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繩遍綰惡姻緣,天外飛來不白冤。
稽首慈雲且韜晦,剖明心跡待他年。
犁雲鋤雨事田疇,終歲勤勞不少休。
聞說商人多暇豫,且從抱布覓蠅頭。
原來當日秦繩之和寇四爺兩個,訪到杭州,下了客店,便天天在外頭尋訪。你想偌大一個省會地方,要訪兩個人,從何訪起?雖說寇四爺圓光時,仿佛見他們在西湖邊上,但是湖邊居民也不少,勢難挨家去問。無非是在茶坊酒肆,各處去打聽,隨時隨地,留心體察罷了。如此訪了有一個多月,仍是絕無影響。繩之有點不耐煩,並且有點疑心寇四爺的圓光靠不住了。
這一天,又跟著四爺在茶館閑坐,正打主意要和四爺商量,先行回去。忽然看見一個人匆匆走進來,向隔座一個老者拱手招呼道:「有勞久候了。」老者道:「為何此刻才來?我等得不耐煩,正打算要走呢!」 那人道:「不然早來了,半路上遇了一個變把戲的,看了他半天,所以耽擱到此刻。」老者道:「甚麼把戲?也值得一看?」那人道:「奇怪!這把戲從來沒有見過的。江湖上變把戲的人盡多,都不過是變兩碗水,或者變點食物出來,無非是遮遮掩掩的手法。今天是一個很標緻的女子,平白地在一個空場上變了一所千門萬戶的房子來,並且可以任人進去看的。我有點不信,也進去看一遍,那內中的陳設,也是說他不盡。這還不足為奇。他還放了一個美人風箏,及至收下來時,卻變了七八個絕色女子,能歌能舞,你道奇不奇?」老者道:「果然有這樣好戲法,我也要去看看了。」那人道:「此刻他收了場了, 聽說他明天還要來呢!」四爺聽了,便起身向那人拱手招呼道:「請教,這變戲法的在那裡搬演?」那人連忙起身招呼,用手向西一指道:「就在那邊大王廟前的空場上。」四爺道:「這女子不知是那裡人?有幾個夥伴?」那人道:「只有一個年輕男子同伴,大約是夫妻。兩個說話也和老凡一般,有點江北口音。」四爺道:「多承指點。我們明日也去看看。」說罷拱拱手,再吃了兩口茶,便惠了茶錢,和繩之回到客店。
繩之問道:「方才那個人說的,不知可有點像?」四爺道:「我猜的倒有九分是了。明天我和相公一同去看看,不是的便罷,如果是的,你捉你的令侄,我捉我那賤人,捉了就走。」繩之笑道:「走到那去呢?」四爺道:「相公是有行李的,自然先回這裡,收拾行李。我是沒有行李的,捉住了那賤人,犯不著在這裡多丟醜,馬上就雇船走了。到了那時,我和你總是各人走各人的路。」繩之聽了,只當他是氣頭上的話,並沒做理會。
到了次日,吃過飯,四爺約了繩之一同出去,一路問訊到大王廟前,遠遠的早望見人山人海般,圍了一個大圈。四爺捋臂當先,分開眾人,繩之緊隨在後。終是四爺力大,先擠到了裡頭去,繩之還被擠在眾人當中。四爺見了阿男,早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飛步上前, 揪住頭髮,打了兩下,拖了就走。繩之在人叢中看得分明,極力掙扎,擠得進去時,已看見白風向那邊人叢中擠了進去,一時人聲喧嚷起來。繩之大叫:「二官!二官!」 白鳳此時已是魂不附體,又被眾人擠得腳不著地,加以人聲嘈雜,任是放炮般聲音,他也聽不見;任得繩之喊破了喉嚨,也是無濟於事。亂了一會,那些人都紛紛散了。這空場四面,都是大路,正不知他走到那條路去,只得仿佛著他擠去的那邊尋去。走過一箭之地,便見路口紛歧,更是無從尋起。呆了一會,仍只得信步行去,東張西望,那裡有個影於?尋來尋去,不覺到了黃昏時候,只得覓路回店。
