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自古誇從戎,誰信閨闈有戰功? 遺恨當年書一紙,輕教香散海棠風。 卻說孟征在海口息兵,令人送回朱伸靈樞。又令季狸搜山,耿朗祭海。耿朗因寫家信一封,著朱伸的家丁帶回,自己駕船出海口而去。再說季狸各處搜查,旬日之間,俱皆平定。一日單騎在海岸上閑走,忽見洋面上飛了一隻船來,船頭一條大漢聲諾道:「子章別來無恙!」季狸視之,乃赫連照也。季狸下拜,赫連照道:「今日賢契統兵前部,正丈夫有力之秋。我之此來,特為助你。目今冥光、朱陵、黃羅三國,雖都聽了山鎮、宣惠、徐無為之言,按兵不出。而三姑妖術可懼。若除得三姑,則三彭不足擒矣。」季狸道:「三彭虎踞海島,擁勝兵十數萬,必護衛周詳,不知三姑如何可以除得?」赫連照道:「賢契所佩劍,乃燕氏寶物也。借我一用,不過旬月間可致三姑之首于孟公矣。」季狸大喜,解劍奉上。赫連照又道:「此地頗險,賢契作速回營為是。」季狸上馬,那只船已自去遠。季狸徐徐而行,來至半途,恰遇耿朗祭海回營,便一同下馬,在山崖前少坐。季狸道:「自入山以來,三月有餘,身經大小數十戰,中刀箭傷十餘處,至今尚有未平復者,不知足下身體若何?」 耿朗道:「前在大淵、絳官二關,並未身臨行陣。惟在地戶關日夜相殺,彼時火槍竹箭,迎面飛舞,實不可當。身上衣甲,盡多破裂,但未知怎的,竟未入肉?」季狸道:「焉有此理?」 耿朗乃解衣與季狸看,果然無傷,季狸驚訝。及至看到護身軟甲上又多有損壞痕跡,且聞得透鼻的蘭麝粉膩之香,就破處撕開,誰知裡面鋪滿了黑髮,一片一片,又厚又密。更兼油帛相襯,所以將槍箭俱都滯住。季狸大驚道:「怪得身上不受傷,原來有此寶物,不知從何處得來?」耿朗道:「此系家內帶至,正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季狸大加讚賞,坐了一回,各自進營繳令。過了數日,孟征得令,大小船隻,盡數起行。季狸統定前軍進發,一連奪了幾座小島。山鎮、宣惠、徐無為三人,帶了冥光、朱陵、黃羅三國的使臣及進貢表物來見。孟征即令三人領三國的使臣赴京,一面督季狸直搗三彭巢穴。是時孟秋已過,洋面生寒。所喜者日無陰晦,海不揚波,大小船隻,魚貫而進。起初三彭原依三國為援,今三國已納款中朝,三彭勢孤,人心不固,駕船出降者日日不絕。以此季狸盡知彼中底細,多備狗血穢物,以便破三姑邪法。三彭亦自恃有三姑,整兵迎戰。 是日西北風大作,中國的艨艟巨艦順流而下,勢若山崩,急如電轉。賊船支持不住,被撞得七零八落,死傷無算。三彭得命,逃入島中,負固不出,命三姑在深山作法。不想法未作成,俱各死在山內,首級俱被割去。 三彭慌亂不知所為,一怒統兵複戰。是時島中出降者益多,直叩先鋒營獻上首級寶劍,稟說道:「前日有異人下降,說三姑妖禍,吾殺之以救眾人。故將首級傳與眾人,拿來投降。並寶劍一柄,以為信證。」季狸知是赫連照所為,慌忙傳入中軍。 孟征大喜,將三顆首級號令行營,即將寶劍賜給季狸。乘三彭人心慌惑,加力攻取。殺氣連天,軍威大振。時值秋涼八月,鯨波怒吼,聲添鼙鼓之嗚嗚,蜃霧狂飛,勢助旌旄之烈烈。胡繼虞所統,乃海岱精強。馮志甯所部,盡荊襄梟果。季狸所領,多沿海一帶材官儲將,中後兩營,偏裨又多請纓投筆之徒。人人用命,個個爭先。