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感幻妻,痛哭為之傾。
金石忽塹開,都繇激深情。
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
學劍越處子,超然若流星。
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
白刃耀素雪,蒼天感精誠。
十步兩躦躍,三呼一交兵。
斬首掉國門,蹴踏寺藏行。
豁此伉儷憤,燦然大義明。
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
舍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
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榮。
淳於免詔獄,漢王為緹縈。
津妾一棹歌,脫父于嚴刑。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讓斬空衣,有心竟無成。
要離殺慶忌,壯夫所素輕。
妻子亦何辜,焚之買虛聲。
豈如東海婦,事立獨揚名。
這首詩,乃李太白學士,因當時東海有婦人,為夫報仇,白晝殺人都市,羨其勇烈而作。其間引著緹縈豫讓等幾個古人的事蹟,分明說男子不如婦女的意思。此言雖非定論,然形容此婦,十步兩躦躍,三呼一交兵之句,無異楚霸王喑啞叱吒,千人自廢的景狀,令人毛骨竦然。比著斬空衣的豫讓,真不可同日而語。但稱東海有勇婦,又說學劍越處子,可見此婦素有勇力,又會武藝,故敢與男子格鬥。大凡人有了勇力武藝,膽氣精壯,若又逞著忿怒,這殺人的事,常要做出來,所以還未足為奇。如今在下說一個嬌嬌怯怯,香閨弱質,平日只會讀書寫字,刺繡描花,手無縛雞之力,一般也與丈夫報仇,連殺十數餘人。比東海勇婦,豈不更勝一籌?這樁故事說出來時,直教:
貞娘添正氣,淫漢退邪心。
說話宋朝靖康年間,威武州侯官縣,有個土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樞。生得風姿美好,才學超群。早年喪母,其父董梁秀才,複娶繼母徐氏。董昌到十四歲上,父親又一病去世。本來沒甚大家私,薄薄有幾畝田產,止堪供稠粥膏火。爭奈徐氏貪食性懶,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雖以繼母看待,心中卻不和睦。徐氏只倚著晚娘名分,做出許多惡狀。董昌無可奈何,遠而敬之,一味苦功讀書。卻好服滿,遇著歲考,應去童子試,便得領案入泮。那時豪家富室爭來要他為婿。董昌自想是個窮儒,繼母又不賢慧,富家女子,習成驕傲,倘或兩不相下,爭論是非,反為不美,為此都不肯就。只情願覓詩禮人家為婚,方是門當戶對。這也不在話下。
大凡初進學的秀才,廣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課其文藝,申報宗師,這也是個舊例。其時侯官教諭姓彭名祖壽,號古朋,乃是仙浪人,雖則貢士出身,為人卻是大雅。新生贄儀,聽其厚薄,不肯分別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征索,因此人人敬愛。其年彭教諭六十八歲,眾新生道,已近古稀,各湊小分奉賀。彭教諭乘著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個故人來相訪。此人是誰?覆姓申屠,名虔,別號退翁,長樂人氏。原是個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進,因累試不第,又見六賊亂政,百姓受苦,四方盜賊叢生,干戈侵擾,無有虛日。知得時事不可為,遂絕意取進,寄性山水,做個散人。與彭教諭通家相好,物來訪問。相見已畢,就請登筵。申屠虔年紀又長,且是遠客,遂坐了首席。佳賓賢主,杯觥酬酢,十分歡洽。
飲酒中間,申屠虔偏將少年秀才來看,看到董昌一貌非凡,便向彭教諭取他月考文字來看。你道他為何要看董昌文字?原來申屠虔當年結髮生下一兒一女,兒名希尹,女名希光。中年妻喪,也不續娶,自己撫育這兩個子女。此時女兒年已一十六歲,天生得柳葉眉,櫻桃口,粉捏就兩頰桃花,雲結成半彎新月;縷金裙下,步步生蓮,紅羅袖中,絲線帶藕。且自幼聰明伶俐,真正學富五車,才通二酉。若是應試文場,對策便殿,穩穩的一舉登科,狀元及第。只可惜戴不得巾幘,穿不得道袍,埋沒在粉黛叢中,胭脂隊裡。希尹一般也有才學,只是穎悟反不及妹子。這希光名字,本取希孟光之意。然孟光雖有德行,卻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世上無雙,人間絕少。申屠虔酷愛女兒才學,所以親朋中來求婚的,一概不許,直要親眼選個好對頭,方許議婚。不道來訪彭教諭,湊巧遇著款待眾秀才,從中看中了董昌,為此討他文字來看。他本來原是高才,眼中識寶,看見董昌才稱其貌,欲將希光許嫁與他。當晚剪燭再酌,忽然明倫堂上一聲鵲噪,又一聲鴉鳴。彭教諭道:「黃昏時候,那有鴉鳴鵲噪之事,甚是可怪!」申屠虔笑道:「從來鵲噪非喜,鴉嗚不凶,凶吉事情,這禽鳥聲音,何足計較。不揣口吟一對聯,若這新秀才中,接口對出者,決定他年連中三元。」彭教諭點頭應道:「如此極妙。」申屠虔即出一聯道:
鵲噪鴉鳴,凶非凶,吉非吉。
總不若岐山威鳳,鳳舞鸞翔。
眾秀才一個也對不出,獨有董昌對道:
朱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
卻何如洛水靈龜,龜登龍擾。
眾秀才一齊稱快,彭教諭也道他才調高捷,他人莫及。申屠虔雖則稱賞,細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實不祥。龜至於登,龍至於擾,俱不是佳兆。但喜此子有才有貌,與希光果是一對,不信陰陽,不取讖語,便也不妨。若錯過此姻緣,總然門當戶對,龜鶴夫妻,決非雙璧。便於席上請教諭作伐,成就兩家之好。董昌聽見教諭稱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詩禮之家,滿口應允。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個好婿,並不要納聘下禮,只教選定吉日良時,竟來迎娶便了。董秀才一錢不費,白白裡應定了一房親事,這場喜事,豈非從天降下。正是:
只憑一對作良媒,不用千金為厚聘。