及至回到店中,不見了四爺,方才想起他昨天「一人捉住一個,各人走各人的路」這句話。此時獨自一個,越發沒個商量。這一夜心焦如焚,翻來覆去,如何睡得著?到了次日,又到外面去胡亂尋了一天,仍是毫無蹤影。沒奈何,寫了百多張尋人招帖,花了錢,雇人到外面各處去張貼。誰知他那位令侄,自從在那廟裡寫經之後,便寸步不出廟門,寫好了,是和尚代他送去交卷,又代他拿了筆資來;他在人前又不吐真姓名,莫說繩之怔貼了百把張招帖,就是貼個千把張、萬把張,他也無從知道。
過了兩個多月,繩之思量:莫非他已經走離了杭州,回鎮江去了?不如且回鎮江走一遭,順便沿途打探他的消息。定了主意,便打點從陸路上動身。沿途仔細訪問,一路問到鎮江,如何問得出來?仍舊走到仁大布店裡。彩章、彩華兄弟接著,問長問短,繩之把前事一一說知。過了一會,何仁舫得了信,也出來探問。繩之此時不再隱瞞;便把白鳳如何被阿男勾引的事,先略略說了一遍,然後說知阿男從山東趕來,把白鳳挾走,到了杭州,及與此次尋訪,當面又被他走失的話,說了一遍。仁舫十分擔心,卻又愛莫能助。大家商量了一番,只得於極無聊之中,仍是寫了招帖,到處張貼。
過得幾天,繩之別了仁舫,回家去走一遭。他娘子接著,問了在杭州一切備細,得知繩之被白鳳當面走脫,不覺出力埋怨。繩之在家,住不到幾時,又要到鎮江去。與仁舫再三商量,除了再往杭州尋訪之外,別無他法。繩之只得仍舊雇了船到杭州去,終日在各茶坊酒肆、庵堂寺院去明查暗訪,終是遝無消息。看看尋至年下,只得先行回家料理過年。可憐他限子自從這幾個月以來,燒香許願,求神問卜,無所不至。大約婦女們遇了這等事,徒然心焦,卻不能出外來幫忙,總不免鬧出這等事情,何況他是舊社會的人,自然更是在所不免的了。閒話少提。
且說繩之在家過了年,照例在熱鬧聲中過了一個正月,繩之娘于便催著丈夫,出外去設法找尋白鳳。繩之情知尋找不著,無奈娘于催逼不過,只得打點行李,仍舊到鎮江來,和何仁航商量辦法。仁舫道:「前回來圓光的那位寇先生,甚是靈驗,能得他來再圓一次光便好。」繩之道:「不要說起。在家裡我也見過他來,他自從找了他女兒回去之後,便鬧得家人大不和睦。後來他那位夫人,不知把那位小姐帶到那裡去了,八裡鋪竟沒有人知道。這回我回家去,也曾拜訪那姓寇的,只望他和我再圓一次光,說起這話時,他卻也十分抱歉,怪在杭州時過於鹵莽,以致擠失了舍侄。提到圓光一節時,他只說這是可一不可再的事。再和他說說時,他便有點傻頭傻腦的,驢頭不對馬嘴起來。大約這個人,被他女兒氣出點心病來了。」
仁舫道:「這等說又難了。我們毫無主見的,又到那裡去尋呢?」彩章道:「依我的愚見,他無非還在杭州。我們相處有日,知道他的脾氣。他是個有志氣、有廉恥的男子,被那無恥女子把他挾走了,他自以為無面目見人,所以不敢回來。既然不敢回來,他斷不會離了杭州再往他處的道理。不過說不定他在那邊就了甚麼事業,耽擱在何處罷了。」仁舫道:「你料他在杭州也罷了,何以又見得他有事業可就呢?」彩章道:「從前是說他有個女子勾絆住,此刻可沒有了。他如果沒有事業可就,何以能耽擱到今天?只怕他沿路討飯,也要回來了。」仁舫道:「你既然料定是這樣,明日何不陪秦伯伯去走一趟呢?」彩章道:「這幾天有兩個布客在這裡辦一票交易,等這件事辦完了,我就陪秦伯伯走一遭。」大家商量定了,繩之就住在仁大等候。
