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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才子情深真才子 佳人義重果佳人

  寵辱何曾損益吾,總堪回首一胡盧。
  天堂地獄尋常事,庸向癡人話有無。
  卻說香兒本以紅雨為心腹,李婆為耳目,初因夢卿來頭正大,恐怕自己比不上,所以存了一番憂疑的心。後因雲屏與夢卿相好,又撮合了彩雲,所以又存了一番忌妒的心。再因棠、荊、合三位夫人及內親外眷待夢卿特厚,所以又存了一番憤恨的心。又因逐出紅雨,更換彩蕭,所以又存了一番羞惱的心。
  及至夢卿死後,康夫人不時想念,所以又存了一番不平的心。春畹作了偏房,諸凡得勢。出繼之後,反成正室,恐和自己為仇,所以又存了一番防備的心。你想,一個有限的精神,那當得無窮的費用?故數年以來,從無五日不病之時。牽延到正統八年八月,暑汗雖消,難止內傷之盜汗。金風既起,易生外感之賊風。嘔吐方寧,痢疾大作。半粒不思,滴水莫下。冉安人知是禁口痢,難望生全。耿朗卻二十分的著急,與淳于裔、孫繩祖百計千方的調治。不但糞中蛆、秋王瓜的法子是雲入太空,就是皺面還丹、滴膽芝的湯頭,亦是石沉大海。一連數日,見神見鬼。起初見康夫人責備他不循婦道,理應短命。複又見夢卿翠輦紅旌,在雲霧中忽來忽去。後又見童氏姑侄前來迎接。
  漸至玉池短氣,銀海無光。便花殘月缺,玉碎珠沉了。生於永樂八年正月,卒於正統八年八月,享年三十四歲。千百樣聰明,一朝雲散。十數年恩愛,頃刻流星。室後櫻桃,再入端陽之夢。庭前蕉葉,複回重九之腸。耿朗祭葬以禮,雲屏等哭泣盡情。
  大概男女之間,情為第一,理居其次,理乃夫婦之正理,情是兒女之私情。耿朗與香兒私押處最多,故情亦最深。香兒在日,和雲屏是無好無不好,和愛娘是有好有不好,和彩雲是有好無不好,和夢卿是無好有不好。春畹是夢卿的後身,不妨以直極怨。但春畹記著夢卿的言語,不與四娘較量,這便是在家從父之義。
  又見耿朗十分悲哀,且人已死了,說來反覺無味,這便是適人從夫之義。耿順、耿嶽頁雖是異母,卻是嫡親弟兄。若只衡長量短的,豈非令他弟兄不和?這便是夫老從子之義。有此三義,則待死後之香兒,不亞生前之夢卿。愛無母之耿嶽頁不亞缺娘之耿順矣。
  耿岳頁耿皇頁俱皆八歲了,耿嶽頁生了來的灑脫,耿皇頁生了來的伶俐,耿朗請了一位老孝廉在家內訓蒙。因無所歸,就令住在大廳前西配廳後另一院內。東一所無人居住,耿朗收拾作了靜室。將貝錦、箕芳配了家下舊人,紅雨留給雲屏,宿秀芊芊分給愛娘,涵靄、凝嵐分給彩雲。所有一應器皿,俱分在各房使用。冉安人思女太過,不半年亦即命終了。轉眼過了殘臘,是正統九年正月元日。
  璿璣改度,七十二候之初。日月重新,三百六旬之始。松插朱戶,竹爆雕欄。耿朗想起初二日是香兒生辰,去年此日他還同三娘賞臘梅花,飲竹葉酒,因耿岳頁、耿皇頁兩個人踢健子打嘎兒吵鬧起來,他還與三娘耍笑。晚間和彩雲抓子兒、趕圍棋,到三更方睡。今日個人亡物散,時是事更,好生傷感。
  一連數日,忽忽不樂。才過八日,又是上元。雲屏令康爵、甘臨預備酒肴,令言有物、言有序、惟清、惟寅分頭去請耿月旋兄弟及燕子知、燕子慧、林承租、宣繼宗、鄭大倫。不多時,十四個人俱各到來。席間兄弟郎舅,無一個外人。或言祭戶遺風,或言觀燈故事,或言唐帝之遊涼州,或言漢家之建白馬。
  酒後飯罷,又上了一回各色湯圓,方才散去。耿朗回至內室,乘醉酣睡,一連數日不快。已過送窮,又逢迎富。乃雲屏生辰,早間供過太陽糕,親眷都送壽禮來。鬧鬧熱熱,至晚方息。耿朗獨不見有香兒娘家的人,對景思人,不免在暗地落淚。到得三月清明,家家拜掃,上過了祖先的正祭,獨自一人,又出城來。暖日融天,和風扇物。綠楊樹下,開蹴?之場。紅杏牆邊,立秋千之架。夢卿、香兒的墳雖在狙塋左近,相離著還有一裡多路。耿朗當下從兩人的墳上一直向南遊去,五裡遠近,有新建的一所大寺院。周圍有三四裡寬,門上一塊大匾,寫《法藏寺》三個大字。並排三個門都是閉著,正門上掛一副黃漆對聯,左邊寫「義天掃滌迷雲淨」,右邊寫「覺海澄明性月圓」。旁題「楊士奇書」四小字。左邊牆上,又掛一張黃紙榜文,
