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上回講到愛雲在學堂裡非但各樣功課進步甚速,並且還有一件別人辦不到的事情,她卻在幾個月裡已經辦就。究竟是件什麼事呢?說來恐怕列位還要有些不信哩!乃是著成一部完善精密的女子國文教科書。你想她又要上課又要自修,這三四個月裡除掉了這些功夫其餘還有多少時刻,可以編什麼書!
就是在下做這種不值一談的小說,從去年做到今年,今年做到去年,也只寫得第五回哩。她能夠這樣的又快又好,豈非是件驚人的事兒麼!她做好了去送給沈振權一看。沈振權看了真是拍案叫絕,說道:「這書非但是國文教科,並且是修身教科,而且還帶著一些歷史的性質。」怎能夠兼這幾種性質呢?因為他把女道婦道母道的三層分做三大綱,然後將古來賢女、賢婦、賢母的嘉言懿行一個個一樁樁的插入其中,文體有傳記,也有論說,也有問答辯難。這樣完美的女教科比了那大牛、小羊、母抱兄、姊攜妹的女教科真不啻天淵之隔。沈振權看過了一遍,再替他校對過了,又同她呈送到教育司那邊去鑒定了,然後代她去刷印發行。這書一出之後,風行一時,自然也不消說得。
再表愛雲,有一天想起自己進堂以來差不多已將一學期了,於自己身上雖是長進了好些學問、見識。但是那救濟同胞喚醒女界的一層卻依然是徒存虛願,從沒有出過一些力,盡過一回義務。如此蹉跎,豈非也是一樁遺憾!倒不如去同沈師母商量商量。想定主意便走到沈振權房裡,把這意思告訴她。沈振權便說道:「你既有這片想心,豈有沒處可以助力的道理?
現在我們本有幾個同志要立個演說會,你就也入了這會。每逢開會你便去把這宗旨諄諄闡發出來,怕不能喚醒一班姊妹麼?」
愛雲點了點頭,說道:「不錯,這法兒甚好。但是這地方必須要揀得附近大街一點,因為我這演說並非單說給會員聽的,要使會外的閒人都肯來聽講,同教堂裡宣講耶穌《聖經》一般,這才如我的願呢。」沈振權道:「這倒是要緊的,我卻沒有想到。
本來我想就在女教育會裡,如今便叫他們另外弄所房屋便了。
大約下一個星期可以開會了,到時我給你同去就是。」愛雲見沈師母竭力贊成,心下甚是歡喜,回到房中便預備多約好幾個同志可以鬧熱一點,當下不提。
忽忽數日已過,這天已是開會的日子了。愛雲正坐在自修室裡,見沈振權和張大嫂等一班人說說笑笑的到來約他,便換了一套衣裙,也不耽擱,一同前去。到了會中不多一刻便搖鈴開會。先由發起人上臺宣佈了開會的宗旨,隨後有幾個女士更番上去演說了一回。後來愛雲見無人上去了,便和張大嫂等推讓了一番。張大嫂便先上臺去說了一段勸人放足的意思,自然說是纏足有怎樣幾般害處,放足有怎樣幾般好處,且痛論世俗婦人把小腳當做討好男子的妝飾品是件最可恥可鄙的事情,演說得很為透徹。等到張大嫂說完,然後愛雲接著上去。她說的一番說話終是抱定了喚醒女界的主義,所以說得格外痛切,格外動聽。先時說了些黑暗沉淪的現象,怎樣被男人蹂躪,怎樣被男人玩弄、役使,真是說得慘不忍言。口間又把自己的苦楚現身說法,後來便勸大家要圖自立。我還記得有幾句道:「列位呵,世界上無論男女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是國家的百姓,都是天地間的人類,為什麼單只男子有權,我們女子便無權呢?
列位姊姊、妹妹啊,你想為人在世沒有了自主之權還好算什麼人類麼?驅使的時候便像是只牛馬,到了侮弄的時候又像是樣玩具了,一個人沉淪到這般,還有什麼生人趣味!但是天下的事勢猶如競力一般,一面在那裡退,一面自然要進來了。據小妹的意見倒也不怪他們男權太重,只怪我們自己的不知自立。
果然女子有了自立的資格不去依賴男人,他們也何至於得步進步到這般!所以若要脫離這苦海,必須先恢復女權,要恢復這女權,必須先養成那自主的資格。但那資格怎樣去養成呢?只要明白些世故,學得一些普通知識也就可以了,並不是怎樣煩難的事情。所以我勸列位,終要速圖自立才是道理。」這席話說得演台之下個個感動,也有拍掌的,也有點頭的,還有幾個紅著了眼眶早已聽得在那裡出眼淚了。這場演說能夠感動人心到這般,終也算不負她的苦心孤詣。
自從這天演說過後不多幾天,便放年假了。愛雲得了多少特別的獎賞,回到家中公婆見了自然歡喜。固齊卻仍舊淡淡漠漠的樣子,然見她沒有學得什麼習氣回來,心中倒也安貼。這一個月裡自然另有一番過年的事情,愛雲也幫著婆婆料理。夫婦之間,雖不見得十分魚水,然也沒有嘔氣過隔了。
一日,年假已滿。愛雲又籌了學費趕緊進堂,功課巴結到了不得。有一天適值落班,見一個學界女子進來。當初卻不在意,到了下午,那女子還未出去。愛雲一想,這女子總有事情來商,已談了四五點鐘工夫,否則哪有這許多話好講。正在思想間,那女子起身走出,沈振權送她出去。到了夜間,愛雲就走到振權房裡,便問振權道:「才先來的那個女客是什麼人?」
沈振權答道:「這是東洋女留學生,姓岳名趨星。今春畢業回國,要想組織一個智育女學堂,情願擔任義務。因為沒有開辦經費,所以和我來商,我總替她贊成的。但是她的程度卻高得很,得了最優等文憑,將來熱心教育也好造就一班女國民呢!」
愛雲又問道:「開辦經費到底要多少洋錢?」沈振權答道:「開辦這兩字很不容易,先要租校舍,辦儀器,置家俱,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東西,一併計算起來至少總要四五百塊洋錢,才好開辦。」愛雲聽了不響,暗想我如今沒有銀錢,如果錢在手裡一概都是我助也是不難,多一個女學堂就多一班開通的女子,也好出地獄見天日,豈不很好!