誰知這一票交易辦妥了之後,接二連三的事情來個不了,足足忙過了一個二月。到了三月裡面,湖南、江西的夏布客又到了。彩章算是店裡一個總管事,如何走得開?等到招呼過了夏布交易,已是四月下旬了,又要張羅向各處收討節賬。直等到過了端陽,方才有暇。便和繩之兩個,從旱路上到杭州去。沿路逢村過市,入店打尖,彩章都一一留心體察。
這一天,到了杭州地方,離城還有二十裡路,忽然天上起了一片黑雲,這時正是夏至前後,風雨最是無定的,看看那片黑雲,愈布愈濃。繩之四下一望,並無人家,彩章遙指道:「那邊一簇樹林裡,有一所大房子,大約是人家花園別業,或是廟字祠堂之類。喜得旁邊一條小路,似乎可通過去。我們且趕到那邊去,躲過一陣雨再說。」繩之拾頭一看,果然不錯,便點頭答應。斜刺裡順著小路而行,走過了半裡多路,已有雨點打下來。二人急急前行,那雨點愈下愈大。及至趕到房子跟前時,拾頭一看,像是一座廟字,卻走的是廟字的後身。只得冒著雨繞到他的前門,只見山門上榜著「報恩寺」三個大字。二人急忙走進山門,方才立定了腳,拂拭身上雨水,再拾頭向外望時,原來寺前也是一條往來大路。
兩個立了一會,那雨仍不住點,看看天色就要晚下來了。繩之和彩章商量:「不如就在這裡借宿一宵,明日再進城罷。好在我們為尋人而來,這裡也應該要尋訪尋訪的。」商量定了,兩個便到客堂裡去。知客和尚連忙過來招呼。繩之道了來意,知客道:「敝刹盡有閒房,檀越不嫌簡慢,還望多隨喜幾天。」繩之等也隨和著,同他敷衍了幾句應酬話。知客又讓到方丈裡去坐。開上素齋,吃過夜飯,點上燈燭,和尚們自有晚上功課,各自去了。
繩之、彩章閒步中庭,此時已是雨散雲收,現出一天星斗。但聽得四壁廂蟲聲、蛙聲,與那木魚聲、磬聲相應。忽然又聽得一陣讀書聲,入耳聲音很熟。繩之步出了方丈,順著那讀書聲尋去。走進了一個院落,只見一所客房,內中透出一點燈光,那書聲正從那裡面出來。繩之走近一步,尋著一條窗縫,向裡一張,不覺心中十分疑訝,連忙潛步回身,對彩章道:「我近來想二官想得昏了,這兩天天天晚上夢見他。此刻我到那邊院裡,看見一個讀書的人,就居然和二官一般。你道奇不奇?」彩章道:「伯伯可曾同他答話?」繩之道:「我是在窗外偷張的,如何同他答話?」彩章道:「他讀書的聲音如何?」繩之道:「也和我們二官一樣的。」彩章道:「那個怕不就是他?我們同去看來。」於是跟著繩之,一同到那邊去看。彩章只一張,便去叩門。裡面問:「是誰?」彩章不答應。再叩了兩下,裡面開出門來,彩章一腳跨了進去,一把握了那人的手,道:「老弟,你好沒來由, 躲在此處!」那人吃了一大驚,定睛看了一會, 方才說道:「原來是大哥!」說話時,繩之已隨後踱了進來。那人看見繩之,便撇了彩章,徑奔繩之跟前,雙膝跪下,抱住繩之的腿,放聲大哭。
原來此人正是秦白鳳。這報恩寺就是秦白鳳初時投奔所在。後來得了寫經一事,他便借住寺中。寺裡和尚見他筆墨乾淨,遇了有功德的時候,所有榜文疏碟等,都請教他去寫。因此白鳳也就安心在此韜晦幾時。心中雖然思念阿男,卻也未嘗不思念他的叔父、嬸娘,只是覺得沒有面目回去。思量起來,都是阿男錯了一著主意之過。今日弄到這步地位,便覺得萬念皆灰,思量就在這裡削髮出家,只是怎生對得住何家小姐?他一向的心思,都是這樣左右為難。這天晚上,因為寫經的紙完了,閑著沒事,隨意取過一本書來看看,便讀將起來。誰知驚動了繩之、彩章兩個。此時他見了繩之,不覺愧悔交並,雙膝跪下,正想磕頭下去,那眼淚不知怎的,流個不住,不覺哭出聲來,便索性抱了繩之大腿,放聲大哭。
