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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宣愛娘愛鐘幼子 燕夢卿夢慰慈親

  豔魄香魂何處棲,猶然午夢語低低。
  須知麟子相關處,一片精光自不迷。
  卻說康夫人思念夢卿,日加羸瘦。虧得愛娘百般解勸,方能飲食如初。時又春色平分,電光欲見,順哥生已八個月了。這日午間,春畹抱進上房,順哥在祖母懷內伊伊唔唔,跳跳達達,好不有趣。雲屏恐夫人力軟,便接過去抱在懷內。愛娘又恐雲屏力軟,又抱了過去,耍了一回,方同春畹引逗著往東一所來。到西一間屋內給順哥洗頭,覺得頭上有些白點,知是頭瘡初起,愛娘遂令人取了些杏仁、烏梅、核桃來,令春畹以次試驗。
  春畹先將杏仁燒成灰,用生油調好,塗在瘡上,亦不見好。春畹因將核桃連著皮在燈上燒好,用碗扣在地下出了火毒,然後和了些輕粉,用生油調過,抹在瘡上。果然靈妙,一兩次便都消化。愛娘見瘡已好,抱在懷內笑道:「早是不能作個禿子,不然豈不成奶地出家的小和尚了!」又因向春畹道:「這頭瘡若再發時,或用大腹子末填在鯽魚肚內燒成灰,搗蒜擦上亦可。
  或先用鹽水洗淨,然後將豬骨髓和輕粉煨幹為末,塗在上亦可,斷不可令他發變了。」說畢,將順哥抱在自己房內戲耍,從洋漆螺甸小食盒內,取出一個對象,形如雞子,大於鵝蛋,遞與春畹道:「這是鶴卵一枚,我從各處令人尋來。你拿去煮熟給他吃下,可以預解痘毒。出過痘疹,大家也覺放心。」過了兩日,順哥乍冷乍熱,又笑又哭,從頭至腳,皮裡內外,隱隱約約,似要出痘的光景。春畹急告知雲屏,雲屏令人請了孫繩祖、淳於裔來看,服了兩劑藥,早紅豔豔、大生生、鼓溜溜,周身上下,出了百餘粒,愛娘大喜,知是鶴卵效驗,又恐發表不透,多多預備諸班物件。到了第三日上,林夫人選莆田荔枝,宣安人送土番葡萄,荊夫人送通天黑兕角一雙,合夫人送完好新蚌珠七粒。第六日上,膚夫人送大武生黃,康夫人送地羊活寶,胥夫人送珊瑚粉,棠夫人送瑪瑙漿。至第九日、第十二日,送物件者源源不絕,比那作三朝辦滿月還覺熱鬧。這些時,白日裡雲屏不離左右,夜間愛娘與春畹同在西間屋內過宿。夏亭、秋階、冬閣、青裳、丹棘、彩蕭、彩艾輪流直更。雲屏又命和氏率同眾氏、梁氏分班上宿,查看眾人勤懶。江氏、湯氏分班上宿,預備眾人茶水。養氏、范氏分班上宿,預備眾人飯食。
  索媽媽、畢媽媽分班上宿,照看東一所燈火。真如掌上珠匣中玉,百般保護。香兒、彩雲見雲屏、愛娘如此用心,便亦殷殷懃勤,走來走去,卻又在背地裡私下議論,香兒道:「這痘兒來頭既正,只合好好將養,似此無明無夜,勞師動眾的作甚?」
  彩雲道:「正是,才七八個月,便這般事奉。若再長大些,又當何如?大娘、三娘,用情亦未免太過。」香兒道:「這亦怪不得,既和他娘好,就該愛他兒子。假如你我比大娘、三娘再加留心,傍人亦未必肯信。」彩雲道:「傍人亦未必不信,只是有大娘、三娘,我們自好退後。」香兒道:「我看春畹素裝淡服,好像個少年孀婦,順哥恰似他親生孩兒,形影相隨。倘或將來官人若不收留,那時不僧不俗的好難看相。」彩雲道:「以我看,他的俊俏聰明,舉動言語,上下內外待他的光景,官人斷無不收之理,你我倒不可輕待他。以好換好,免得將來人說忌妒。」此是兩人的私話,且不必提。
