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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三公子大鬧勾闌 二秀才浪遊燈市

  比匪終須招患虞,端資內助有名姝,若非深沐芝蘭味,海上應添逐臭夫。
  卻說耿朗雖遠了丁不識,王尊王諸人,又不好遽然絕交,只有來而不往,約而不赴,漸漸疏之而已。這些人起初還不在意,後來見耿朗接待冷淡,亦就不甚來纏擾。耿朗公事之暇與至親親友酬酢往來外,即杜門不出,與林雲屏、燕夢卿、宣愛娘、平彩雲、任香兒共享家庭樂事。不但省卻多少周旋,亦省卻多少費用。及至年終,需有孚稟稱:算明冬季三個月內,共節剩雜費銀五百餘兩。耿朗知是寡交效驗,益發重信夢卿。是時不覺臘盡春回,又是宣德五年正月元日。
  家家爆竹,處處春聯,掩靄風光,倏忽非舊。尋常巷陌,煥然一新。耿朗家童僕則衣冠齊楚,婢妾則珠翠繽紛。瓜子皮,荔枝皮,縱橫匝地。紙爆氣,松葉氣,氤氳彌天。耿朗五更入朝,散後先到耿忻家,拜過家廟並伯父伯母。次則回家,與康夫人行禮。後則去拜叔父叔母及諸親友。是日林雲屏、燕夢卿、宣愛娘、平彩雲、任香兒五人,齊齊整整拜過康夫人,然後彼此對拜。晚間耿朗方回,俱在正樓下用畢晚餐。雲屏問及本日拜望人家數目,耿朗令取拜單來看。連鼓樓街、東華門、四牌樓,並西四牌摟、國祥胡衕等處,四十餘家。其餘西直門外、朝陽門外數十多處,須于初二初三日分去。夢卿道:「上月二十八日,聽說任伯父偶抱小恙,未知大愈否?何不明日先去拜看?」
  耿朗道:「西城人家最多,且有不可不先去者。若明日出朝陽門,則東城一帶,雖可了事,其西城要緊處所,卻又遲誤一天。況越國公、江陰侯各家,彼今日既已先施,明日若不回拜,豈不令人記念?」香兒正和彩雲抓子兒玩耍,聽見此話,便說道:「如此拜節,先丞相,後將軍,總從正月元日起,直至臘月除夕止,亦到不得平常人家矣。怨得人家不領此虛情。」愛娘道:「平常人家去晚時便不領情,則我娘家不過是往燕伯母家之便,大姐姐家,亦不過是往大姨母家之便而已。況且燕伯母家又安知不是往我娘家之便?總之,我們都不領情。莫若五家並在一日內,按著行次,另走一遭為妙。再不然,今日便罰他陪那不領情的人兒一宵何如?」眾人聽畢,俱各笑起來。香兒亦掩口而笑。正笑間,丫環傳進一個請帖,是馮世才初七日請酒。雲屏道:「初七日是二娘生辰,不去也罷。」耿朗亦正不要去,便托事回復。須臾點上燈燭,六人團坐小酌,二更方歇。
  過了數日,已是初七。鼎兒、養氏預備竹葉酒、七菜羹、盤龍面、照宇餅,俱在夢卿房內會食。康夫人亦賜給夢卿花勝金簿,以助曉妝。飯畢,丫環傳進兩個請帖,一個是張大張、王尊王,一個是公明達、季狸,都是十四日會酒。耿朗令春畹記著公明達、季狸所約日期,好去赴約。」一面即辭謝了張、王兩人。到得十四日,竟去赴公明達、季狸之約不提。
  且說馮世才、丁不識、鄧通賢三人,會飲飯後,起更之初,一齊步上天銜。晚風已定,皓月方明,車馬連綿,人煙絡繹。」正是金吾不禁夜,天下太平時。三人或沽酒,或買茶,或猜燈謎,或聽清唱。二更後都已沉醉,順步走至勾闌行院,一家門首。鄧通賢認得是妓女謝仙桃家,卻早被人接去。一連走過數處,俱不耐煩起來。至末後一家,更是最熟。中堂上酒筵齊備,兩廂下蕭鼓俱全。鴇婆獻茶,妓女金錢兒出拜。三人又複暢飲,猜一回拳,行一回令。馮世才自作令官,要每人說古語一句,將本姓藏在句尾。若不能者,罰酒三杯。口內便念道:「舜生於諸馮。」念畢,即傳杯于丁不識。金錢兒笑道:「不合景,不切事,算不得。」馮世才抵死推託。丁不識乃接口說道:「往來無白丁。」又傳杯與鄧通賢。金錢兒亦笑道:「俺家井非官宦,豈無白丁?既不切事,又不合景。亦算不得。」丁不識只得胡賴,強傳杯與鄧通賢。鄧通賢更一字說不出,惟領罰而已。未後傳杯與金錢兒,金錢兒遂說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當下三人大加稱賞,因逼金錢兒歌唱。金錢兒乃輕輕歌道:二十男兒好丈夫,蜂腰丹臉細唇朱。青樓妙舞歡歌日,囊橐千金一笑無。