當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歸長樂,整備嫁女妝奩。那知兒子希伊,年紀才得二十來歲,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他料天下必要大亂,不思讀書求進,情願出居海上,捕魚活計,做個煙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卻向平之願,自去效司馬遨遊,為此一憑兒子作主,毫不阻當。希尹置辦了漁家器具船隻,擇日遷移。希光乃作一詩與哥哥送行,詩雲: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
往來瀟酒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
霧裡鳴螺分港釣,浪中拋纜枕霜眠。
莫辭一棹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希尹看了贊道:「好詩,好詩!但我已棄去筆硯,不敢奉和了。」他也不管妹子嫁與不嫁,竟攜妻子遷居海上去了。看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個侄女,年紀止長希光兩歲,嫁與古田醫士劉成為繼室。平日與希光兩相樣愛,勝如同胞,聞知出嫁,特來相送。至期董秀才準備花花轎子,高燈鼓吹,喚起江船,至長樂迎娶。他家原臨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那申屠虔家傳有口寶劍,掛在床上,希光平日時時把玩拂拭。及至娶親人已到,尚是取來觀看,戀戀不捨。申屠虔見女兒心愛,即解來與他佩在腰間,說道:「你從來未出閨門,此去有百里之遙,可佩此壓邪。」希光喜之不勝,即拜別登轎下舟。申屠虔親自送女上門。希光下了船,作留別詩一首雲: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
岸鳴楸葉雨,江醉蓼花秋。
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
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閩州。
雖吟了此詩,舟中卻無紙筆,不曾寫出。到了郡中,離舟登轎,一路鼓樂喧天,迎至董家。教諭彭先生是大媒,紗帽圓領,來赴喜筵。新人進門,迎龍接寶,交拜天地祖宗,三黨諸親,一一見禮。獨有繼母徐氏,是個孤身,不好出來受禮。董秀才理合先行道達一聲,因懷了個次日少不得拜見的見識,竟不去致意,自成禮數。徐氏心中大是不悅,也不管外邊事體,閉著房門,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飲至夜闌方散。申屠虔又入內房,與女兒說道:「今晚我借宿彭廣文齋中,明日即歸,收拾行裝,去遊天臺雁岩,有興時,直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處,便留在彼,也未可知。為婦之道,你自曉得,諒不消我分付,但須勸官人讀書為上。」希光見父親說要棄家遠去,不覺愀然說道:「他鄉雖好,終不如故里,爹爹還宜早回。」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兒女子所知。」道罷相別。董昌送客之後,進入洞房。一個女貌兼了郎才,一個郎才又兼女貌。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曉得撩雲撥雨;申屠姐及笄之後,還未請蝶浪蜂狂。這起頭一宵之樂,真正:
占盡天下風流,抹倒人間夫婦。
到次早請徐氏拜見,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來。大抵嫡親父母,自無嫌鄙。徐氏既系晚娘,心性多刻,雖則託病,也該再三去請。那董昌是個落拓人,說了有病,便就罷了,卻像全然不作準他一般。徐氏心中一發痛恨,自此日逐尋事聒噪,捉雞罵狗。申屠娘子,一來是新媳婦,二來是知書達禮的人,隨他亂鬧,只是和顏悅色,好言勸解,不與他一般見識。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結拜幾個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們一般也開筵設席。遇著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針,重九登高,妝飾打扮,到處去搖擺。當日董梁在日,諸事憑他,手中活動,所以行人情,趕分子,及時景的尋快活。輪到董昌當了家,件件自己主張,銀錢不經他手,便沒得使費,只得省縮。十姊妹中,請了幾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遠日疏,漸漸冷淡。過了幾年,卻不相往來,間或有個把極相厚的,隔幾時走來望望。及至董昌畢婚之後,看見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卻單單獨自沒瞅沒睬,想著昔年熱鬧光景,便號天號地的大哭一場。董昌頗是厭惡,只不好說得。
時光迅速,董昌成親早又年余,申屠娘子,已是身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產下一兒。少年夫婦,頭胎便生個兒子,愛如珍寶,惟徐氏轉加不喜。一日清早,便尋事與董昌嚷鬧,董昌避了出去。沒對頭相罵,氣忿忿坐在房中。只見一個女人走將入來,舉眼看時,不是別個,乃是結拜姐姐姚二媽。嘗言恩人相見,分外眼青。徐氏一見知心人,回嗔作喜,起身迎迓道:「姐姐,虧你撇得下,足足裡兩個年頭不來看我了,今日甚麼好風吹得到此。」姚二媽道:「你還不知道,我好苦哩。害腳痛了年餘,才醫得好。因勉強走動了,還常常發作。近時方始痊癒,為此不能夠來看你,莫怪,莫怪!」徐氏道:「原來如此,這卻錯怪你了。」取過椅兒請他坐下。