  且說康夫人因順哥出痘,幸得雲屏料理,愛娘調養,雖不致於懸心,然念他是無娘孩子,卻常常到夜間不能合眼。一日午間,忽爾困倦,倚枕而寐。見夢卿侍立身傍。夢中知夢卿已死,乃驚問道:兒已去世,今從何來?」夢卿垂淚道:「兒生命薄,不能久侍慈幃,先歸泉路,致使高堂時刻悲思。不孝之罪,萬無可逭。今又以耿順之故,千思萬忖,徹夜不眠。兒魂雖愚,能不痛心?惟求我母自惜身體,斷勿以兒為念。官人指日榮歸,母子依然聚首。家庭樂事,正自無窮。人死不可以複生,徒悲何益?萬一憂傷過度,寒暑為災,是兒生不能報母恩於毫末,死又遺母痛於無涯。兒身雖死,兒心何安?」康夫人道:「人非草木,豈能無情?你死之後,我亦有寬解之法。怎奈觸目傷心,如何便放得下去?大娘多病,我不忍諸事勞他。
  三娘協持家務,日夜殷懃,又盡心於我,亦覺太苦辛。而瀟灑自遣,我看著亦還放心。惟有四娘嬌慢無知,五娘遊移無定,何時可以改悔?到是春碗,我久已存之在心。俟你丈夫來時,我自有區處。」夢卿道:「大娘、三娘,持家有法,事親有道,壽命永久,可以無虞。我母正好含飴弄孫,以樂天年。四娘、五娘雖偶有不率教之處,亦不過嬌小癡懶,習慣自然。久而久之,氣質變化,便可與大娘、三娘一般了。我母切不可困短失長,多生煩惱。亦不可督責太過,致傷兩人之心。他兩個聰明機兆,不比尋常,到則怕他彩雲易散,香氣易消。至於我姊妹生前雖有些葛藤,亦屬緣法,當然並非全是他兩人不是。春碗雖系奴婢,其存心行事,可在大娘、三娘之間。中秋戲語,實乃天定。且其人福祿悠遠,不啻加幾十倍,我母日後自知。」康夫人道:「兒今日既可還家,何不常來以慰我念?」夢卿道:「陰陽隔絕,生死殊途,如何可以常來?今日是因我母思念太過,故夢中偶得相通。若說必要常來,又恐怕妄費心思了。況且妖狐惡鬼,往往假託人形,以求人間的祭享,我母亦不可不慎。」康夫人道:「俗說人死善者升天堂,惡者入地獄,果然真麼?」夢卿道:「天堂地獄,陽世就有,何必陰間?即如茅禦史,投身煙瘴,遺臭千年,那便是地獄。
  朱將軍效命疆場,留勞百世,那便是天堂。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但看陽世循環,便知陰間報應。」夫人還要再問,夢卿垂淚道:「兒去矣,母親保重!」說畢退步便走。夫人正待去拉,忽一陣冷風,猛然驚醒。但見曲砌邊花影東移,回廊外日光西下。雲屏、愛娘、香兒、彩雲俱來侍候。晚飯屋內中間放了一張鐵梨大高腿飯桌,桌北設著紫檀木軟底太師椅,椅上鋪著大紅氆氇椅垫,上面搭著大紅宮錦椅搭。康夫人坐定,鼎兒將各樣肴饌挨次送到屋門口,彩蘩、彩艹頻、彩藻、采芹、彩綠一件件放在桌子上。雲屏送飯,愛娘遞湯,香兒、彩雲一邊一個揎起袖子,露出白膩膩玉腕,黃燦燦金鐲,拿著銀鑲牙箸讓食。康夫人叫四個人陪著吃有趣,和氏便令人在左右兩傍設下楠木高腿一字桌兩張,桌子裡邊各設兩個楠木大杌,杌上鋪著紫洋氈杌垫。雲屏坐在左邊上首,愛娘坐在右邊上首,香兒、彩雲一左一右,俱在下首。吃飯中間,康夫人道:「這黃花魚往年三月末才有,今年來得太早。初吃時肉細骨軟,作好了也到有味。」愛娘道:「去年銀魚亦好,只好虧冬筍平常。
  今春正月,麵條魚亦好,但作湯吃必須如臘月鐵雀肉作法方妙。鼎兒、養氏調和的雖好,終不及。」香兒道:「我常說大娘是明明白白,三娘是瀟瀟灑灑。你如今竟成個書呆子了,怪道終日家蒙頭蒙腦,如聾如瞽的光景。」當下兩個又耍笑一番。只因這一來有分教:一已偏私,當不得生前月旦。群論公議,方足定死後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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