正在懸想間,忽然想到去年那部女國文不知道銷不銷完。
如果有了賺錢,我就助些鉅款倒是一個好法子,便問沈振權道:「我去年編的那部女國文究竟印了多少部數,如今有沒有銷路,可有信息麼?」沈振權道:「你這部女國文好到極點,一定總是暢銷。我去年刷印三千部,在上海元通書局寄銷,言定三節算帳。我明天寫信去問就是。」愛雲道:「我問這句話非為別事,因為那智育中學堂沒有開辦經費,我又沒有錢助。我想那部女國文如有錢賺就好助些開辦經費,這是我很熱心的。」
沈振權聽了大喜,便道:「你如此熱心興學,肯拿這編書的餘利助入學堂,好極好極!足見我們女界大有人才,於女學前途幸甚!幸甚!我趕快寫信到上海問了再講罷。」愛雲道:「如此也好。」當下就回到房裡暗暗籌畫,暗想我這部女國文煞費許多苦心,況且有教育司的好批語,想來總沒有不銷的。如果銷數很旺,我再編一部歷史,也好在新世界上獨樹一幟,免得受丈夫的賊氣。心裡卻很喜歡。
隔了四五天,那元通書局的回信已經轉來。那門子拿信進去,沈振權拆開一看,知道這部女國文銷場很好,已經銷去二千餘部,不久就要銷完。說是這部版權如果肯賣,願出重價買去,送筆資洋六百元,再多不合。沈振權看了大喜,當下就把這封回信拿到愛雲那裡。愛雲拿信一看,便對沈振權道:「既如此,我就賣去,願拿五百塊洋錢助入智育女學堂,作為開辦經費。至於論到書價一概歸師母收去,因為那些印工都是師母墊付,我斷不分一文錢,這是理應正當的。」沈振權道:「你肯助開辦經費五百塊,足見你慷慨得很。如今論到書價,你的稿子,我的印工,理應各得一半,才是正理。你既然不取分文,我就拿你這筆餘利助入本校擴充的經費,你看怎樣?」愛雲道:「也好,也好。」沈振權道:「如此,我就叫那書局寄洋過來就是。」不提。
且說嶽趨星要想開辦女校,一時還沒有開辦經費,又來和沈振權面商。沈振權看見嶽趨星進來,連忙歡迎進去,便說道:「你今天來得正好。明天是星期,我本要到你那塊去。你的開辦經費究竟有沒有款呢?」嶽趨星道:「一無頭緒,真正左支右絀。」沈振權笑道:「你儘管去開辦,那些經費盡足有餘。」
嶽趨星問道:「是不是你替我籌措,到底怎樣呢?」沈振權道:「我這塊有一個女師範生,姓李名愛雲。這人有志向學,程度高得了不得。她願助貴堂開辦經費洋五百元,我改天送過來罷。」嶽趨星又問道:「這師範生是不是富家麼?」沈振權答道如此如此,並拿愛雲振興女學,發達女權的苦志細細告訴一番。
嶽趨星道:「原來這筆款子從賣書稿得來,這是辛辛苦苦很不容易,我倒要過去謝謝她。」當下就和沈振權同去會了愛雲,便對愛雲道:「這位就是愛雲妹妹。我聽說妹妹程度已到極點,又蒙助敝堂開辦費洋五百元,所以過來謝謝。」愛雲道:「不敢,不敢。興學一道是今日很要緊的問題。中國女學不興,所以女權不振。趨星從東洋回國定有高見,改天再到貴堂領教。」嶽趨星道:「這斷不敢。如今論到女界,若要振興女權,先要振興女學。如果不從女學做起,也是徒托空言沒有實效。如今奉了部諭,開辦女校,我看女界的風氣已經大開,未開辦的次第開設,已開辦的逐漸擴充,再過幾年以後那就發達了。我在東洋留學兩年並沒有什麼心得,不過看了東洋女學生的程度卻比中國高些,足見中國女學還在幼稚時代,著實總要識真才好。」
愛雲點首稱是。岳趨星又和沈振權講些學務,說完就走。
隔了一天,愛雲又問沈振權道:「上海書局的回信有沒有寄去?」沈振權道:「前天早經寄去。我回信上還叫他加添一百塊洋錢,你也好拿去用些。」愛雲道:「如果肯加也是多多益善,否則竟照前數也好。」沈振權道:「且待他回信來再講。」
要知肯加多少洋數,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加批
從古紅顏多薄命,均由不學起點。吾願熱心公益之人,廣開無數女學堂,使二萬萬女子同入學界,男子壓力之慘吾知免矣。
以出賣版權之筆資慨助女學堂經費,鬚眉中尚不多得,何況巾幗?若愛雲者可以風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