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老花殘秋色凋,無邊風景暗中消。 侍兒留取餘音在,一度悲歌一寂寥。 卻說耿順於七月初二日寅刻出門後,春畹將家下婦女聚在一處,若曹賊事成,便合門燒死。又令家人瞭望,初時見街上人來馬往,如電掣星飛。次後來旗豎旌懸,如蜂屯蟻聚。再後來由分而合,自北而南。末又見正南上煙似雲奔,聲如潮湧。 多時又見一起一起的報馬,沿街大聲傳說「曹璿被殺了!」「曹鉉活捉了!」「曹鐸生擒了!」「曹欽全家都死了!」又見各巷口俱有官兵把守,傳說賊首既誅,餘皆免死。又傳說東華門大溝內撈出一個中箭死屍,卻是公侯裝束。看一次稟一次,聽一次亦稟一次。 愛娘、春碗又喜又憂,春畹急令家丁出外探問,愛娘卻因驚得病,睡在牀上。迨得耿順回家,方才下牀勉強飲食。誰知自此便時常悶悶,不似從前的爽快了。耿順出去後,愛娘長與春畹同居,所以丹棘、青裳、性瀾、情圃得以聚在一處。此時除彩菽已死,還有宿秀,終身處女,不願嫁人,春畹分外憐借。 是冬耿順同馬昂、孫鏜平定甘涼,直至天順七年正月,方才寧靜。朝廷特留耿順鎮守,五年更換。耿順時方三十三歲,正在壯年。封疆重寄,指揮謀客三千。邊塞鴻圖,進退雄兵百萬。 軍不甲,馬不鞍,何憑長城萬里。女得織,男得耕,真乃福星一路。春畹在家日復一日,人無系日長繩。年續一年,世乏延年妙藥。轉眼間已是成化三年。耿順自天順七年正月起,過天順八年、成化元年、二年,至三年十二月,方滿五年。未到十二月回京之時,宣婦人愛娘已于成化三年三月初三日大睡不醒,終於正寢,享年六十歲。春畹令耿皇頁承重,耿嶽頁護喪,耿顴司書司貨,以杉木為棺,外用灰漆,內用瀝青,設魂巾,立銘旌。二日小斂,三日大斂,四日成服,三月下葬。不動鼓吹,不作佛事。比及耿順到家,已是期年小祥了。耿順在外,于聞訃之日,就位成服,哭奠如禮。是時丹棘、青裳亦歸入泗國府內,因思愛娘,卻又想起夢卿,且又感激春畹,乃作了《燕田頌》一篇,以見感慕之意。其頌曰:天生明哲,有開必先。泗國二母,曰燕曰田。成終啟始,希聖希賢。莫為之後,莫為之前。胎教爾爾,保傅然然。休揚帝裡,德布窮邊。生者獲美,死者蒙妍。有光有赫,帶礪千年。 兩人作頌之後,美衣美食,安然無事。到得愛娘再周大祥之月,乃成化五年四月也。丹棘以無疾而終。春畹與愛娘上過墳,將耿皇頁、耿岳頁、耿顴叫在面前,取出雲屏親寫分單,照單命三人分收家產。又將埋林、宣兩人及他三個婚娶餘剩的資財,亦三股均分,擇日挪移,三個人垂淚聽從。成化六、七、八三年,耿順以提督十二團營兼掌都察院。九、十、十一、十二四年,以兵部尚書兼錦衣衛。耿順年已四十六歲,春畹年已六十六歲。耿順因位高祿厚,恐樂極悲生,乃告病終養在家,事奉春畹。已過三年,于成華十六年正月內,春畹無疾而終。 臨終時對耿順道:「我本侍妾,得至斯極。且又年登七十,死亦何悲?所喜者,你已年近五旬,名位年齒,俱過先人,不負主母生育一場。順娘嫁得君子,兒女成立,不愧耿家所出。我死於地下,亦可以見二娘矣!」言畢,含笑閉目而逝。耿順、季小姐涕泣血流,哀毀骨立。耿順聞喪於朝,以繼母服齊衰三年。一時內親外眷,無不從厚弔祭。只有性瀾、情圃哭泣過度,于田夫人未葬之前,相繼吐血而死。死之日,各留《哀歌》一篇,性瀾的《哀歌》道:風作冷兮雪生寒,哲人沒兮誰承歡。