惕厲何時可自寬?少申志意未為歡。 寸中甫得忘憂惄,茅塞無端又被謾。 卻說耿朗將詩與金簪收在小書齋內,方到東廂,一宿不提。次日早起,梳洗已畢,正要又往書齋內去謄那詩,忽地枝兒走進來道:「外面稟說,昨日國公自署回家,到夜間吐瀉不止,現在病倒。」耿朗聽得,急換上衣服,乘馬先行,康夫人坐轎隨後,去了一日,只有康夫人回家,雲屏、香兒迎出儀門,送入上房坐定。雲屏請問病源,康夫人道:「醫生說,年紀已老,不耐辛苦,又兼時氣不和,飲食失時,以致脾虛作吐作瀉。」 香兒道:「是那個醫生?」康夫人道:「是什麼胡念庵。」香兒道:「這是有名大方脈,亦還去得。明日告知大夫人,切不可令伊士義診治。那廝一味鬼混,毫無實際。」康夫人道:「我已說過,是不令他診治。」如此一連六七日,耿忻漸次好起來,耿朗方回家過宿。 倏忽間過了三冬,又是新春。且說司劄監全義,見皇帝思說赦免燕玉,複其官職,只他女人夢卿,無人奏赦,尚在名屬掖庭。雖有自己承當,實與情事不合。且燕玉既已無罪,則夢卿亦系無罪之人,自當除名。這日正值無事,天子查看花名,全義大喜,即將冊籍一一捧入,天子親閱。全義奏道:「除各省採取入宮之外,其因罪沒入者,俱不曾列入。赦款內有原任副都禦史燕玉之女夢卿,系求代父罪,自願入宮為婢。蒙聖恩准其代罪者,今已一年有餘。以其患病,未能充役。舊歲新詔赦免燕玉,其女已屬無罪之人,例應銷除,伏乞皇上睿鑒。」 天子降旨道:「夢卿求代父罪,可稱孝女,本當赦宥。況燕玉又已複職,自應免其入宮,爾即銷除可也。」全義歡喜不盡,急忙奉旨而出,實時將夢卿名字勾除,隨複關會各處。正是:報父孝思從此盡,事夫節志自今操。燕玉雖祖居藍田,因宦居燕京,已經三世,遂入順天府籍貫。當日順天府官員將赦旨傳到燕家,鄭夫人喜出望外,親來告知夢卿。夢卿亦喜亦悲,喜的是自己出頭,正是天無絕人之路;悲的是父親去世,不得親見此旨。於是母女兩人,反到哭了一番。鄭夫人令鄭文拜謝全義,且又送些重禮。全義一物不收,亦不受謝,母女只有感念而已。一時親眷踵門稱賀,康夫人得知,亦來探望。兩夫人相見畢,康夫人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我這義女認得不錯。」 鄭夫人道:「從前的義女還有一二分假,此後的義女,卻是二十成的真了。」當日二夫人歡宴移時方散。林夫人、宣安人見夢卿赦出,皆莫不說吉人自有天相。耿懷聞之,亦不覺手舞足蹈,歡喜累日。轉瞬間燕玉周年,一時執柯作伐者來去不絕。 一日東海公茅白令人來說,要聘與伊侄指揮使茅大剛為妻。鄭夫人見茅大剛比女兒長三歲,且又系茅球一家,益發不允。這茅大剛幼而少學,長而無述,收養些犬羊之輩,結交些雉兔之人,浮浪無歸,輕躁不謹。當日與燕家說不成,又聽得宣主事之女年二十歲,德言工貌,四者皆全。急令女媒來通音問。門上人回復道:「俺家家法:三姑六婆不許進門。你要說親時,須令正道人來。」以此回復了去。過了幾日,茅家又令家人媳婦前來求見。門上人傳入,方有個老媽媽出來,引著進至後堂。 家人媳婦拜見已畢,道達來情。說道:「我家誥命教到,想安人坤德堪嘉,母儀可表。一片愛慕之忱,願附婚姻之未。現任指揮名大剛者,乃家老爺親侄,今年二十歲,正月初二日戌時受生,已居官兩年,起遷可望。且系老爺自幼扶養,將來東海公爵,准定是他承襲。