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相比易相仇,況複陰柔婦女儔。 說到萬般都是命,始知萱草可忘憂。 卻說林、宣、花三夫人送客出門,午飯之後,眾親亦散。只有三夫人對坐,見雲屏、愛娘不在旁邊,花夫人道:「今日看耿家妯娌四個,絕好一般舉止。」宣安人道:「這是侄女有福,得這樣好人家。」林夫人道:「也未見得。小夫妻若不知尊長,雖好也是無用。」宣安人道:「似這般人家子弟,還有甚不濟之處?」林夫人道:「正是這般人家子弟,最是難信他。 自幼受現成富貴,養成驕矜習氣;再接交些小人,漸漸的就不濟起來。」花夫人道:「這又在乎父母教訓。古人說:『世祿之家,鮮克有禮.』然亦不可一概而言也。」宣安人道:「前日在城外看侄婿光景,純露著一團誠實。」林夫人道:「這亦信不得。他家侍女成群,人大心大,恐他母親嗣後亦未必管得來。」宣安人道:「這亦不妨。只要咱家女兒拿得起來放得下,那怕他三妻四妾,敢小視不成?」三人說著,冷風吹處早下了一天好雪。侍女瑞兒取了一盆炭火放在牀前,安下桌兒,鋪設八碟酒饌,三位夫人要用燒酒沖寒。小侍女早春便斟了三杯霹靂白奉上,卻將酒壺煨在火炭旁邊,只顧聽著三位夫人說話。 壺傾酒瀉,一霎時烈焰騰騰有七八尺高,慌得早春用火箸亂打。林夫人罵道:「小無用的,總不小心。幸是屋子高,不然豈不燒著頂隔?」瑞兒從新收拾過炭火,另取了一壺熱酒來,三位夫人各飲了兩杯,便教撤去。宣安人道:「今日聽康夫人口話,似乎今年年內就要迎親。」林夫人道:「我這裡亦還齊備,早完甚好,省得耽擱。」宣安人道:「他家先聘的燕小姐,豈非耽擱了?」花夫人道:「燕小姐一個柔女,作出天樣大事,想來必多才智。」林夫人道:「依我看,作婦女的有了才智卻不甚好。大則克夫,小則刑己,再不然必要受些困苦。」宣安人道:「我看作婦女者,大概有五等:有一等說兩頭話,行半截事,作善作不到家,為惡亦為不到家,器小易盈,徒資輕賤,是為下等。又有一等東說東去,西說西去。人說好他亦說好,人說歹他亦說歹,一味悠忽,毫無主見,亦屬平常。象那謹謹慎慎,寡言寡笑,治家有法,事夫無缺者,又不能多得。倒不如說說笑笑,爽爽利利,你有天大事亦能消解,不屑人說好,亦不令人說不好者為妙。至於大大方方,行事妥協,在言語上不甚留心,諸凡領首不辭勤苦,卻是當家人本色。」林夫人道:「你侄女卻是那一等?」宣安人道:「恰似我方才臨末說的這一樣人。」花夫人道:「姑母真好眼力,只是甥女亦爽利亦好說笑。」林夫人道:「自家侄女自不說好,卻教誰說?此所謂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也。」三位夫人笑在一處不提。 單說林雲屏、宣愛娘見天又落雪,令侍女罩上布傘,兩個人攜手並肩,在各處亭臺上走了一回。那蓮花瓣兒縱縱橫橫不知印了多少,仍舊回到後邊臥樓,令枝兒卷起簾幕,又令隨愛娘的侍女喜兒關上樓梯門,清清靜靜坐在上面看雪。是時爐添獸炭,杯酌龍團,一縷縷輕煙斷續,一片片細葉浮沉,兩人一面品茶,一面清談。愛娘道:「妹妹,你看那樹上掛了雪,一技枝粉色低昂,真可稱為玉樹。」雲屏道:「姐姐,你看這西山白森森,一層層,合天一般顏色,真可稱為玉山。」愛娘笑道:「妹妹你凴欄而立,風兒吹著,被人家遠遠望去,豈不是個玉樹?」雲屏笑道:「姐姐你或午倦方來,頹然側臥,若被人家讚揚,豈不亦是個玉山?」旁邊枝兒接著說道:「小姐,古詩上說,『宛如玉樹臨風前』想來就是這個樹。