姚二媽袖中摸出兩個餅餌遞與道:「昨日我孫兒周歲,特地送拿雞團與你嘗嘗。」徐氏接來放過,說道:「好造化,又有孫兒周歲了。」又歎口氣道:「你與我差不多年紀,卻是兒孫滿堂,夫妻安樂。像我這鰥寡孤獨,冰清水冷,真是天懸地隔。」說還未了,兩淚雙垂。姚二媽道:「阿呀!我聞得昌官人已娶了娘子,你現成做婆,正好自在受用。巴得昌官人一朝發達,怕繼母不封贈做老夫人,老奶奶,還有甚不足意,自討煩惱。」徐氏道:「不說不知,當初我進董家門來,昌官還只得三四歲,也虧我撫養成人。如今成人長大,不看我在眼裡。就是做親大禮,也不請我拜見。每日間夫妻打夥作樂,丟我在半邊,全然不睬。不要說別樣,就是飲食小事,他夫妻兩口,大魚大肉,我做娘的,只是一碗莧菜湯,勉強下飯。間或事忙,連這粗茶淡飯,常至缺少。真個是前人田地,後生世界,孤孀寡婦,好不苦惱!」言罷拍台拍凳,放聲大哭。驚得申屠娘子,走將出來勸解,卻也不知緣故。見姚二媽在坐,又偷忙敘話,問姓張姓李,與昌官人家何親何眷。姚二媽一頭答應,兩眼私瞧,骨碌碌看上看下。私忖道:「世間乍有這般女子,若非天仙織女轉世,定是月裡嫦娥降生。不知董秀才前世裡怎生樣修得到,今世受用如此絕色,只怕他沒福消受,到要折了壽算。」
這婆子方才驚訝,那知冤家湊巧,適當董昌從外直走進來。見姚二媽與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攪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間這場悶氣在肚,正沒處消豁,又見如此模樣,不覺大怒,罵道:「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門。你是何人,在我家說長道短,若得不和睦。可知有你這歪老貨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別氣,如今一發啼啼哭哭的,成甚麼規矩。」姚二媽也變色說道:「你做秀才的好不達道理,凡事也須要問個來歷,卻如何便破口罵人。我好意來此望望他,因平日受苦不過,故此啼哭,與我甚麼相干。你不說自己輕慢晚娘,反說別人搬弄不睦。」董秀才聽了,激得怒從心上起,罵道:「老賤人,這個話難道不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臉兩個漏風巴掌。徐氏連忙來勸,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勸解姚二媽出門,又勸解丈夫在徐氏面前,陪個不是,方得息了一場鬧吵。這一番口舌,不打緊,正是:
飽學書生垂命日,紅顏俠女斷頭時。
這姚二媽原是走千門踏萬戶,慣做寶山的喜蟲兒。乘便賣些花朵,兌些金珠首飾,忙裡偷閒,又捱身與人做馬泊六,是個極不端正的老潑賊,被董秀才打了兩個巴掌,一來疼痛,二來沒趣,心中惱道:「無端受這酸丁一場打罵,須尋個花頭擺佈他,方消得此恨。」一頭走,一頭想,正行之間,遠遠望見一個熟人走來。這婆子心裡忽然撥動一個惡念,說:「若把那人奉承了這人,定然與我出這一口氣。」打定主意,走上一步,去迎這人。你道此人是何等樣人物?原來此人喚做方六一,家私巨方,謀幹如神,專一交結上下衙門人役,線索相通。又糾連閩浙兩廣亡命,及海洋大盜,出沒彭湖,殺人劫財,不知壞了多少人的性命。卻又販賣違禁貨物,泛海通番,凡犯法事體,無一不為。更兼還有一樁可恨之處,若見了一個美貌婦女,不論高門富室,千方百計,去謀來奸宿。至於小家小戶,略施微計,便占奪來家。姦淫得厭煩了,又賣與他人,也不知破壞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應,遠近聞名,人人畏懼,是一個公行大盜,通天神棍。姚二媽平日常在他家走動,也曾做過幾遍牽頭,賺了好些錢財,把他奉做家堂香火。這時受了董秀才的氣,正想要尋事害他,不期恰遇了方六一這個殺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氣到了。
當下方六一見了姚二媽,滿面撮起笑來,問道:「二媽,何故兩日不到我家來走走?今日為何紅了半邊面皮,氣忿忿,骨篤了嘴,不言不語,莫非與那個合口嘴麼?」這婆子正要與他計較,卻好被他道著經脈,便扯到一個僻靜處,把適來董秀才毆辱緣故,細細告訴一遍。方六一帶著笑道:「如此說來,你卻吃了虧哩。」姚二媽道:「便是無端受了這酸丁一場嘔氣,又還幸得他娘子極力解勸,不曾十分吃虧。」方六一道:「這樣不通道理的秀才,卻有恁般賢慧老婆。」姚二媽道:「賢慧還是小事,只這標緻人物,卻是天下少的。」方六一驚道:「你且說他是如何模樣?」姚二媽道:「那顏色美麗,令人一見銷魂,自不消說。只這一種娉婷風韻,教我也形容他不出。六一官,你雖在風月場中走動,只怕眼睛裡從不曾見這樣絕色的少年婦人。」方六一道:「不道我侯官縣有恁般絕色,可惜埋沒在酸丁手裡。二媽,可有甚法兒,教我見他一面,也叫作眼見希奇物,壽年一千歲。」姚二媽笑道:「見他也沒用,空自動了虛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這酸丁,收拾這娘子,供養在家,親親熱熱的受用,這便才是好漢。」方六一聽罷,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謀人性命,奪人妻子,豈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不消氣的,且到我家吃杯紅酒,散一散懷抱罷。」姚二媽道:「原來六一官如今吃齋念佛了,老身卻失言也。」六一笑道:「你這婆子,心忒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便恁般亂叫。況他又是個秀才,須尋個大題目,方能扳得他倒。」遂附耳低言道:「這樁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種下根基,等待他落了我套中,再與你商量後事。做得成時,不要說出了你的氣,少不得我還要重重相酬。」這婆子聽了,連聲喝采道:「如此妙計,管教一箭上垛。」方六一道:「我今要去完一小事,歸時即便佈置起來。明日你早到我家來,再細細商議。」姚二媽應諾,各自分手。正是:
繼母生猜恨禮疏,虔婆懷怨構風波。
陰謀欲攘紅顏婦,斷送書生入網羅。