三彭島雖地廣糧足,怎當得官軍有進無退,有死無生。外邊島嶼多被取辱,孟征又令賀嘉草了一篇《殲厥渠魁脅從罔治》的赦文,傳入島內。以此賊人營中疑懼交加,向背各異矣,這且不提。 再說夢卿自先秋坐蓐以後,直至八月,病勢有增無減。原先的火疾水症,一併齊來。名醫罔效,良藥無功。林雲屏憂形於色,終日忽忽,如有所失。宣愛娘極力調護,不離左右,寢食俱廢。任香兒對人則憂,背人則喜。平彩雲人來己去,人去己來。正是各人心事各人自知,一時外親內眷,來看病者門庭若市。冉安人亦看病來,因私向香兒說道:「燕家姑娘這樣一個人,如何得此不起之症?可惜可惜!」香兒冷笑道:「可惜了人家,忘了自己。怪道作三朝辦滿月,都合那些勢利鬼一般樣的行走。」冉安人道:「這是何說?人望人好,閻王望鬼好。燕家姑娘若無好處,除了至親,誰來作甚?如依你的話,竟是從房頂上開門了,何以去得?」香兒聽說,心甚不喜。這日午後,夢卿偶覺精爽,倚枕而坐,愛娘相陪,夢卿道:「目今秋氣正寒,海潮正盛,一月有餘,未有信來,不知身體若何?」 愛娘道:「初看朝報,說是克期出海,大約此時正是進攻之際。未有便人,安得有信?」兩人正說未了,汀煙手托著一封書信,說道:「這是爺從出兵處寄來,內除給老夫人請安之外,五位奶奶並無書信,只有七言小詩四首,大娘看過,叫送過來與二娘、三娘看。」愛娘接過,見一副紅箋細字,是與老夫人問安的,都是些平安慰問之語。又見一片桑白紙,行書有栗子大小,並無別項言語,只有絕句四首。夢卿道:「前者成國公戰歿,我兵陣亡者既多,則受傷者想亦不少。今請安書內,寫著身體無恙,僕馬平安,屢經戰鬥,未有創傷,則慰心者,此數語足矣,原不必另費筆墨也。」說畢,再看那詩,其詞曰: 刀槍林裡日徘徊,舊國雲山望帝台。 為問屏前金井下,海棠又得幾枝開? 敷文宣武敢言勞,鼙鼓愛敲山月高。 為憶娘行不怕險,夢魂飛過海波濤。 得君任用便忘身,奉命香花祀海神。 寄語兒家休悵望,旌旄佇看返征輪。 高堂平賴眾卿賢,萊子彩衣代舞鮮。 一紙雲鴻千萬裡,好將情誼謝尊前。 看完,汀煙拿往西一所而去。夢卿道:「姐姐看他是何意思?」愛娘道:「前兩首是懷思,後兩首是慰謝。不過是於軍務倥傯之中,走筆而成,有何別意?」夢卿道:「雖無別意,卻有隱詞。姐姐只就每句第三個字想去便知。」愛娘果然默誦一過,因笑道:「是將大娘與我及四娘、五娘的姓名隱藏在內,然既稱夫婦,又遠地寄信,自當詞嚴義正,不該稍涉戲耍,這正是一馬勺壞一鍋,待怨那個?」夢卿道:「人是五個,詩只四首。可見那人記將小妹當作死之久矣!」說畢昏然迷去。愛娘、春畹幾乎嚇死,慌忙扶住。停了些時,方慢慢醒來。愛娘再三勸慰,夢卿道:「适才覺得涼氣從腳根漸逼至腹下,以及胸前頂門。如有人一按,遂眼黑耳鳴,不省人事。若使此心把持不定,早已歸於烏有矣!」說畢又息了一息,向愛娘道:「小妹之久不弄筆墨,原以解從前之失。今當永訣,不知肯借筆墨一用否?」愛娘遂令春畹取過紙筆,夢卿乃草書一絕道: 夢裡塵緣幾度秋,卿家恩意未能酬。 仙源悟處歸宜早,去去人寰莫再留! 寫完,擱筆端坐,瞑目不語。眾人就近來看,已神消氣散,奄然死去了。正是全受全歸,不愧不怍。有分教:淑女之行,不傳而傳;蕭郎之恨,欲解難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