?」侯叔子道:「既是朋友,又系萍水相逢,卻替他揮金援例,推甘任勞,嘗思世上那有這等好親戚?因而相問。今兄說系朋友,所以不信。」幹白虹道:「朋友相恤,固系恒情,何足為異!」侯叔子道:「世路低昂,人情炎冷,朋友之道,相戕久矣。惟其相恤,所以為難。」幹白虹道:「須不是小弟故為慷慨,因他原是富家子弟,只為表兄負心,以致流離漂泊,將欲死于風雪,小弟適然相救。」遂將陳與權前後始末,備說一遍。 侯叔子聽完,直把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大加驚歎道:「天南地北。陌路相逢,而能疏財仗義,生死同心,真千古賢豪,能不歎為莫及!」幹白虹道:「扶危持顛,是本分中應行的事。至錢財乃身外之物,有聚必有散,聚而不散,是為鄙夫。今日為知己而稍有所費,豈矯名長厚?實不欲以鄙夫自待耳。若惜此阿堵,而以鄙夫面目待入,此世途陋態,小弟何敢出此?」侯叔子道:「吾兄英豪曠達,蓋世無儔。以視薄俗紛淪,沽名計利者,相去奚啻霄壤!陳兄苟有知識,自當感恩思報,方不負兄一片仁心,始終周至。」幹白虹道:「施恩求報,小弟實無是心。彼若形跡未化,必效世俗之報恩,豈不把我做個小人看待了?」侯叔子道:「兄高懷大度,迥異凡情,小弟實乃見淺。」兩人談一回,飲一回,好不有興。詩雲: 對酒情何極,論交誼獨深。 三生勞俠骨,一劍老雄心。 興至談偏壯,囊空思不禁。 千秋尊友誼,萍水報知音。 兩人談鋒轉劇,飲興愈豪,不覺壇罄蘭陵,盤空珍饌,直飲至西林月落,北斗參橫,幹白虹還不肯住手。侯叔子道:「幹兄有此妙量,小弟雖無佳餚,幸多村釀,當與兄盡此一宵之樂,未知可否?」幹白虹道:「若得如此固小弟所願。」 兩人放開豪量,暢飲如狂。原來侯叔子量亦甚洪,與幹白虹不相上下,故甚是投機。幹白虹道:「小弟在京已有一年,千金之資殆盡,欲待回去,但陳與權在監讀書,難以相別。況他困厄已極,必得他中個舉人,方不為鄉黨竊笑。」侯叔子道:「吾兄愛人之心,如此周至,但功名利鈍,非人可必為之,奈何?」幹白虹道:「便是小弟意中,欲替他覓個機緣,奈無熟徑可托,不敢輕以告人。」侯叔子道:「吾兄既有此意,何不早與小弟商酌?倒有個絕妙的門路。」 幹白虹喜道:「小弟那知吾兄卻有機會,可惜不曾早來請教。只不知那路數可妥貼麼?」侯叔子道:「怎不妥貼!當今有個司禮太監,最是專權,文武百僚,莫不受其彈壓。此人貪財好利,得他為力,人便不敢計議。」幹白虹道:「這等絕妙。但有多少東西,才肯成事?」侯叔子道:「我聞得有人出過手了,卻要一萬哩!」幹白虹道:「怎麼要這許多?」侯叔子道:「或者少些也肯,且看陳兄的緣法。」幹白虹道:「但有一件,我銀子尚在家裡,回去取時,往返要四五個月,如何是好?」侯叔子道:「此事非現銀不成,必要取來,才可做得地步,但是吾兄是費些跋涉。」幹白虹道:「也說不得。總是如今場期尚遠,一往一來,也可趕的及了。」侯叔子道:「幾時起程?」幹白虹道:「有此機會,事不宜遲,自然明日便走。」當夜高高興興,吃個酩酊。 次日向陳與權說知其事,陳與權就象登時一名舉人上身,幾乎樂殺,便道:「若蒙如此周全,感激不盡。但大費尊蓄,小弟如何克當?」幹白虹道:「我與兄怎樣交情,何惜這些些薄產!但替兄成得美事,我心裡便覺快活。」陳與權道:「但日子局促,往返匆忙。途路未免辛苦。」幹白虹道:「途路辛苦,弟所願當。足下但須埋頭課業,養精儲銳,以待將來,不可負我一番屬望。」陳與權滿口應承,萬分感謝。 幹白虹連忙叫何壽打迭鋪陳,一面向候叔子作別道:「小弟此去,斷不失約,吾兄于內監處,千乞先容。小廝何壽,留在此伏侍陳兄。至監中諸費,小廝身邊僅存數十金,萬一尚有欠缺,仗吾兄那移一二,等小弟來時奉還。