且說董秀才,一日方要出門到學中會文,只見一人捧著拜匣走入來,取出兩個柬貼遞上。董昌看時,卻是一個拜貼,一個禮貼,中寫著:「通家眷弟方春頓首拜。」禮貼開具四羹四果,縐紗二端,白金五兩,金扇四柄,玉章二方,松蘿茶二瓶,金華酒四壇。董昌不認得這個名字,只道是送錯了,方以為訝。外面三四個人,擔禮捧盒,一齊送入,隨後一人頭頂萬字頭巾,身穿寬袖道袍,幹鞋淨襪,擴而充之,踱將進來。董昌不免降階相迎,施禮看坐。這人不是別人,便是方六一這廝。可知六一原是排行,他平生欣羡睦州豪傑方臘以妖術誘眾,反於幫源洞,僭號建元。既與同姓,妄意認為一宗,取名方春,見臘後逢春之意,欲待相時行事,大有不軌之念。當下坐定,董昌開言道:「小弟從不曾與台丈有交親,為甚將此厚禮見賜,莫非有誤?」方六一道:「春雖不才,同與先生土著三山城中,何謂不是交親。弟此來一為敬仰高才絕學,庠序聞名,定然高攀仙桂,聯捷龍門。自今相拜以後,即為故交,日後便好提拔。二則前日姚二媽鬧宅,唐突先生,實為有罪。姚二媽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聯,方春代為負荊,敢具此薄禮請罪,萬祈海涵。」說未了跪將下去。董昌慌忙扶起道:「一時小言,何足介意,這厚禮斷不敢受。」方六一道:「先生不受,是見棄小弟了。」董昌推讓再四,方六一堅意不肯收回,叫小廝連盒放下,起身作辭竟去。董昌年少智淺,見他這般勤殷,只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絕少盤盒進門,見此羹果銀紗等物,件件適用,想來受之亦無害於理。即喚轉使人,也寫個通家眷弟的謝帖,打發去了。
申屠娘子問道:「適來何人,是何相知,如送如此厚禮?」董昌將名帖送與觀看,說道:「此人從無一面,據他說,姚二媽是其姨娘,因前日費口一番,特來代他請罪,二則慕我文才,要結識做個相知,為此送這些兒禮物。」申屠娘子聽了,搖首道:「此事來得蹊蹺,不可不察。」董昌道:「娘子何以見知?」申屠娘子道:「當今世情,何人不趨炎附勢,見兔放鷹,誰肯結交窮秀才。且又素不識面,驟致厚禮,可疑者一;前日姚二媽不過小言,又無深怨,此人即系兩姨之子,也何消他來代為請罪,可疑者二。況君子不飲盜泉這水,豈可輕易受人之物?」董昌笑道:「娘子忒過慮了,自來有意思的人,嘗物色英雄于塵埃中,豈可以世情起見,一概抹殺好人。我看此人情辭誠篤,料無他意,不必疑心。」申屠娘子道:「我雖過慮,官人也休過信。」董昌道:「這個我自理會得。」到次日,也備幾件禮物去答拜。秀才人情,少不得是書文手卷詩扇之類。方六一盡都收了,留住便飯。董昌力辭,那裡肯放,只得領情。名雖便飯,實則酒筵,方六一殷勤相勸,盡醉方散。至明日,姚二媽又到董家陪小心,稱不是,一笑釋然。
自來讀書人最好奉承,董昌見方六一恁般小心克己,認定是個好人,交無猜慮,日親日近,竟為莫逆之交。方六一不時饋禮請酒,自己也常來尋問董昌。他的念頭,希翼撞見申屠娘子一面,看其姿色果是如何。那知這娘子無事不出中堂,再無由遇見。那姚二媽既捱身入門,也不嘗來攀談閒話,賣些花朵,趨奉申屠娘子,博他歡喜。及至背後向著徐氏,卻又冷言冷語的挑唆,徐氏一發痛恨兒子,巴不得即刻死了,方才快活。
方六一與董秀才往還數月,卻沒個機會下手害他。一日聞得泉州獲了大夥海盜,那為頭的渾名扳倒天,與方六一原是一黨。六一知得這個消息,帶了若干銀子,星夜趕到泉州,尋相知衙役,到監門上用了些錢鈔,進去探問。那班強盜見方六一來看覷,喜出望外,求他挽回搭救。六一道:「我專為此而來,但不知招稿,可曾定否?」眾盜道:「初解到時,太爺因事忙,即下了獄,隨後又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審問。」六一道:「如此就有生路了。」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侯官學中,有個董秀才,久有異志,也結交四方豪傑,乘時欲圖大事,官府漸漸也多曉得了。到審問時,眾口一辭,竟招稱董昌是謀主,糾結閩浙兩廣亡命,陰謀不軌。我等皆其莊佃,因威逼為非。拼些銀兩,買上告下,求當案孔目,將董昌裝了頭,眾兄弟只做脅從。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師,營謀個恤刑禦史前來,開招釋放,可不好麼?」扳倒天道:「若得如此,便是再生父母了。」方六一又留銀兩與他們使費,急回威武來佈置。扳倒天把這話通知眾盜,及至審問,一口咬定董昌主謀,陰圖叛逆。
泉州府尹,大是明察,思想做秀才的,決無此事,定是仇口陷害。但既系眾盜招扳,須拿來面質,才見真偽。又恐差捕覆前去,必先破家,乃行文至威武州關提,州中轉行侯官縣拘解。這知縣相公,是蔡京門下人,又貪又酷又昏,耳又是棉花做的。方六一自泉州歸時,先使人吹風到大尹耳內,說道董秀才素行不端,結納匪人。又假捏地方鄰里人,具個公呈,說董昌日與異言異服外方人往來,行蹤詭秘,舉動叵測。大尹見此呈與前言暗合,大是驚駭。方待拘問,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處相符,更無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不道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飛來報知,六一分付:「連婦女都要到官,待我來解勸,方才釋放。」差人受了囑託,竟奔董昌家來,分一半人將前後把住,其餘盡趕入去,將夫妻子母,並兩個童僕,俱是一條索子扣住。這場大禍,分明青天打下一霹靂,不知從何而起。問著差人所犯何事,卻又不肯說,只言到縣便知。扯扯拽拽,擁出門去。申屠娘子雖有智識,一時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計較。無可奈何,抱著兒子,只得隨行。徐氏大哭大罵道:「這個逆賊,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裡,如今不知做下甚麼犯法事體,連累我出乖露醜,引動鄰里間都來觀看。」
差人方待帶著董昌等要行,只見遠遠一個人走來。董昌望去,認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六一兄,快來救我!」方六一趕近前看了,假意失驚道:「為甚事體,恁般模樣?」董昌道:「連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叩問公差又不肯說。」方六一道:「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董昌道:「六一兄,你怎地救得我,決不忘恩。」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從容商議。」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禮,偷眼覷看,果然天姿國色。