又說,『玉山自倒非人推』,想來就是這個山了。如今二位小姐以玉樹、玉山自比,固是取其清潔;但以無情比有情,我恐玉樹玉山還比不上二位小姐。」愛娘道:「妹妹,我想男子便稱讚得玉山玉樹,難道女子就不能稱讚不成?」雲屏道:「我便稱姐姐作玉山玉樹何如?」愛娘又笑道:「妹妹既稱我作玉山玉樹矣,妹妹豈不是我的玉人兒了!」雲屏道:「姐姐若果是個男子,亦還當得,姐姐偏又是女人。倘然我若變了男子,姐姐亦必定以玉山玉樹稱我。」兩人說著都掩口胡盧而笑。旁邊喜兒亦接著說道:「我看兩位小姐人品又相當,心意又相投,無論誰作男女,都是絕妙。若小姐是個男子,便將我作陪嫁配給枝兒。若我家小姐是個男子,便將枝兒作陪嫁配給與我,上上下下,作成兩對兒,卻不更好?再不然,小姐愛我,就收我作個小妻。若我家小姐愛枝兒,就收枝兒作個側室。豈不益發熱鬧?」兩人聽畢,又都笑起來。正說間,忽樓梯聲響,喜兒開了門,卻是瑞兒、早春,托著四碟細酒菜,兩碟細蒸食,一壺黃酒上來,說:「夫人教送來與二位小姐賞雪的。」都交給枝兒,下樓去了。喜兒又關上門,枝兒鋪設下肴饌,斟上酒,笑著說道:「這酒正可作個交杯。」說著,往一邊與喜兒織條子坐著去。雲屏教將酒壺煨在火盆內。 兩個自斟自飲。雲屏道:「姐姐,你臉兒白白的,飲了酒漸漸紅上來,恰是好看,不信拿鏡子你照?」愛娘道:「好看煞不如耿家妹丈,妹妹明日過門之後,好歹休將妹丈藏過,不許我們一見。」雲屏道:「姐姐的人物,姐姐的才學,到後來順心順意得了好處,再休忘姊妹相好一場。」愛娘道:「妹妹業已順心順意矣,又來管甚別人?假如妹妹若不順心順意,亦未必這樣說話。我還不會忘妹妹,只怕妹妹倒要忘我。妹妹若不忘時,日後見了妹丈就說我的話:妹妹既是順心順意,得個外甥,便叫作順哥兒。或者思命名之源,還不忘我宣家姨母。」 說著目視雲屏而笑,雲屏亦笑而不語。兩人又吃了一回酒,又看了一會雪,那雪止了,同下樓來走進上房。花夫人看看笑道:「他姊妹影不離形,形不離影,好似一對小夫妻,偏都是女子,若不然兩位姑母正好再結婚姻,省得又商議選擇女婿。」 兩人聽了彼此暗笑。須臾用畢晚飯,宣安人坐轎回家,已是掌燈時候。愛娘、雲屏複上臥樓,新雪之後,又增暮寒,颯颯淒淒,夜風初起。枝兒剪亮燈燭,才要放下窗前帷幕,忽見窗紙一亮,驚訝道:「天雖晴了,卻無月色,這是何處光影?」正說著,卻又大亮,窗上一片通紅。愛娘、雲屏推窗看時,見正東上紅堂堂行高行下,火氣沖天。密濃濃或黑或白,煙焰入雲。 雲屏道:「這火燒得勢猛,不颳風方好。」愛娘道:「看這方位,似乎在朝陽門內外。那邊居人稠密、室宇連綿,如何救法?且今朝又是吉日,咱家既可會親,人家豈無嫁娶?今夜新人太覺不堪了。」枝兒道:「正是。早間夫人們在前廳吃酒,酒壺倒在炭火上,起有七八尺高,幾乎無有燒著頂隔。他這火不知是如何起法,明日打聽出來,亦教那些屁孔寬大掉落了心的,從此亦好留神。」喜兒道:「火燒旺地,似這冷清寬大處所,燒既難燒,救又好救。況且夫人慈善,斷無成災之理。你又不作新人,何故發急?」枝兒聽得便要與喜兒分辨,愛娘、雲屏由不得亦要發笑。看了一回,關上窗子,那火直到三更天氣,方漸漸消滅。二小姐就寢,枝兒、喜兒撤出熏籠,送進湯壺,細看過各處鎖鑰,囑咐過上夜婦女,關上樓梯門,展開衾與褥,背了小姐同赴高唐去矣。正是:閨幃鬥語,畢露出女子真情。市井遭殃,難掩那小人醜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