目液竭兮摧心肝,地不闊兮天不寬。年登百兮亦何難,甫七十兮乃蓋棺。德莫名兮恩莫殫,相從去兮心可安。蘭久枯兮畹已殘,何汨汨兮性之瀾!情圃的《哀歌》道: 一自入侯門,不作眉容娬。誰知喬木恩,恨不親為乳。此生孺慕心,從茲竟何補。日月自昭垂,山川自今古。惟有耿耿懷,劫燒不可數。哭斷目中津,淚濕泉下土。哀哉九畹蘭,誰復種情圃! 到得田夫人三月下葬成墳之期,耿順將兩篇《哀歌》放在紙堆上,一同燒化。只見那兩片黑灰,在地下旋了幾旋,滴溜溜一直飛入九天雲外。時乃四月首夏,風力甚微,卻似有人吹送的一般。耿家的男女大小,一齊說道:「夫人有靈,性、情二老姨亦來上墳了!」說畢人家又哭一番。自此耿順守制在家,將御賜燕夫人的匾額移在泗國府祠堂內供奉。又將燕夫人所留雙劍、二琴、詩扇、花簪,煮藥的指骨,作甲的頭髮,自畫的小像,及眾人作的詩歌,都作成本匣錦套,手卷冊頁,收藏在宅中一座小樓上。又編輯林,燕、宣、任、平五人的詩文,各自寫成一部。林夫人的名為《梧桐閣集》,燕夫人的名為《九畹軒集》,宣夫人的名為《看山樓集》,亦都收在樓上,樓下便作藏書之所。一夜冬夜初長,耿順偶想十三子二十四家及一百二十種內都有火戰之語,隨令人掌了燈火自去檢看,不想那拿燈女子不小心,誤將燭墜落,落在書套上面,漸漸引大。比及二更以後,耿順就寢,已燒成大塊,延及書架,直至天花板。 到四更時候,北風忽作,火借風威,一烘而起。從窗眼簷孔中一條一條,如金蛇亂舞,似赤燕爭飛。耿順驚起看時,已成了一座火焰山模樣。早有健壯家丁數十名運物搶水,摘窗櫺打門扇,那火被水一激,又被風一拽,轟轟聲響,煙氣沖天。家丁努力向前,樓下物事還可十救一二,惟樓上珍藏,實在萬不得一。耿順急得措手頓足,歎息不止。有那膽大家丁,駕起長梯,直進樓簷。不防火焰一燎,早焦了鬚眉。 煙氣一沖,早熏了喉嚨。眼不能開,氣不能出。又加一段段壞椽,一片片殘瓦,飛打將來,只得倒退,耿順越急得汗流滿面,望火生悲。五更以後,救火官兵到來。人多勢眾,又是會家,將火滅了,已是東方大亮。耿順發放過眾兵役,仍率家丁打掃餘火。可憐一座畫棟雕樑,變作了空階破壁。樓下搶出來的書籍,亦有全套成灰的,亦有外破內整的,亦有燒去半邊的,亦有仍然出煙的,還有一半水濕的。至於樓上的木匣、錦套、手卷、冊頁,俱全無蹤影。耿順惟有自恨自怨,望空落淚而已。因想五位夫人的詩集及眾人的歌詩並詩扇小影,原是紙物,自不消說。那琴亦是朽木,亦不奈燒。就是指骨頭髮,一經烈火,自然無餘,惟寶劍是鐵之母,金簪是金之精,豈無形跡可尋,又教家丁細細檢看。眾家丁直將樓基翻轉過來,亦不見有滴珠余瀝,耿順亦只好罷手。有人說,林、燕、宣、任、平五個人,靈心巧性,出口成章,未必不泄鬼神之機,此一燒乃造化忌才之意。有人說,五個人有如此容貌,必有十分情思。 零膏冷翠,難免輕薄的指摘。此一燒,又是造化愛才之心。又有人說,丹棘、青裳一《頌》,性瀾、情圃二《歌》,想來不及五個人的詩集,反得流傳世上,可見好物不堅牢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孝思不匱之情,不免聯情于眾弟。孺慕無窮之恨,仍看寫恨於嫠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