暗想便拼用幾萬兩銀子,與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禮罷,對差人道:「列位差公,且入家裡來,在下有一言相懇。」差人嚷道:「去罷了,有甚話說。」方六一道:「列位何消性急。我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說得沒理,去也未遲。」眾人依言,複帶入家中。方六一道:「董相公是讀書人,縱有詞訟,不過是戶婚田土,料必不是甚麼謀叛大逆,連家屬都要到官。待我送個薄東,與列位買杯酒吃,求做個方便,且慢帶家屬同去,全了斯文體面。」遂向袖中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三四兩重。差人俱亂嚷道:「這使不得,知縣相公分付來的,我們難道到擔個得錢賣放的罪名。況且事體重大,你若從中打幹,恐怕也不得乾淨。」方六一又道:「誰無患難,誰無朋友,便累及我,也說不得了。」又向袖中將二兩多銀子,並作一包,送與說:「我曉得東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邊只有這些,胡亂收了,後日再補。」差人還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個道理在此,如今先帶董相公去見,若不提起要家屬,大家混過。如或必要,再來帶去,也未為遲。」眾人方才做好做歹,將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牽著董昌到縣裡去。看官,你道方六一為甚教差人又做出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見申屠娘子,果是怎樣姿色,乘著這個機會,逼迫來相見一面。二則假意于中出力周全,顯見他好處,使人不疑,以為後日圖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險的奸計。在方六一自道神機妙算,鬼神莫測,正不知上面這空空洞洞不言不語的卻瞞不過。所以俗語說:
湛湛青天不可散,未曾舉意早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當下差人解至當堂。縣尹說道:「好秀才,不去讀書,卻想做恁般大事。」董昌道:「生員從來自愛,並不曾做甚為非之事。」縣尹道:「你的所行所為,誰不知道,還要抵賴。我也不與你計較,且暫到獄中坐坐,備文申解。」董昌聞說下監,不服道:「生員得何罪,卻要下獄。老父母莫誤信風聞之言,妄害無辜。」秀才家不會說話,只這一言,觸惱了縣尹性子,大怒道:「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說我妄害無辜,這樣可惡,拿下去打。」董昌亂嚷道:「秀才無罪,如何打得。」縣尹愈怒道:「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喝教:「還不拿下。」眾皂隸如狼虎般,趕近前拖翻在地,三十個大毛板,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縣尹尚兀是氣忿忿的,教發下去監禁。許多差役簇擁做一堆,推入牢中。董昌家人那裡能夠近身,急忙歸報。把申屠娘子驚呆半晌,白想這樁事沒頭沒腦,若不得個真實緣由,也無處尋覓對頭,出詞辨雪。一面教家人央挽親族中人去查問,一面又教到獄中看覷丈夫。惟有徐氏合掌向天道:「阿彌陀佛,這逆賊今日天報了。」心中大是歡喜。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董昌本是個文弱書生,如何經得這般捶撲,入到牢中,暈去幾遍。睜眼見方六一在旁,兩淚交垂,一句話也說不出。方六一將好言安慰,監中使費飲食之類,都一力擔承。暗地卻叮嚀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遞消息。又使差人執假票,揚言訪緝董昌黨羽,嚇得親族中個個潛蹤匿影,兩個僕人也驚走了一個。方六一托著董昌名頭,傳言送語,假效殷勤。姚二媽又不時來偎伴,說話中便稱方六一家資巨富,做人仁厚,又有義氣,欲待打動申屠娘子。怎知申屠娘子一心只想要救丈夫,這樣話分明似飄風過耳,哪在他心上,但也不猜料六一下這個毒計。
申屠娘子想起董門宗族,已沒個著力人,肯出來打聽謀幹;自己父親,又遠遊他處,哥哥避居海上,急切不能通他知道。且自來不曆世故,總然知得,也沒相干,自己卻又不好出頭露面。左思右想,猛然想著古田劉家姐夫,素聞他任俠好義,胸中極為謀略。我今寫書一封寄與,教劉姐夫打探誰人陷害,何人主謀,也好尋個機會辨頭,或者再生有路,也不可知。又想向年留別詩尚未寫出,一併也錄示姐姐,遂取討紙筆寫書雲:
憶出閣判袂,忽焉兩易風霜。老父阿兄,遠遊漁海,鱗鴻杳絕。吾姊複限此襟帶,不得一敘首以申間闊,積懷徒勞夢寐耳。良人佳士,韞櫝未售,滿圖奮翮秋風,問月中仙索桂子。何期惡海風波,陡從天降。陷身坑阱,肢體摧傷,死生未保,九閽遠隔,天日無光,豈曾參果殺人耶?董門宗族寥落,更鮮血氣人,無敢向圜扉通問者。想風鶴魂驚,皆鼠潛龜伏矣。熟知姊婿熱腸俠骨,有古烈士風,敢氣奮被髮纓冠之誼,飛舸入郡,密察誰氏張羅,所坐何辜。倘神力可挽,使覆盆回昭,死灰更燃,從此再生之年,皆賢夫婦所賜也。顒望旌懸,好音祈慰。外有出閣別言,久未請政,並錄呈覽。
書罷,又錄了留別詩,後書難婦女弟希光襝衽拜寄。封緘固密,差了僕人星夜前往古田。不道那僕人途中遇了個親戚,問起董家事體,說道:「一個秀才,官府就用刑監禁,又要訪拿黨羽,必然做下沒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脫白。」那僕人害怕,也不往古田,複身轉來,一溜煙竟是逃了。申屠娘子,眼巴巴望著回音,那裡見個蹤影。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話分兩頭。卻說彭教諭因有公事他出,歸來聞得董昌被責下獄,吃了一驚,卻不知為甚事故。即來見縣尹,詢問詳細,力言董生少年新進,文弱書生,必無此事。這縣尹那裡肯聽,反將他奚落了幾句,氣得彭教諭拂衣而出,遂掛冠歸去。同袍中出來具公呈,與他辯白,縣尹說:「上司已知董生黨眾為逆,尚要連治。諸兄若有此呈,倘究詰起來,恐也要涉在其中。」眾秀才被這話一嚇,唯唯而退,誰個再敢出頭。方六一見學官秀才,都出來分辯,怕有變故,又向當案處,用了錢鈔,急急申解本州,轉送泉州。文中備言鄰里先行舉首,把造謀之事證實。方六一佈置停當,然後來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董官人之事,已探訪的實,是被泉州一夥強盜,招扳在案,行文在本縣緝獲,即今解往彼處審問。聞得泉州太爺極是廉明,定然審豁。我親自陪他同去,一應盤費使用,俱已準備,不必掛念。」申屠娘子一時被感,也甚感其情意。
