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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情侍密語暢蘭閏 倩女幽魂驚虎帳

  一曲陽春別有腔,後先唱和兩無雙。
  他年賢月婁育能嗣,此夜情懷豈易降。
  卻說燕夢卿死後,林雲屏悲傷過度,臥病在牀。宣愛娘雖則勉強解勸,卻更是同病相憐。悠悠忽忽,過了仲秋,又早重陽。家家飲菊酒,處處賣花糕。想起去年與夢卿評論菊花,借花自比,今日風景不殊,知心安在?由不得不痛入心肝。因對菊花作悲夢卿的詩一律道:
  逸態幽香品獨尊,分明當日舊精魂。
  情緣未得陶淫久,愛譽空教羅瑞存。
  璧玉不垂雙翠袖,金風又到小朱門。
  南陽總有延年術,手把霞觴不忍吞。
  作完吟誦一番,越覺不快。散步走到夢卿住房的前面,但見鸚鵡棲風,聲吞小院。芭蕉凍露,淚落空階。物改人亡,傷心蒿目。春畹迎出門外,進了東一間屋內,金爐仍舊,徒令空燒。繡佛依然,誰複默對?愛娘見無人在旁,乃說道:「大娘和我議定,業經稟過夫人,你不必搬移他處,且仍在這東一所居住,好生照看順哥。俟大爺回來時,自有區處。他在家日,就說過你不在四娘五娘之下,事皆前定,你須不可執扭了。」
  春碗以手拭淚道:「婉兒此心,只在二娘。今二娘既死,此心又在順哥。並無別的念頭,還望三娘原諒。」愛娘道:「二娘在日,早有此意,恐你不允,故未舉行。如今你正好給二娘爭一口氣,以見得你娘兒們的好處。我與大娘雖無甚大病,然平日虛弱,過熱過寒,子息料難指望。四娘、五娘,存心行事,恐不是個長壽人。總有男女,亦未必能振家聲而壯門媚。二娘雖有耿順,卻又先天不足,痘疹未出,亦難並無災殃。有你繼二娘之後,不但順哥的教養成人都要在你身上,就是大娘與我及官人以後事體,還望你幫扶呢。」春碗低頭不語。愛娘又走到西一間屋內去看順哥。汀煙來稟道:「後日有住軍營送恩詔的人起身。大娘叫告知三娘,須寫一家信寄去。」愛娘隨即到雲屏房裡,商量寫寄家書不提。
  且說耿朗奉令參贊前鋒營軍務,只一陣季狸便奪了三彭島對面一個小島。此島乃三彭門戶,耿朗大喜,就移寨在島內駐紮。時值仲冬天氣,日短夜長,那日晚與季狸計議軍機。三更以後,耿朗獨坐,施旗滿壁,但聞更鼓之聲。星月一天,不睹塵囂之氣。忽地一陣冷風,帳前燈火暗而複明。從燈後走出一人,穿一套淺淡衣裙,梳一個輕盈鬢髻,行同流霧,立似停雲,雖不笑以不言,卻如怨而如訴。瞪目視之,乃燕夢卿也。耿朗大驚,按劍叱道:「何處山精水怪,假形惑人!我有天子敕命,汝需速退!」言未畢,倏然不見。家丁進帳來問,耿朗托稱魘寐。
  家丁扶入後帳安寢,耿朗又複入夢,見夢卿說道:「與君別後,無日不思。今冒險而來,欲一話別耳。」耿朗道:「卿不在家,欲別何往?」夢卿道:「妾自有去處,君不必知。但所不放心者,君之生平,性不自定,好聽人言。現今數百口之家,尚被人播弄得七顛八倒。若後來自秉鈞衡,安知不敗名毀節?妾今日身將永別,不避忌諱,故敢直言無隱。至於君家幼子,君自愛之,妾不敢以兒女私情勞君寤寐也!」耿朗道:「卿既遠來,何乃出此不祥言語?」夢卿道:「你看,大海茫茫,何處是岸?宜早思去路也!」言方畢,只見洪波萬丈卷地飛來,耿朗豁然驚醒,卻又是一夢。早起悶悶不樂,勞謙傳進一封家信,卻系母親康夫人寄來。內中只說上下平安,並無別項言語,耿朗益信夜間之事是妖邪作祟,不以為意。原來康夫人恐耿朗知夢卿凶訃,生起悲傷,有妨公事,故教愛娘寫信之時不提夢卿一字。