百凡仰借照拂,感激不淺。」侯叔子道:「吾兄台教,敢不盡心!但須早去早來,幸勿失此機會。」幹白虹道:「此事何消囑付,准期七月中到京,定然不敢遲誤。」侯叔子又置酒與幹白虹餞行,幹白虹略飲數杯,便勿匆作別。陳與權同侯叔子都送到二十裡外,方才轉身。詩雲: 人生莫漫說賢豪,交到錢財志便消。 誰似此君真俠義,萬金揮灑等鴻毛。 侯叔子自幹白虹別後,心下想道:「那幹白虹與陳與權陌路相逢,救他一命,便已奇了,卻又撫養讀書,家私奴僕,享用奢華,兼之婚娶成家,夤緣進學,迨官司牽累,甘心受刑。以至援例肄業,悉出己資,略不驕吝。更欲扶持中舉,一揮萬金。且往返數千里之外,辛勤跋涉,水陸風霜,皆所不惜。總為朋友恩情,徹心盡瘁。世間有此豪傑,豈非千古奇人!但陳與權自家親戚,得了他萬分好處,尚且棄如陌路;幹白虹面不相識,反從風雪中解衣相救,今日肥馬輕裘,揚眉吐氣,非幹白虹恩深義重,安能有此?」心裡展轉追思,愈加敬服。後來何壽身邊資斧告竭,侯叔子便應出幾十金與他用度,亦不負幹白虹一番相托,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幹白虹自離了京師,一路心忙似箭,曉夜遄征,不辭勞倦,未及兩月,趕到家中。金麗容接著問道:「恭喜官人已回。前日這番驚嚇,如今沒事了麼?我家中日夜憂煩,特著何壽帶些銀子趕來,與你使用,不知見也不曾?」幹白虹道:「多承你費心,虧得那銀子夠這一年使費。」便將禮部磨勘及法司審豁的話,說了一遍。金麗容道:「謝天地,還虧學院與大理寺有舊,總承我們都沒事了。只是你倒吃了些虧,如今陳官人與何壽怎麼不見?」幹白虹道:「陳與權我已替他納了監,在京裡候鄉試,留何壽伏侍他哩。」麗容道:「原來如此、怪道不早些回來,卻到今日。」 陳與權妻子喬氏,知幹白虹已歸,忙來問丈夫消息。幹白虹備細與他說知,喬氏知丈夫沒事,便已安心。幹白虹的兒子幹旄,已長成八歲了,看見父親回家,連忙作揖。幹白虹攙住手道:「我兒小小年紀,便也曉得禮數。」金麗容道:「孩兒甚是聰秀,但這時候已該讀書,因你不在家中,不便請師教誨,只得附在鄰家書館內,暫讀些書。專等你回來,請個先生教他。」幹白虹道:「即在鄰舍,且等他讀一兩年。我還要進京,不得住在家裡。」 就將為陳與權營幹鄉榜的事,與麗容說明。因道:「你快些收拾萬金與我拿去,恐遲了就不濟事。」麗容道:「你雖然恩義待人,也須有個分寸。那陳官人已受你許多好處,也盡彀了。怎輕易還把准萬銀子,替他謀望功名?我家雖有些薄蓄,日後兒子不要活命?若厚于外人,薄于子孫,雖然任俠,亦非正理。還請三思,不要一時高興,日後懊悔。」 幹白虹道:「兒孫各有福分,何必苦掙與他!但使向上,空手亦可成家。倘若不肖,雖積玉堆金,也容易蕩廢。朋友有通財之義,當此流離困厄,我不提拔,更有何人?況在京業已面許,豈可吝財帛而輕信義!丈夫作事,決無懊悔之理。」麗容道:「前番為著進學的事,險些弄出禍來。如今鄉場大事,萬一敗露,不是當耍。」幹白虹道:「禍福有命,成敗在天,那裡慮得多少!」麗容道:「你今日扶持了人,倘日後我家落泊,卻有何人搭救?」幹白虹道:「窮通得喪,自有大數,須照顧不得。可快些收拾,不要擔擱我日子。」 麗容知勸不轉,沒奈何,只得傾箱倒橐,約莫湊出萬金之物。幹折虹道:「這才彀正數,餘外難道沒有些使用?須再得一二千方可。」麗容不得已,又取千余金,幹白虹大喜。當下作別妻子,並向喬氏說了一聲,連夜起身而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文因資而得售,虎添翼以噬人。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