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愛雲正講到好像丫鬟侍女一般,沈振權便說道:「這些不自由、不平等的滋味我也曾受過一番,聽了不免令我想起往事徒增煩惱,你今也不必多提了。我還有些課卷在彼沒有批閱過,我要回堂去了。」說畢站起身來和嶽趨星說了聲再會,便走出門外。愛雲等一同相送。正送至廊簷下,振權忽又回轉身來向愛雲說道:「我又想起一層道理,覺得大家共到尊府終有些不像樣子,反要被人說我們女學堂裡喜歡管閒事,恐怕於女學前途倒有阻礙,況且也用不著許多人。待我明天請他到學堂裡來,同他論論就是了,你且差幾個人向各處去關照一聲。」
嶽趨星便道:「這層我們倒沒有想到,果然不錯。愛雲妹妹你照這樣辦法罷。」愛雲一想不錯,便答應了一聲。當下振權回去不表。
到了星期那天,沈振權便把個固齊邀了過來。愛雲和嶽趨星等也都先到振權那邊去守著一回。聽得固齊到了,振權便教愛雲且在裡邊等下不必出去,恐怕你二人見面之後我們反有許多不便講的說話,且待我和他去講講再說。於是沈嶽等四五個人一齊到招待室和固齊相見,各人遞了一個小小名片給他。固齊見了名片知都是校長、教習等類,且知道振權是愛雲的先生,便先和振權等敘了二三句客套。然後沈振權先開談道:「固齊先生,振權聞得近來賢夫婦伉儷之間稍有不睦,昨見尊嫻神思索然,身子好像有些不快,所以特請先生到來勸解勸解。振權等願做個魯仲連,未知足下肯賞臉否?」固齊一聽知他們都是愛雲一邊的人,終得想幾句話駁倒他們才好,便說道:「這也不過是家庭之間偶然賭了些氣分罷了,也算不得什麼事情,毋勞師母及諸位女士過問的。」振權一想這句話倒被他駁得有理,倒教我不好開口了,然難道就這樣算了不成?便又說道:「論理呢,府上的家事原不應我們外人干涉,但我們是從情誼上邊出來做個解人,並不是強要多事,這是一層;二來呢,因為這事如果鬧成與我學堂中的名譽也很有關係。所以不避足下見怪,特來和解和解。足下不是說過要和愛雲離離異麼?這事未免太駭人聽聞了。」固齊道:「這話我倒不懂,請教師母怎麼我固齊離異了自己的妻子竟會得罪起學堂裡的名譽來呢?」
振權正要回答他,嶽趨星接著說道:「李先生你為了她做了女教習又赴過一次音樂會,便要把她休掉,這不是教社會上一班的女子以後都要把學堂視做畏途了麼?」振權也說道:「原是呢,這不是有關我們學界的名譽麼?」固齊道:「有關無關且不要說她,但是我偶然說句把氣話罷了,也值得教人家大驚小怪。師母豈不聞相打無好拳,相罵無好語麼?何至於就要這樣當真呢?我不論什麼話說過就要忘記,向來是這種脾胃的。師母等聽了倒也怪不得要著驚,怎麼愛雲她還不曉得我的性子麼?」
振權聽他這樣說來,知他自己也曉得錯了,便轉言道:「既如此說就掀過這頁書罷,只算沒有這事罷了。但李先生既這般明白,振權還要奉勸幾句,不知肯聽否?」固齊道:「承師母關切,豈有不受教的道理?」振權便道:「李先生啊,近來的世界日轉日新,各省通人達士,哪一個不說女學是件要緊的事情?近地如上海、杭州等處,都是辦得成效昭彰,實在因為女子是全國百姓的母。母親能夠賢明,所生出來的子女,自然也能賢明。況且女子又是你們男人家的內助,內助好也就是男子的好處。譬如愛雲現在外邊的名譽大噪,然而曉得的人哪個不說是足下的幸福?前頭法蘭西有一個貞德姑娘,她為了自己國家被英國打得一敗塗地,便挺身出去把自己的一腔熱血感動敗軍,到底能夠恢復全國。至今幾百年後,還是香名鼎鼎,哪一個不曉得,哪一個不稱讚?若不是女學的發達,尋常不識一字蠢如鹿豕的婦人哪裡會有這樣的事業幹出來?所以女學是萬不可緩的,事情又同英國一般。前年正月十七號有無數婦人共至內閣首相等處,力爭選舉的權利,這些事情都是很榮耀,很有光彩的。不要說外國,就是我們中國向來文的、武的、忠的、孝的也不知出了多少女英雄、女丈夫,同班姬、蘇蕙等人,足下想來總也羡慕、佩服的。然大半多從學問上邊養成功的,況現在愛雲更非尋常的女學生、女教員可比,道德、學問、志識都比我們要高得十倍哩。足下也何苦定要使她埋沒呢?」固齊今天的心理連自己也不明白,不知為什麼聽了沈振權的說話,覺得很有味道,很為相信,所以聽到這裡也在那裡點頭思索,連聲稱是。那時愛雲在門隙裡張他見他這副聽得出神的神氣,沒有一些往日間的情形,倒也不覺奇怪,便忍不住也走進招待室來,對著固齊道:「今天你可是有些明白了,究竟還要休我否?」固齊突然見她闖進來說這兩句話,倒也不防備的。沈振權見了馬上站起來,說道:「以前這種廢話不許再提,如今你們固齊先生已明白了。你還是好好的一同回去幾天,養息養息身子,再去授課罷。」愛雲道:「養息倒也不消。」說畢也坐了下來。