  再說耿朗一日戰後偶換衣衫,見那軟甲夾縫處有一指寬三寸長白綾帶一條,取出看時,上有綿繡的六個字道:「妾燕夢卿手制。」不由自驚道:「原來此物出自夢卿!我說別人無此妙想,只是我與他參辰數月,起身時又不見他目蹙眉顰,曾怪他有些心懶,如不知竟藏此厚情。若論他才貌,原是五人中第一。初意不過恐他自是自大,要加些裁抑之功,不想到後來見了他面,就由不得生出氣惱。我來時他已懷胎五個月,今已過期,如何信內並未言及?前者我那四首絕句,他若看破,未免又生一番悲思,卻是我太過火處。此後若有便人,須另寄一首,以安其心。」此時耿朗讒語不聞,猜疑漸解,情緣既啟,思念亦生。
  是夜之半,又複入夢。夢見三彭前來搦戰,彭倨駕著青虯船,彭質駕著黃龍船,彭矯駕著朱雀船,後面海鰍戰艦蟻聚蜂屯,鼓噪而進。這邊耿朗、季狸放開水寨,分頭迎敵。
  季狸在左,耿朗在右,搖旗擊鼓,勇氣百倍。各哨船隻以次進攻,箭弩並用,槍炮齊施。三彭抵敵不住,張慌敗走。耿朗季狸乘勝追殺,三彭兄弟幾乎被擒,急奪小舟逃命。忽地颶風大作,浪滾波翻,官船搖撼,把持不牢。旗幟隨風,刀槍落水。耿朗、季狸大驚失色,官軍膽落號呼震天。
  三彭賊船素嫻水性,乘勢收轉,圍殺上來。耿朗挺長矛,季狸揮短劍,領著些不怕死的裨將捨命格鬥。正在危急之際,猛見上流頭無數巨艦沖風破浪而來,前面有兩根素白引軍旗,上繡車輪大金字,左邊繡的是「繡旗女將」,右邊繡的是「錦傘夫人」。耿朗一見,認作是三彭內親三姑姊妹,益發慌懼,以為死在眼前,必無生理。及至相離不遠,見中央坐纛上寫著一個方丈大的「明」字,方知是官軍前來策應,但不知這女將軍是甚麼姓氏。耿朗盡力殺出,沖過引軍旗直至坐纛船下,見纛下坐著一位女元帥,全身甲冑,親擂戰鼓。仔細一看,並非別個,正是妻子夢卿。耿朗不由得叫道:「夫人!這支軍馬何處調來」?只見夢卿高聲應道:「君但知讀書萬卷,不亞南面北城。那知這十萬甲兵,亦是胸中自有。因君不能措用,故今日領來助此一戰。勢不宜遲,君需並力要緊。」耿朗便跳上大船,手拈長矛,指揮眾兵,追拿三彭。是時三彭大敗,各不相顧。夢卿的大船早將青虯船撞翻,彭倨落水,已被左右梟首。
  彭質的黃龍船斜刺急攻,要報彭倨之仇。這邊夢卿一陣鼓響,硬弩強弓,箭如雨下,立將彭質射死。當下彭矯逃得無影無蹤,耿朗要開船去尋,夢卿道:「三彭已死。其二,彭矯雖在,已成釜內之魚,不怕他走上天去。且賊眾降者極多,若重重懸賞,彭矯不足擒也。」耿朗依允,傳下號令,果然有人割了彭矯的首級來降,耿朗大喜。正在指揮三軍剿除余寇,猛聽得夢卿大叫一聲,七孔出血,拋了旗鼓,倒地而死。兵眾無了旗鼓,登時散亂。只見春畹頂盔貫甲,從艙內跳出,搖旗擊鼓,軍威複振。耿朗大諒,被鼓聲一嚇,醒卻亦是夢。耿朗自想道:前者現形之後,夢見他時,說的話大是不祥。今日所夢,又倒地而死。大約二娘在家竟有些不妥,或是胎前,或是產後,俱不可知。況且家信內各房俱有些說話,而二娘獨無,此分明是林、宣兩人恐分了我的心,故不明言之耳。至於春畹亦頂盔貫甲,搖旗擊鼓,大約此人將來必有大福澤,真不在四娘、五娘之下也。
  正是這一來有分教:多情多愛,全現出失意之悲。將信將疑,可漸開攖心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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