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扇佳人為扇亡,遺鞋美婢借鞋彰。 郎能自咎偷情事,何怪閨中有慢藏! 卻說愛娘與春畹閒話之時,正是六月中旬。晚間若作些女工,轉眼就是三四更天氣。及至上牀尚未睡足,北窗間日色早已發紅。急忙梳洗,先到康夫人房內問安。辰時一同用過飯,康夫人道:「我那冰紗外罩且不待穿,你可不必趕作。」香兒道:「原來夜間還作生活,怪道有些眉困眼乏。只是你又有了身孕,亦不可如此太苦。」康夫人道:「我亦正為此說,因愛你的女工,是咱家第一,故才托你,不然早已交派甄氏、憲氏了。」春碗道:「畹兒自小隨著二娘,無日不拈針弄線。到如今除了針線之外,益發更無別事。況且順哥又必三更睡醒一次,正好借此消閒。」茶畢,愛娘等又都到雲屏房裡。正談笑間,忽下了一陣暴雨。雨過後,各自回室。春畹因鞋走濕,另換了一雙,將濕的曬在窗臺上。恰好耿朗拜客回家,偶來窗前,看見了繡鞋,一邊暗笑,一邊說道:「六娘,似你們這鞋上繡的花草,亦有取意麼?」春畹道:「取意極多,不能細數。即如春日必繡瑞香者,取其『山中瑞彩一朝出,天下名花獨見知』也。秋天必繡桂花者,取其『好向煙宵承雨露,丹心一點為君開』也。幾日深閨繡得成,只看人愛惜不愛惜耳!」耿朗道:「如果愛惜,為何櫻桃樹下,玫瑰花邊,又被人偷去?」春畹笑道:「慢藏誨盜,自古皆然,妾實不妨有心人之戲弄也。」 耿朗亦笑道:「你那雙鞋,是我一時高興收起。我昨日去找,又不知被誰所偷。」春畹道:「婦人下體賤物,拿去收在書房,亦覺不雅。況且初拿之時,已存了一番輕薄之心。今既失去,難道真要尋找不成?」耿朗道:「偷取之時,固不免於輕薄。但既愛惜收藏,便不肯又教人偷去,自然還要找來。」春畹道:「如果找來,又當何如?」耿朗道:「物因人貴。如果找得,必須還你,以表我愛惜的情懷。」春畹道:「目今如何尋法?」 耿朗道:「我想,各房侍女俱要學你的繡法。我只消按名細問,不加責罰,大約可得。再不然,將個人私囊細搜一番,亦無不得之理。」春畹道:「這卻不可。知道的,說我女兒家不小心,鞋都被主人拿去燥脾。不知道的,必說我不守本分,恃寵撒嬌,曉翠亭避雨是無私有弊了。」耿朗笑了道:「不妨,我收鞋時,曾告知過四娘,他還說你的鞋比他還小幾分。他既不疑心,別人斷無疑心之理。」 春畹聽了此話,暗想要將彩艾在東角門下挖出來的原故告明耿朗,恐耿朗認真,查問出來,大家都有妨礙。況且內書房丫環如何到得?必是四娘拿了去作這把戲。莫若不聲張,或可感悟。乃說道:「官人就要找,亦須暗查。如若唱揚,恐老夫人得知,定當怪妾懶散。」耿朗拿扇子打著春畹笑道:「我不知你這樣乖覺,我卻便要聲張。」春畹道:「若真聲張,只恐此後別人的對象便偷不去了。」耿朗笑道:「我便依你不聲張,看還有物件偷得否。只是如今無可愉之人,這生活亦只好洗手不作了。」當下兩人一笑而散。 耿朗果在各房內查問,雲屏一毫不知,愛娘實在不知,彩雲亦真不知,香兒推作不知,一時竟無找處。只有童氏心懷鬼胎,自想鎮壓之法,百發百中,如何到春大姐卻不靈起來?從去年六月至今年六月,已經一年有餘,毫無動靜,莫不被人解破了?今夜偷著看看,便知端的。想定到了晚間一更後,走到東角門,將壁燈吹滅,彎著腰去掀門坎下磚塊。合當有報,正遇著一個寸大青蠍,那毒針恰刺在手心上。這一痛直入心腹,奔進西一所臥在地上亂叫。 香兒急忙問時,童氏如中風一般,將去年如何埋鞋,今日如何被螫之故,胡叫胡說。香兒不敢再問,急用藥塗治。誰知毒氣太重,一時間膀背都青,五指俱紫。香兒不得已告知雲屏,教童觀領出延醫用藥。童氏到得外邊,更加狂悖,在牀上亂滾,胸高面鐵,口鼻手指崩流黃水,三日而斃。