不想董昌命數合休,解到泉州時,府尹已丁母憂。署印判官看來文,與眾盜所扳暗合,也信以為實,乃吊出扳倒大一干人犯,發堂面質。董昌極口稱冤說:「生平讀書知禮,與眾人從不曾識面,不知何人仇恨,指使劈空扳害。」再三苦苦析辨,怎當得眾盜一口咬定,不肯放鬆。判官聽了一面之詞,喝教夾起來。這一個瘦怯書生,柔嫩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只得屈招。又是一頓板子,送下死囚牢裡。方六一隨入看視,假意呼天叫屈。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嗚嗚的哭道:「我家世代習儒,從不曾作一惡事。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嘗交一匪人,不知得罪那個,下此毒手,陷我於死地。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說起。但承吾兄患難相扶,始終周旋,此恩此德,何時能報。」方六一道:「怎說這話。你我雖非同氣,實則異姓骨肉,恨不能以身相代,區區微勞,何足言德。」董昌又哭道:「我的性命,斷然不保。但我死後,妻子少幼,家私貧薄,恐不能存活,望乞吾兄照拂一二。」六一道:「吉人自有天相,諒不至於喪身。萬一有甚不測,後事俱在我身上,決不有負所托。」董昌道:「若得如此,來世定當作犬馬答報。」道罷,又借過紙筆,掙起來寫書,與申屠娘子訣別。怎奈頭暈手顫,一筆也畫不動,只得把筆撇下,叮囑方六一寄語,說:「今生夫妻,料不能聚首了,須是好好撫育兒子,若得長大成立,也接紹了董氏宗祀。」一頭說,一頭哭,好生淒慘。方六一又假意寬慰一番,相別出獄,又回威武。臨行又至當案孔目處,囑付早申行文定案。當案孔目,已受了六一大注錢財,一一如其所囑,以董昌為首謀,眾盜脅從,疊成文卷,申報上司,轉詳刑部。這判官道是謀逆大事,又教行文到侯官縣,拘禁其妻孥親屬,候旨定奪。這件事,豈非烏天黑地的冤獄!正是:
鬼蜮彌天障網羅,書生薄命足風波。
可憐負屈無門控,千古令人恨不磨。
再說方六一歸家後,即來回覆申屠娘子,單言被強盜咬實,已問成罪名的話,其餘董昌叮嚀之言,一字不題。申屠娘子初時還想有昭雪之日,聞知此信,已是絕望。思量也顧不得甚麼體面,須親自見丈夫一面,討個真實緣由。但從未出門,不識道路,怎生是好。方在躊躇,那知泉州拘禁家屬的文書已到,侯官縣差人拘拿。方六一曉得風聲,恐怕難為了申屠娘子,央人與知縣相公說方便,免其到官,止責令地鄰,具結看守。那時前後門都有人守定,分明似軟監一般,如何肯容申屠娘子出外。方六一叫姚二媽不時來走動,自不消說。六一一面向各上司衙門打點,勿行駁勘;一面又差人到京師重賄刑部司房,求速速轉詳,約於秋決期中結案。果然錢可通神,無不效驗。刑部據了招文,遂上劄子,奏聞朝廷,其略雲:
董昌以少年文學,妄結匪人,潛有異圖。雖反形未顯,而盜證可證。況今海內多事,聖帝蒙塵,亂世法應從重,爰服上刑,用警反側。妻孥族屬,從坐為苛,相應矜宥。群盜劫殺拒捕,曆有確據,豈得藉口脅從,寬其文法,流配曷盡所辜,駢斬庶當其罪。未敢擅便,伏候聖裁。
奏上,奉聖旨,定董昌等秋後處決,族屬免坐。刑部詳轉,泉州府移文侯官縣,釋放董昌妻孥歸家,地鄰方才脫了干係。這一宗招詳才下,恰已時迫冬至,決囚禦史案臨威武各郡縣,應決罪犯,一齊解至。方六一又廣用錢財,將董昌一案也列在應決數內。申屠娘子知得這個消息,將衣飾變賣,要買歸屍首埋葬。正無人可托,湊巧古田劉家姐姐,聞知董郎吃了屈官司,夫婦同來探問。申屠娘子就留住在家,央劉姐夫備辦衣棺,預先買囑劊子人等。徐氏聽說兒子受刑,也不覺慘然。到冬至前二日,處決眾囚,將一個無辜的董秀才,也斷送於刀下。其時乃靖康二年十一月初三日也。正是:
可憐廊廟經綸手,化作飛磷草木冤。
董昌被刑之後,申屠娘子買得屍首,親自設祭盛殮,卻沒有一滴眼淚。但祝道:「董郎,董郎,如此黑冤,不知何時何日,方能報雪!」正當祭殮之際,只見方六一使人齎紙錢來吊慰。劉成暗自驚訝道:「方六一是此中神棍大盜,如何卻與他交往?」欲待問其來歷,又想或者也是親戚,遂撇過不題。殮畢,將靈柩送到烏澤山祖塋墳堂中停置,擇日築壙埋葬。安厝之後,劉成夫婦辭歸。申屠娘子留下姐姐,暫住為伴。
此時姚二媽媽往來愈勤。一日,姊妹正在房說起父兄遠遊僻處,音信不通的話,只見姚二媽走將入來。申屠娘子請他坐下,那婆子笑嘻嘻的道:「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相勸,大娘子休要見怪。」申屠娘子道:「媽媽有甚話,但說無妨,怎好怪你。」姚二媽道:「董官人無端遭此橫禍,撇下你孤兒寡婦,上邊還有婆婆,家事又淡薄,如何過活?」申屠娘子道:「多謝你老人家記念,只是教我也無可奈何。」姚二媽道:「我到與大娘子躊躇個道理在此。」申屠娘子道:「媽媽若有甚道理教我,可知好麼?」那婆子道:「目今有個財主,要娶繼室,娘子若肯依著老身,趁此青春年少,不如轉嫁此人,管教豐衣足食,受用一世。」申屠娘子聞言,心中大怒,暗道:「這老乞婆,不知把我當做甚樣人,敢來胡言亂語。」便要搶白幾聲,又想:「這婆子日常頗是小心,今忽發此議論,莫非婆婆有甚異念,故意教他奚落我麼,且莫與他計較,看還有甚話。」遂按住忿氣,說道:「媽媽所見甚好,但官人方才去世,即便嫁人,心裡覺得不安,須過一二年才好。」那婆子道:「阿呀!一年二年,日子好不長遠哩。這冰清水冷的苦楚,如何捱得過?況且錯過這好頭腦,後日那能夠如此湊巧。」申屠娘子道:「你且說那個財主,要娶繼室?」婆子笑道:「不瞞娘子說,這財主不是別個,便是我外甥方六一官。他的結髮身故,要覓一個才貌兼全的娘子掌家,托老身尋覓,急切裡沒個像得他意的,因此蹉跎過兩年了。我想娘子這個美貌,又值寡居,可不是天假良緣。今日是結姻上吉日,所以特來說合。」