  上寫道:
  如來所得法,無實無虛,為第一希有。所有眾生,未嘗得聞如是之經。加人入?,則無所見。今老僧信解受持,擇於四月八日,為人解說。若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願樂欲聞,以此為實。其福德不可思量矣。若複有人以色見聲求,即為謗佛,應墮惡道。
  耿朗看罷,又引動了作佛事追薦香兒的心腸,隨令家人去打聽寺內僧眾好歹。行至半路,家人趕上,稟說:「法藏寺系三楊宰相捐俸重修,現在住持是上宗下寅法藏堂上第七代大和尚。今大發誓願,於四月初八浴佛日,為眾說法。那日若有十方貴官長者,齎持重貲,當面請求。雖七晝夜道場,亦可作得「。耿朗聽了,一直進城到泗國府內過宿,與春畹商議,央宗寅和尚追薦香兒。春畹因為耿家祖傳不用僧道,況且泗國公、太僕卿、通政使、康夫人、荊夫人、合夫人六次大喪,又都沒用過。今日舉行,斷乎不可,只得委曲婉轉的勸解。耿朗不依,又令甘棠、馮市義秘密的措辦。甘棠、馮市義遵守家法,不敢更改。耿朗大惱。回至本家,又令眾無悔、需吉辦理。
  眾無悔、需吉雖不明攔,卻支支吾吾的耽延到三月十六日,乃彩雲生辰,春畹來拜夀,想著香兒與彩雲最好,彩雲若要阻止,耿朗必不疑心。乃將上項事告訴彩雲。誰知彩雲亦阻止不下,反到教彩雲央求楊安人出名,只說受了冉安人之托,與義女作此一樣好事。楊安人只得權且應允。過了些時,耿朗又催彩雲,彩雲因聽了春畹的言語,大費躊躇。正是才子情深,過情則未免傷義。佳人義重,守義則恰似忘情。彩雲見耿朗與春畹有些不喜,只得向雲屏、愛娘說知,回家與楊安人商議。這日清晨,金籶備下轎馬,朱?前引,洗氏、渚霞坐車後隨。出城離家不遠,見兩乘青轎從西往東,正是相離四五步。彩雲從玻璃鏡內一看,那兩乘轎的簾子,高高卷起,頭一乘內是個青春婦人,第二乘內是個年老婆子,卻都有些熟識,彩雲便有些疑心。來到門前,早有楊安人家的僕婦出迎,方才知道那兩乘轎內是輕輕胡婆。原來胡念庵早知輕輕有些姿色,後來謀娶輕輕到家作了二房。嫡妻病故,就立為正室。胡念庵原有些閨門不整,輕輕又有些風騷,看會燒香,登山入廟,以為凡常。胡念庵又有些懼內,一概不禁。且又仗著內眷拉扯,倒有些便宜。
  以此輕輕學了些湯劑,各處走通,與那富商人賈的小妻、羽士、尚人的外宅俱有些來往。人人歡喜,你幫我貼,就有些家私。久而久之,要改了此道罷,更有些不能。起初還謹謹密密,有些怕人。到後來,招招搖搖,竟有些得意。
  當日是宗寅的認義姐姐,邀去看宗寅的小徒孫。」因天晚了,就在廟內過了一宿,次早進城,不防被楊安人家內的僕婦認出。楊安人又已令人訪出宗寅的底細。彩雲得知,便決意回復耿朗。午後耿朗來取回信,彩雲隨寫了原由,先令取信的勞謙帶回,寫的是:
  釋宗寅昔助惡于葉大造,近援党于胡念庵。天堂有路,不因此輩而開。地獄多門,專為斯人而設。禍且將滋,福焉能祈?崇儒重道,租宗家法。自我棄之,多見其不可也。況前死者何薄,後死者何厚?事同施異,亦所不解!
  耿朗看到此處,把另尋高僧的心亦休了。況且夢卿的來歷正,人品好,又與林、宣、平三人相和,得伯母叔母的優待。雖因紅雨一時反目,然於婦道益加小心,故死去日久,老夫人猶不能忘。現今春畹又作了正室,我豈可教守義佳人笑我多情才子!於是晚間彩雲回來,耿朗見了,一笑而止。彩雲隨令人回復了春畹,春畹方始放心。不數日,已是四月初間。螻蟈初鳴,蚯蚓方出。碧樹之流鶯已老,虹梁之語燕鹹歸。因修祖墳,于郊於野兩個進城。回話己畢,說:「法藏寺大說龍華,要作四十九日道場,連輕輕都要齋眾一日。」這一來有分教:凶醫蠱婢,受駢首之誅。賊道淫僧,現分身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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