雲屏令和氏撿看童氏的箱籠,果然有些蹊蹺對象,就知彩艾在東角門下挖得六娘舊鞋,是童氏作的冤孽。因向愛娘道:「從前李家的弄把戲引壞紅雨,今者童家的弄把戲陷害六娘。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別人房裡如何沒有些怪事?」愛娘道:「他房裡只有需氏一人可靠,若再撥給一個老成的,或可匡救一二。」雲屏隨將自房內的喬媽媽補了童氏的缺,將春畹房內的良婆子換了需氏。此後香兒房內,上宿的是喬、良兩個正氣人。春畹房內,上宿的是眾、需兩個老陳人。香兒明知雲屏是感悟他,心甚不安,又不敢推阻,好生不快。此時彩艾得鞋的事,耿朗亦已得知,又向春畹要出鞋來認過,然只疑心童氏,不疑心香兒。因童氏已死,也不追問。反是眾侍女因六娘失鞋,便個個都查看起對象來。彩癗方才說出失落了二娘寫的扇子,愛娘便向春畹道:「安知四叔所拿不是這一把?俟三嬸母七月初旬生辰時,向涣涣要來則個。」到晚間,耿朗在愛娘房裡,愛娘便說到夢卿如何與彩癗寫扇子,並彩癗遺失扇子的原故,但不知官人可曾記得扇上的言詞?」耿朗道:「頃刻之間,如何記得許多?只記得有『淒枕孤幃寒醒夢』一句。」愛娘大笑道:「這原是五娘的舊詞,因彩癗求字太急,我便順口念來,二娘寫的。想是彩癗收藏不謹,方被別人拿去。以我想,四叔不教你看,急忙袖起者,亦象你偷六娘的鞋,因得的不正氣,怕人盤問,故不許人看。假使上面若有二娘的款字,四叔到不好不給你看了。俟七月初,我必向涣涣要來,以解你的疑惑。」耿朗恍然悟道:「正是,正是!這是我疑心太過處。況且我能偷鞋,人亦能偷扇子,兩事相同,俱可發笑,那扇子不要也罷。」愛娘道:「不要扇子,不知失扇緣由。要來看了,再還他何妨?」耿朗只得依允。 過了幾時,已到七月初間。康夫人領著雲屏、愛娘、香兒、彩雲、春畹往東華門而來。是時耿月旋等俱已成婚,耿月旋娶的是蘄春侯康之女,耿月兄娶的是信安侯火炎之女,耿服娶的是安陸侯吳酉之女,耿?娶的是忠誠伯茹常之女,俱是親上作親。耿鳷娶的是禮部尚書高其節之女,耿月羲娶的是禮科給事中于飛之妹,耿月告娶的是兵部郎中聞斯興之妹。惟耿月令耿緿雖已定親,尚未過門。正是珠翠盈庭,釵鈿滿座,飯後無事,愛娘拉涣涣在無人處問及字扇一事。涣涣道:「四爺心愛的字畫扇子極多,若湘竹白綾折迭寫行書無款字的,只有一柄,原是彩癗的,被我妹子蓁蓁拿了來,便落在四爺手內。不知有何好處,四爺視如至寶。如今三娘要他,不知又有何用?」愛娘便將耿朗疑心的緣故說與涣涣,涣涣大驚道::「這是二娘有恩于我,我反累及二娘也。彩癗的扇子,蓁蓁不拿來借給我用,再無這些枝節。可恨一向不知,錯誤到今。總然目下明白了,亦不能面見二娘謝此罪過。三娘少待,我即取來。」不移時,將扇子拿到,愛娘看時,正是那寫回文詩的舊扇。即交給隨來侍女,晚間回家,拿與耿朗看,耿朗愧歎不已。愛娘叫過彩癗來,責備道:「當日給你寫此,原說不可遺失。如何反被蓁蓁拿去?倘如上面寫有款字,或為外人所得,不但別個是私賣文君酒,連你亦難說不愉窺宋玉牆了。幸今日贓證俱明,你們都要小心仔細,切不可再容作賊的人仍蹈前非。」耿朗笑道:「自己不作賊,斷無疑人作賊之理。今鞋既歸故主,這扇子正好作個遺念。」雲屏道:「這扇子原可不必再給彩癗,官人既要留作遺念,正好與蘭花簪都交與六娘。簪既成雙,扇亦不孤,亦可稱物歸故主了。」愛娘又笑道:「六娘第一歸鞋,第二歸扇,第三歸簪。《論語》上『管氏有三歸』,今六娘亦有三歸。六娘的心願可曾足否?」這一來有分教:有情的死千古,能留千古之多情。無義者活一時,便作一時之不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