申屠娘子聽了,猛然打上心來道:「原來就是方六一!他一向與我家殷勤效力,今官人死後,便來說親,此事大有可疑,莫非倒是他設計謀害我官人麼?且探他口氣,便知端的。」乃道:「方六一官,是大財主,怕沒有名門閨女為配,卻要娶我這二婚人。」也是天理合該發現,這婆子說出兩句真話道:「熱油苦菜,各隨心愛。我外甥想慕花容月貌多時了,若得娘子共枕同衾,心滿意足,怎說二婚的話。」申屠娘子細味其言,多分是其奸謀。暗道:「方六一,我一向只道你是好人,原來是獸心人面。我只叫你闔門受戮,方伸得我官人這口怨氣。」心中定了主意,笑道:「我是窮秀才妻子,有甚好處,卻勞他恁般錯愛。雖然,我不好自家主張,須請問我婆婆才是。」婆子道:「你婆婆已先說知了。」
言還未畢,布簾起處,徐氏早步入房,說道:「娘子,二媽與我說過幾遍了。一來不知你心裡若何,二則我是個晚婆,怕得多嘴取厭,為此教二媽與你面講。論起來,你年紀又小,又沒甚大家事,其實難守。這方六一官,做人又好,一向在我家面上,大有恩惠。莫說別的,只當日差人要你我到官,若不是他將出銀兩,買求解脫,還不知怎地出乘露醜,這一件上,我至今時刻感念。你嫁了他,連我日後也有些靠傍。」姚二媽道:「我外甥已曾說來,成了這親,便有晚兒子之分,定來看顧。」徐氏又道:「還有一件,我的孫兒,須要帶去撫養的。」姚二媽道:「這個何消說得。況他至親止有一子,今方八歲,娘子過去,天大家資,都是他掌管。家中偏房婢僕,那個不聽使喚。哥兒帶去,怕沒有人服事。」申屠娘子又道:「果然我家道窮乏,難過日子,便重新嫁人,也說不得了,只是要依我三件事。」姚二媽道:「莫說三件,就是三十件,也當得奉命。」申屠娘子道:「第一件,要與我官人築砌墳壙,待安葬後,方才過門;第二件,房產要鋪設整齊潔淨,止用使女二人,守管房門;三來家人老小房產,各要遠隔,不許逼近上房。依得這三件,也不消行財下聘,我便嫁他。」妙二媽笑道:「這三件都是小事,待老身去說,定然遵依,不消慮得。」即便起身別去,徐氏隨後相送出房。詩雲:
狂且漁色謀何毒,孤嫠懷仇志不移。
奮勇捐軀伸大義,剛腸端的勝男兒。
不題姚二媽去覆方六一。且說劉家姐姐,當下見妹子慨然願嫁方六一,暗自驚訝道:「妹子自來讀書知禮,素負志節,不道一旦改變至此。」心下大是不樂。姚婆去後,即就作辭,要歸古田。申屠娘子已解其意,笑道:「為何這般忙迫,向日妹子出嫁董門,姐姐特來送我出閣,如今妹子再嫁方家,也該在此送我上轎。」劉氏姐聽了,忍耐不住,說道:「妹子,你說是甚麼話?嘗言一夜夫妻百夜恩,董郎與你相處二年,諒來恩情也不薄。今不幸受此慘禍,只宜苦守這點嫡血成人,與董郎爭氣,才是正理。今骨肉未寒,一旦為邪言所惑,頓欲改適,莫說被外人談議,只自己肉心上也過不去哩。」申屠娘子聽了,也不答言,揭起房簾,向外一望,見徐氏不在,方低低說道:「姐姐,你道妹子果然為此狗彘之行麼?我為董郎受冤,日夜痛心,無處尋覓冤家債主。今日天教這老虔婆,一口供出,為此將計就機,前去報仇雪怨,豈是真心改嫁耶?」劉氏姐姐駭異道:「他講的是甚麼話,我卻不省得。」申屠娘子道:「姐姐你不聽見說,慕娘子花容月貌,若得同衾共枕,便心滿意足,這話便是供狀。」劉氏姐道:「不可造次,嘗言媒婆口,沒量鬥,他只要說合親事,隨口胡言,何足為據。」申屠娘子見此話說得有理,心中複又躊躇。
只聽耳根邊豁刺刺一聲響,分明似裂帛之聲。姐妹急回頭觀看,並無別物,其聲卻從床頭所掛寶劍鞘中而出。劉氏姐大驚,連稱奇怪。申屠娘子道:「寶劍長嘯,欲報不平耳。此事更無疑惑矣。」即向前將劍拔出,敲作兩段,下半截連靶,只好一尺五寸。劉氏姐道:「可惜好寶劍,如何將來壞了。」申屠娘子道:「姐姐有所不知,大凡刀長便於遠砍,刀短便於近刺,且有力,又便於收藏。我今去殺方六一,只消此下半截足矣。」劉氏姐道:「殺人非女子家事,賢妹還宜三思,勿可逞一時之忿。」申屠娘子道:「吾志已決,姐姐不須相勸。」隨取水石,磨得這劍鋒利如雪,光芒射人,緊藏在身畔。又寫下一書,和這上半截斷劍,交付姐姐說:「待父親歸時,為我致與他。」又道:「妹子已拼此軀,下報董郎,遺下孤兒,望乞姐夫姐姐替我撫育。倘得長大,可名嗣興,以延董門一脈,我夫婦來世定當銜結相報。」正言之際,劉成自占田來到,妻子把這些緣故,道於他知。劉成道:「方六一是當今大盜。奸詭百出,造惡萬端,董姨丈被他謀害,確然無疑。但小姨要去報仇,恐力氣怯弱,不能了事,反成話柄。」申屠娘子笑道:「我視殺此賊子,有如幾上肉耳,不消慮得。」
不題申屠姐妹籌畫。且說姚二媽回覆了方六一,次日即來傳話,說娘子所言之事。一一如命。明日就教工匠到墳上,開金井砌壙,聽憑娘子選日安葬。葬後,即來迎娶。申屠娘子道:「入土為安,但壙完即葬,不必選日。」方六一做親性急,多喚匠人,並力趲工。那消數日,俱已完備。申屠娘子姑媳姊妹並劉成,俱到墳頭,送董昌入土。方六一又備下祭筵,到墳前展拜。葬畢回家,申屠娘子往還路徑,一一牢記在心。又博訪了方六一住居前後巷陌街道之足,將所有衣飾,盡付劉成,撫養兒子。其餘田產房業,都留與徐氏供膳。諸事料理停當,待候方六一來娶。方六一機謀成就,歡喜不勝,果然將家中收拾得內外各不相關,銀屏錦帳,別成洞天,擇定十二月廿四,灶神歸天之日,娶個灶王娘子。免不得花花轎子,樂人鼓手,高燈火把,流星爆杖,到董家娶親。姚二媽本是大媒,又做伴娘,一刻不離。當夜迎親,樂人在門吹打幾通,掌禮邀請三遍。申屠娘子抱著孩子,請劉家姐夫姐姐,及徐氏晚婆告別,對姐姐道:「我指望同你原歸長樂,只是終身不了。今到方家,是重婚再嫁的人了,此後也無顏再與姐姐相見,只索從今相別。」隨將孩子遞與道:「可憐這無爹娘的孩子,煩姐姐好好看管,待三朝後,即便來取。」又對徐氏道:「不道婆婆命犯孤辰寡宿,一個晚兒子也招不起,媳婦總之外人,今又別嫁,一發沒帳了,你須要自家保重。」徐氏聽了這話,想起日後無倚靠的苦楚,不覺放聲大哭。劉氏姐已知此番是永別了,也不由不傷心痛哭。更兼這個孩子,要娘懷抱,死命的啼號,這淒慘光景,便是鐵石心腸,也要下淚。惟有申屠娘子,並無一點眼淚,毅然上轎,略不回顧。
一路笙簫鼓樂,迎到方家,依樣拜堂行禮。方六一張眼再看,魂飛天外。只道是到口饅頭,誰知是沖天霹靂。拜堂已畢,方六一喚過八歲的兒子,拜見晚娘。又喚家中上下,俱來磕頭。申屠娘子說:「且待明日見罷。」方六一得了此話,分明是奉著聖旨,即便止住,鼓樂前導,引入洞房。花燭已畢,擺筵席款待新人。原來方六一生性貪淫,不論宗族親眷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要圖謀奸宿。因此人人切齒,俱不相往來。所以今日喜筵,並無一個女親,單單只有姚二媽相陪。堂中自有一班狐朋狗黨,叫喜稱賀。方六一分付姚婆好生陪侍,自己向外邊飲酒去了。申屠娘子且不入席,攜著姚二媽,將房中前後左右,細細一看。笑道:「果然鋪設得齊整,比讀書人家,大是不同。」又叫丫環執燭,向房外四面觀看。見傍邊有一小房,開門入看,中間箱籠什物甚多,側邊一張床榻,帳幃被褥,色色完備。問說:「此是何人臥所?」丫環答言:「是小官人睡處。」姚二媽便道:「六一官教我今晚就相伴小官人,睡在這裡。」申屠娘子道:「這也甚好。」遂走出門,仍複閉上。