繩之倒嚇了一呆,道:「甚麼事?甚麼事?」彩章道:「這是白鳳兄弟啊。」繩之才一把攙住了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想煞我也!」一面說,也哭將起來。彩章連忙上前勸住,一面攙起了白鳳,拉過凳子,相將坐下。白鳳便訴了別後一切情形,深自傀悔。彩章聽了,才知道寇阿男有飛簷走壁的本領。彩章未免暗擔心事,他想:此時阿男雖被他老子捉了回去,然而他有了這一份本領,斷不甘久作籠中之鳥,井底之龍。如果他和白鳳戀姦情熱,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可以暗中把他劫去,那時又向何處去尋他?萬一我妹子過了門之後,再遇了這件事情,便如何是好?彩章一面想心思,繩之也一面訴說自己思念之苦。中年人易生哀感,談談說說,不覺又落下淚來。白鳳也不勝悽惶。此時外面各和尚功課已畢,因為方才聽得他們哭聲,此時便來窺探;得知他們骨肉重逢,一個個都念起佛天菩薩來。大凡說書的,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他三個人聚在一處,談了一夜。
到了次日,便雇了一艘船,謝別了和尚,向鎮江而去。到得鎮江時,彩章首先上岸,飛報仁舫得知。大家見面,自有一番悲喜,都不必細說。
單說繩之帶著白鳳,見過仁舫之後,便急於渡江。仁舫不便強留,只得送他叔侄去了。他叔侄兩個回到家中,繩之娘子那一番悲喜交集,哭啼並作,也難以言語形容。忙得他先上家堂香火,一會兒叫人到都天廟去酬神,一會兒又叫人到土地堂去還願;一面忙著叫人打掃房子,問白鳳歡喜住那一間,一面攙了手問長問短,問些別後情形。白鳳不免又要訴說一切,說到寇阿男會飛簷走壁,變化幻術,惹得旁聽的女伴們都嘖嘖稱奇。繩之娘子道:「幸得自從他老子尋了他回來後,便不知把他送到那裡去了,倘使近在颶尺,還有點不方便呢!」娘兒們久別重逢,自有一番暢敘。
消停幾天,繩之娘子便催著繩之,請了原媒,去何家商量,擇日迎娶。何仁舫因為女兒大了,也是願為之有家的時候了,便應許了媒人,聽憑秦家擇日迎娶。繩之便請了星命先生,定了八月中旬,納徵迎娶。先用著大紅帖子,寫好了,請媒人送過江去。因為就親起來,彼此都不便,便索性過江迎娶。所以迎娶那天,恰被阿男看見,無端的又勾起了他的寡相思,老大害了半天,方才休歇。
且說秦家這天,喜氣盈門,祥光滿座。自從天色黎明,便打發花轎過江去,賀喜的親友們,才陸續到來,繩之叔侄兩個,應酬不迭。午間置酒相待賀客。直到酉牌時分,花轎方才回來。一時大吹大擂,儐相贊禮,請出新人,行過合巹禮,送入洞房。挑去紅巾,白鳳偷眼時,新人卻生得十分豐富,臉龐兒是端在,眼波兒是明媚,不比寇阿男專以苗條妖冶見長,不覺心中大喜。匆匆的仍到外頭應酬賀客。等待過晚膳,各人散去,已有二更時分。家中大小人等,各去安歇。白鳳、彩鸞從此便成了天生匹偶。三朝、回門、會親等,一切俗套,也不必去細表他。