目今家道雖不至系馬千駟,卻亦有大廈千間。安人若不嫌武職人家不讀詩書,俯從所請,則千年秦晉,百世朱陳,皆自此定了。」宣安人道:「似這閥閱家聲,簪纓世冑,豈無王侯將相來議婚姻,何反垂青下裡,彩及葑菲?我這裡先夫早亡,幼子未立,門單戶薄,難以為耦。你夫人雖富貴不驕,我豈不寒素自量?且女兒又複蠢陋無知,斷不敢應蘋繁之選。你回去稟上夫人,切勿為媒妁所誤。」家人媳婦道:「這樣大事,既非一二日可定,亦非奴婢們可成,安人自然要從長計議,奴婢們先去回知夫人就是。」因又笑道,「只怕安人打聽明白,還捨不得這樣女婿。」於是辭去。宣安人即請林夫人來商議,林夫人道:「茅家實是東海公子孫,這指揮品級亦是與侄婿一同考得。至其家風,卻不知曉。我們令人打聽便知。」宣安人即命家丁各去訪問,留林夫人過宿。至次日,一個家丁來說:「茅大剛祖居地安門東土兒胡衕,家道殷富,上下有三百多口,並無聘過,亦無側室。今年二十歲,正月初二日戌時生辰。」到晚間,又一家丁來說:「茅大剛五歲時父母雙亡,就是東海公撫養長成。高細身材,瓜子面龐,兩眉高聳,二目晶瑩,無麻無須,不缺不露。猿背蜂腰,絕妙弓馬。」宣安人聽了,又令再去打聽。第三日午後,一個家丁來說:「茅大剛字思柔,現任六品指揮。曾祖東海公茅成,祖茅鹿夢,未仕而亡。父茅束,原任禦馬監承。大伯父茅白,承襲公爵,並無子嗣。二伯父茅苞,原任無為州州牧。叔父茅球,先任禦史,現為河南學道。昨曾媒說副都禦史燕大人小姐,以八字不對,未能作成。」日落後又一個家丁來,亦是如此說。至末尾另一家丁送進一張帖子來,說,「茅大剛外清內濁,武短文虧,人有四言口號十二句,抄來呈看。」林夫人、宣安人看那口號道:姓稱茅氏,家住土鄉。身具全體,才無寸長,祖宗末蔭,伯叔余光。作成烏帽,使足白鏹。虎皮羊質,鼠肚雞腸。心襲肉走,酒袋飯囊。二夫人聽了笑個不止。宣安人道:「想這茅大剛,總令人才出眾,品行端方,奈是茅球親侄,前歲甲科一案,彼雖〔非〕單為先夫而發,而先夫實因之以亡。忍令女兒反入冤家,使先夫不瞑目於地下耶!且茅白為人,昏庸無比。茅球行事,剝喪太過。目前富貴果能長乎?外清內濁,武短文虧,既不能效周于君父,又何以貽謀于妻子?我前日已苦口推辭,怕那家人媳婦還來歪纏。」林夫人道:「既已恐其再來,莫若先去杜絕,省得托親覓友,以致擾舌。」宣安人於是命家丁前去回復。家丁到茅家,尋著那家人媳婦,因說:「家主母因主人三年未滿,且家小姐亦有誓願在先,服闋後方肯受聘〔字〕人。」媳婦放下臉來道:「我家夫人好意,如何反來推託?一個去世廢官娘子,家寒子幼,不想攀一兩門親戚,以圖貴重,終是窮氣。況且你家小姐既如此孝道,當日何不亦學燕大人家小姐,去求代父罪?似這樣好機緣當面錯過,真真小家形景!」家丁亦放下臉來道:「男婚女嫁,要兩家願意。難道說只許你家尋媳婦,不許我家選女婿?小家是小家,窮氣便窮氣,但不似有那四言十二句口號的大家氣象!」兩下裡正在爭執,有茅家的一個老家下人走來解說道:「俗語說,一家女兒百家求,又道是爰親作親,願不願自有兩家的夫人為主,你們何必先出此惡聲?若如此決裂作事,怪不得百無一成了。」於是兩邊方才散開,正是:狂謀莫逞,方知萱樹之有根。邪術能招,益信萍浮之無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