回至房中,與姚婆飲酒。三杯已過,申屠娘子道:「多謝媽媽作成這頭好親事,日後定當厚報,如今先奉一杯,權表微意。」將過一隻大茶甌,基得滿滿的,親自送到面前。婆子道:「承娘子美意,只是量窄,飲不得這一大甌。」申屠娘子道:「天氣寒冷,吃一杯也無防。」婆子不好推託,只得接來飲了。申屠娘子,又斟過一甌道:「媽媽再請一杯。」婆子道:「這卻來不得。」申屠娘子笑道:「媽媽你做媒的,豈不曉得喜筵是不飲單杯的,須要成雙才好。」婆子又只得飲了。申屠娘子又笑道:「媽媽,常言三杯和萬事,再奉一甌。」婆子道:「奶奶饒了我罷。」申屠娘子道:「你若不吃,我就惱殺你。」婆子沒奈何,攢眉皺臉,一口氣吸下。他的酒量原不濟,三甌落肚,漸覺頭重腳輕,天旋地轉,存坐不住。申屠娘子又道:「媽媽還吃個四方平穩。」那婆子聽說,起身要躲,兩腳寫字,只管望後要倒。申屠娘子笑道:「不像做大媒的,三四杯酒,就是這個模樣。」教丫環扶到小房睡臥。分付收過酒席,只留兩個丫環伺候,其餘女使都教出去,然後自己上床先睡。
時及在鼓,堂中客散。方六一打發了各色人等,諸事停當,將兒子送入小房中,同姚婆睡。一走進房來,先叫兩個丫環先睡,須要小心火燭。口中便說,走至床前,揭開紅綾帳子,低低調戲兩聲。將手一摸,見申屠娘子衣掌未脫,笑道:「不是頭缸湯,只要添把火,待我熱烘烘的,打個筋斗兒。」申屠娘子道:「便是二缸湯,難道你不赤膊,好打筋斗麼?」方六一忙解衣裳,挺身撲上來。申屠娘子右手把緊劍靶,正對小腹上直搠,六一創痛難忍,只叫得一聲不好了,身子一閃,向著外床跌翻。申屠娘子,隨勢用力,向上一透,直至心窩,須臾五臟崩流,血污枕席。兩個丫環,初聽見主人忽地大叫,不知何故,側耳再聽,分明氣喘一般。心中疑惑,急忙近前看去。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在帳中望見丫頭走來,怕走漏了消息,便叫道:「這樣酒徒,嘔得髒馬馬,還不快來收拾。」丫頭不知是計,一個趲上一步,方才揭開帳子,申屠娘子道:「沒用的東西,火也不將些來照看。」口內便說,探在手一把揪住,挺劍向咽喉就搠,即時了帳。那一個丫頭,只道真個要火,方轉身去攜燈,申屠娘子跳出帳來,從背後劈頭揪翻,按到在地。那丫頭口中才叫阿呀,刃已到喉下,眼見也不能夠活了。申屠娘子即點燈去殺姚婆,那房門緊緊拴住,急切推搖不動。方六一兒子,還未睡著,聽見門上聲響,問道:「那個?」申屠娘子應道:「你爹要一件東西,可起來開門。」這小廝那知就裡,披衣而起。門開處,申屠娘子劈面便搠,這小廝應手而倒,再複一下,送歸泉下。跨過屍首,挺身竟奔床前,那婆子爛醉如泥,打齁如雷,一發不知甚麼好歹,一連搠下數十個透明血孔,末後向咽下一勒,直挺挺的浸在血淚裡了。申屠娘子,本意欲屠戮他一門,一來連殺了五人,氣力用盡,氣喘吁吁;二來忽轉一念,想此事大半釁由姚婆,毒謀出於方賊,今已父子並誅,斬草除根,大仇已報,餘人無罪,不可妄及。遂複身回房,將門閉上,嫋了方六一首級,盛在囊中。收了短劍,秉燭而坐,坐候人靜方行。這一場報仇,分明是:
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看官,你想世上三綹梳頭,兩截穿衣,叫院君稱娘子的,也不計其數,誰似申屠娘子,與夫報仇,立殺五命,如同摧枯拉朽,便是鬚眉男子,也沒如此剛勇,真乃世間罕有。當下靜聽譙樓鼓打四更,料得合家奴婢皆睡熟,乘著天色未明,背了方六一的首級,點燈尋著後門出去。這路徑久已訪問在心,更兼殺神正旺,勇往直前,若有神助。挨出城門,徑奔到烏澤山祖墳下,將方六一首級,擺在董昌墓前,叫聲:「董郎,董郎,虧你陰靈扶助,報你深仇,保我節操。從來不曾下淚,今日萬事俱完,正好為君一哭!」於是放聲一號,淚如泉湧,萬木錚錚,眾山環響。哭罷,解下紅羅,即懸掛於墳前大榮木之上。待得三魂既去,七魄無依,腰間短劍,一聲吼響,如虎嘯嚨吟,飛入空中,不知其所向。
方家婢僕,次日起身,只見後門洞開,滿地血污,都是女人腳跡,合家驚駭,聲張起來。尋看血跡,直到上房。方知家主父子,並姚婆等俱被新人殺死,砍下首級,不知去向。喚起地方鄰里,呈報到官。縣尹親自相驗,差人捕申屠氏。其時劉成放心不下,清早便在方六一門首打聽,得了這個消息,飛忙報如妻子。徐氏聽見媳婦殺了許多人,只怕禍事連及,嚇得一交跌去,即便氣絕。劉成夫婦正當忙亂,烏澤山墳丁來報,申屠娘子,縊死在榮木之上,墓前有人頭一顆。劉成叫墳丁呈報縣中,大尹以地方人命重情,一面申報上司,一面拘申屠氏家屬,審問情由。那衙門人役,並方六一黨羽,曉得從前謀害董昌這些緣由的,互相傳說開去。郡中衿紳耆老,鄰里公書公呈,一齊並進,公道大明。各上司以申屠氏殺仇報夫,文武全才,智勇蓋世,命侯官且備衣棺葬於昌墓下,具奏朝廷,封為俠烈夫人,立廟祭享。方六一姚婆等,責令家屬收殄。劉成夫妻殯葬了徐氏,將房產託付董氏族人,等待遺孤長大交還。料理停妥,引著此子,自回古田。
又過半年,申屠虔方從天臺山采藥歸來,聞知女婿家遭許多變故,到古田來問侄女。申屠氏將董方兩家生死,希光殺人報仇始末,朝廷封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將希光封固書箋,及半截寶劍遞與。申屠虔將劍在手,展書細看,其書雲:
不孝女希光,襝衽百拜父親大人尊前:兒嫁董郎,忽遭飛禍。夫禁囹圄,女錮私室。九閽誰控,五辟奚寬。冤哉董郎,奄逝刀鋸。東海三年之旱,應當後威武矣。未亡人蜉蝣餘息,去鬼無幾,所以不即死者,仇人未獲,大冤未白耳。何意圖藉奸謀,一朝顯露。始悟此日乞婚之方六一,即當時造計之凶賊。彼以委禽相誘,女以完璧自堅。再嫁之時,即是斷頭之夕。幸昆吾劍氣有靈,諒麼魔殘魄,無能潛匿。于此下報董郎,庶亦無愧。董郎龜登龍擾,雅稱鵲噪鴉鳴,兆見於前,事亦非偶,所餘殘劍半截,留報父恩。父守其頭,兒守其尾。申屠家之古玩,頭尾有光;延平津之臥龍,雌雄絕望。生平不解愁眉,今始為之泣血。
申屠虔看罷,大笑道:「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說猶未罷,只聽豁刺一聲,手中半截斷劍,飛入雲霄。那申屠娘子下半截劍,從南飛來,合而為一。蜿蜒成龍,漸漸而去,見者皆以為奇。劉成夫婦,撫養董嗣興到十八歲上,登了進士,官至侍郎,封贈父母,接了一脈書香。後人有詩雲:
從來間氣有奇人,洛浦珠還更陸沉。
片玉董昌埋碧草,闔門方六斷殘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