單說他夫妻兩個,自從成親以後,真是如魚得水。白鳳本來生得乾淨,自然易得新人歡心。何彩鸞的相貌,卻是豔如桃李、潔似冰霜,更兼性格溫柔,語言和順,新郎對之,自是快心。每每對著新人,思念舊人,得意時,便拿兩個的相貌互相比擬,心中暗自品評。何彩鸞也深曉得他的心事,因為這是他已往之事,便全不放在心上,倒反覺得好笑,這也是何彩鸞豁達大度之處,表過不提。
且說彩鸞進門以來,上下人等,莫不和睦。繩之娘子更是看得他和掌上明珠一般,問寒問暖,便是親娘也沒有這般體貼。彩鸞心中自是十分感激。成親一月以後,彩鸞便覺得有點腰慵力弱,起初還恐怕人家說話,勉強撐持。再過得幾天,便索性茶飯也懶得沾唇,並且聞著飯香,便打噁心。心中暗暗納罕,以為未曾出嫁時,向來沒有這個怪病。慢慢的只想吃酸東西。繩之娘子得知,問了備細,知是喜信,更是百般調護。家中大小人等,得知這個消息,沒有一個不歡喜的。只有何彩鸞,倒反覺著有點難為情,見了人總覺沒意思,便終日躲在房裡,不輕易出來見人。繩之娘于便一日幾次叫人送茶、送水、送點心,招呼得格外周到。彩鸞也十分感激。至於他年少夫妻,私房裡自有一番取笑,這也不必表他。
且說彩鸞自有了喜信之後,繩之娘子早就打發人過江去通知何家。仁舫父于自然也是歡喜。恐怕他舟車上下不便,便叫人止住了他,叫他暫時不可歸寧。彩鸞見兩邊上人相待得一般的輕憐淺惜,心中十分安慰。繩之娘子更是性急,這邊才得四個月光景,他便把臨盆各物,與及小孩子衣服,一切預備妥當。繩之笑道:「太忙了。那裡見過新娘子進門才四個月,便預備這些東西的。」繩之娘子也笑道:「我這個叫做有備無患呢。並且這東西我生平不曾經歷過,就是生二官那一回見過,卻都是大姆姆自己做事,我也不曾留心。就是曾經留心一二,到了此刻,也都忘記完了,還不如早點預備起來的好。」老夫妻們說說談談,也自覺得快活。此時秦家門裡,真覺得祥雲靉靆,瑞氣紛騰。是秦家的人,無論丫鬟、僕婦、女伴、佃工,走出來都是滿面喜色。便是合八裡輔的人,也都說是天道有知,善人有後。紛紛擾擾,又過了新年。何仁舫早已差人來和彩鸞說知,不許歸寧拜年。彩鸞奉了命令,只索在閨中安息。鄰家幾個女伴,早晚過來,甚麼狀元籌、升官圖,就把一個正月過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到了百花生日了。原來揚州因為是各鹽商麇集之所,那班鹽商,明明是鹹醃貨色,卻偏要附庸風雅,在揚州蓋造了不少的花園,因此種花之風,遍及揚州。就是附郭各村莊,都得了府城風氣、無論何等人家,只要有半弓隙地,他便種起花來。每年二月十二,相傳是百花生日,家家人家,都剪些紅綢紅布之類,掛在各種花樹上面,算是賀花生日,也算是四時八節中的一種景致的。
這一天,繩之娘子正忙著分派紅綢,到各處去張掛,又交代廚房裡下面:「今日花神菩薩壽麵,大家吃一碗,都要像花般興旺。」正在這裡忙著,忽然白鳳慌慌張張跑來說道:「嬸娘,你請到那邊去,看他是做甚麼。」繩之娘子吃了一驚,道:「甚麼?有了甚麼事了?」白鳳道:「我也不懂。」繩之娘子道:「到底是甚麼事?甚麼懂不懂?」白鳳道:「他在那裡嚷肚子痛呢!」 繩之娘子笑道:「呸!這也值得那麼大驚小怪?」嘴裡雖是這樣說,心裡到底也著了忙,連忙丟下了剪刀紅綢,三步兩步走到那邊去看。只見彩鸞眼淚汪汪的蜷伏在床上,雙手捧著肚子,在那裡哼。見了繩之娘子,便哭道:「嬸娘,救找啊!」 繩之娘子走近一步,坐在他身邊問道:「好端端的怎樣了?