固齊此時默默無語,是像感悟的樣子。沈振權見他頑石已經點頭,便也不再多說,隨領他到課堂及自修室、儀器室等處去參觀了一回。固齊見各處都有秩序,心中也暗暗佩服。停了一回,沈振權要一同送他們回去。愛雲固辭道:「師母大德已令愛雲感激無地,若再勞枉駕,學生心中反要不安。」振權便住了,固齊也同大家告別了幾聲,便夫婦二人一同回家。
愛雲見過了婆婆,先自進房停了一回,固齊也就走到房中問愛雲道:「我待你不薄,為什麼邀了許多女子和我舌戰?俗語說,夫婦相鬧常事,旁人來勸多事。這個道理你莫非不知道麼?」愛雲道:「你為什麼罵我的?」固齊笑道:「我雖罵你,其實正是愛你,這是八股反面的法子。反面說得透徹,自然一轉便明,你真正看錯了。」愛雲道:「你這個呆子呆到這樣地步,拿做八股的法子做個夫道榜樣,豈不被人笑死?」固齊道:「你的妻道究竟怎樣?何妨講講看。」愛雲道:「我不懂什麼妻道,只曉得熱心教育,開化愚蒙。我做我的教員,你辦你的商務,兩不妨礙的。」固齊還沒有會意,又接下去問道:「人的大欲離不開飲食男女四個字。你看太王愛薑女,項羽愛虞姬,這是載在經史上班班可考,可見這個情字人人推不開,看不破。
還有那六才子書上說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難道這些書籍你還沒有看過?照你這樣說來,竟像學界女子沒有家室、愛情,豈不是文明缺點?」愛雲聽了大笑,便道:「你既說到愛情,我索性告訴你一番有專制夫婦的愛情,有自由夫婦的愛情,並非專制夫婦沒有愛情的。如今論道專制夫婦,那男子都拿勢力壓制,事事要男子主張,好像做女子的人應該替他生育,應該隨他玩耍,那女子不是呆物,怎樣和好得來?從專制夫婦進化為自由夫婦,那時候夫不甚尊,妻不甚卑,男子和女子倒是十分親熱,女子和男子也就十分恩愛了。可見愛情兩字指男女二人說有愛便有情,有情便是有愛。王道不外人情,難道我不知道麼?你從前這樣罵我,人非鐵石,未免不平,你看還是我錯呢?還是你錯呢?」李固齊道:「我不過叫你不要進學堂,非為別的事情,你也未免太發脾氣。」愛雲道:「女學一道是我很喜歡的,你不准我入學堂,我就不能自由,既不能自由,仍就受你專制的壓力。我心裡很不舒服,還有什麼愛情不愛情。我和你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可睡醒麼?」李固齊道:「原來要事事順你才有愛情,豈不是女子有權,男子無權呢?」
愛雲道:「不是這樣講的。我從前對你說過你教我尊你的號令,我也教你遵我的號令,能夠照這樣做去總算得平權主義,那就很好。」李固齊道:「你既要這樣辦理,竟依你罷,從此逢星期回家。」
固齊和愛雲有話同商有事同做,那些同食同枕的恩愛描也描不出來。愛雲到了這個步位,比到從前大起風潮的時候苦樂很不同了。暗想天下的事情激烈之中必須寓以和平,若依我當日性子做去,一定要弄到夫妻反目,家室仳離,不但於自己名譽有虧,而且人生樂趣盡付東流。幸而聽了振權師母的指教,大功告成,得此和平結局。如今我和他兩人此唱彼和,正如交頸的鴛鴦、雙飛的蝴蝶一般。忽有觸念道:「這是公公的大德。
如去年不准我進學堂,我終身終世不能成立,不敢和他血戰一場,哪有今朝這一天?可見得人在新世界上正不可不學呢!我正要苦勸他一番,才是正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加批
李固齊詞窮理屈,無可如何,然不經沈振權勸勉,則收效恐未易易,居今而欲解紛排難,安可無沈振權其人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