可曾閃了腰?」彩鸞含淚搖搖頭。繩之娘子忙叫人去請醫生來,診了脈,說是閃動了胎元,開了個安胎定痛方子,吃了下去,好了一會,依舊發作起來。繩之娘子便專人騎了快馬,到瓜州鎮去請好醫生。一時之間,合家上下,都驚忙了。那瓜州醫生,直等到日色銜山,方才得到。診了脈,問了備細,也說是動了胎元,定了個方子,撮了藥來吃下去,那醫生去了。這邊更是一陣痛似一陣。恰好這天繩之沒有在家,把個繩之娘于急得要死。白鳳到底是個年輕小孩子,諸事都不懂得,到外面尋了兩次繩之,卻只尋他不著。
原來繩之這天,被一班朋友約了到三裡外一座胡家花園裡去吃酒,慶賞百花生日去了。這一天足足吃到定更以後,方才回家。卻看見家中裡外,燈燭通明,不知是何緣故。連忙回到自己房裡,又看見自己娘子在那裡料理小孩子衣服,便問是甚麼事?娘子見了道:「官人回來得好,今天忙得我夠了。」繩之道:「到底是甚麼事?」娘子道:「二官娘子今天忽地裡叫肚於痛,鬧了一大,直到此刻。可煞作怪,此刻居然有點像要臨盆了。」繩之道:「胡說,那有這麼早臨盆的道理?」娘子道:「可不是,我也不相信。此刻收生的也來了,據說胞漿已經破了,我才忙著過來拿衣服。苦草、紅糖,一切都還沒有預備呢!」
正說話時, 只見一個女伴慌慌張張走了進來道:「怪不怪,怪不怪, 竟是一位少爺呢!」繩之聽了,猶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般。繩之娘子便道:「你休問怪不怪,快拿了衣服去,趕緊問苦草、紅糖來了沒有?趕快煎了,吃些下去。我就來。」那女伴拿著一包小衣服去了。繩之跺腳道:「這是那裡說起!算足了不過六個月,這是那裡來的?」說話間,白鳳也無精打采的走了來。繩之抬頭望了一眼,白鳳連忙低了頭。繩之娘子道:「此刻且休多說,調理著大人、小孩子要緊,將來就是有甚麼對與不對,我們總不要難為人家的人。」說著起身去了。繩之問白鳳道:「這是那裡來的,你總該知道?」白鳳臉上一紅道:「侄兒那裡知道?」繩之道:「這是那裡說起!」白鳳道:「真正不知那裡說起。」繩之跺腳道:「他進門時,可是個處女? 你可不是死人!」白鳳把臉漲紅了半天,道:「可不是個處女麼?」繩之又跺著腳道:「那麼今天這東西是那裡來的?真正坑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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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南海吳趼人先生絕筆也。先生名沃堯,別署我佛山人。長於詩古文詞,根底深厚,乎躋古作者之林。間又出其餘技,成小說家言。無論章回劄記,皆能摹繪社會之狀態,針砭國民之性質。積理既富,而筆之恢奇雄肆,又足以達之。近如本報所登之《情變》及《滑稽談》, 在先生猶非經意之作,而已備受閱者歡迎。然則一紙風傳,嘖嘖於眾人之口者,洵乎有目共賞,非可幸而致也。惜乎時數限人,文章憎命,偶攖小疾,遽赴玉樓。留此斷筒殘篇,永不能完秦庭之壁。其為惋悵,海宇同之。固不獨聯縞紵交者,傷舊雨之凋零已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