  三人聽畢,追問作自何人。金錢兒不得已,乃說是鄰妓雅兒所作,三人便要邀雅兒一會。金錢兒道:「他多供奉內廷,不甚接客。況又夜深,未必肯來。」三人一齊死纏,金錢兒被逼不過,只得令人去邀。誰知去過五七回,人仍是不來。三人益發亂央,金錢兒免不得親身去請,雅兒方同了走來。看見三人,並不道個萬福,略讓一讓,便一齊坐下。三人見他容色甚美,年齒又小,也不介意,反先勸酒。雅兒更又不辭,接杯便飲。三人以為灑落,益加喜悅。馮世才道:「久聞卿卿才貌,夢寐思之。今夕何夕,乃慰生平!」雅兒道:「平康佳麗,在在有人。諸公眼界,何其太小!若以桃李為富貴,又何其先弄金錢於掌上耶?」三人見雅兒頗有情致,便素詩為贈。雅兒隨援筆寫出四句道:
  弓旌來士武文全,逢世才能總未然。
  巧宦何妨丁不識,夤緣惟恃鄧通賢。
  寫畢,起身便走。金錢兒方去奪那詩稿,早被馮世才扯得粉碎,大叫大罵,拿席上一支大酒杯打去,打在一個虔婆臉上,仰倒在地。三人錯認,一齊亂打。眾幫閒亦來亂拉,三家家奴俱各大醉,只道幫閒無禮,都來與幫閒亂鬥,金錢兒早已走脫。正在打成一團,不期又有幾個少年扶醉而來,卻是張大張、王尊王,與舉人茹月桂,進士鄔日杏,會來東華門燈市看燈,一路上吃茶酒,放爆竹,引逗年少子弟,挨擠年青婦女,在燈市中走夠十數個來回。忽見一個童子生得標緻,便思上手。先是王尊王湊上去靠一膀背,那童子一閃。張大張又在前一遮,那童子向後一躲,恰倒在茹月桂身邊。鄔日杏便要去摸,那童子叫駡起來,眾人卻又走開。不上幾步,見人密處,又湊上去,把個童子弄得急急忙忙,一直往勾闌巷飛走。四個人一齊飛趕,恰到金錢兒門首不見了童子,領著家奴,一擁打入,正遇馮世才等打出,彼此亂醉,不暇分說。一邊認作是包小官的主人,一邊認作是幫娼妓的閑丁,打迷了眼,自家人打自家人,也都不知。直打出勾闌巷口之外,相打者如山崩水湧,觀鬥者似蟻聚蜂屯,叫六喝麼,逞出秀才體面。喝神斷鬼,顯他公子威風。早有人曉知巡城禦史李時勉,李時勉原要分解完事,不想眾人一味蠻鬧,只得將惡奴拿住,問明緣由,提到虔婆,審出備細,然後據實寫下一疏,五更時奏入不提。
  再說耿朗是日早晨便到公明達家同季狸同畢早餐,午後方始消飲。正是酒逢知己,話每投機。直至日落晚餐已畢,聽得天街上爆竹雷鳴,人聲鼎沸。三人亦在街坊上閑踱一回,歸來洗盞更酌。三鼓以後,楊善、勞謙來接耿朗,乃步月回家。康夫人已經就寢,夢卿、愛娘、彩雲、香兒俱在雲屏房內。耿朗見雲屏、夢卿同倚在一張大桌上吃茶,愛娘扶著個丫頭步來步去,像是散酒的模樣。耿朗笑道:「宣姨娘今日醉了也?」愛娘道:「一鬥亦醉,一勺亦醉,不似那兩個酒氣一熏,便成兩堆亂泥。」耿朗看時,見彩雲倚在枕邊,香兒側臥牀上。此時耿朗已有酒意,走近一步,聞得兩人身上香氣芬馥,用手去推彩雲,正是雨濕桃花,弱不勝手。去摸香兒,正是風翻楊柳,強不能持。夢卿恐耿朗乘興輕薄不好看相,因教苗兒、條兒秉上燈火,綠雲、紅雨、汀煙、渚霞扶歸兩人本室。又俟耿朗睡下,方同愛娘回至自己房中,再令烹茶解酒。雲屏亦以酒尚未消,走來閑活。愛娘道:「今日可喜,都皆暢快。」雲屏笑道:「幸而姐姐不曾象那兩個醉倒,不然姨娘亦要被妹夫輕薄了。」
  愛娘亦笑道:「大姨比不得小姨,那兩個本是小姨,自當輕薄。俗語雲,小姨九分九厘兒,若只以年紀論起來,假如先到我房裡,次到你房裡,豈又不是大姨夫作小姨夫了。以你論,他是妹夫。以我論,他是姐夫。今夜你卻要被姐夫輕薄了也!」說畢,三人好笑。正笑著,春畹道:「适才需有孚稟進來說,幾時回請馮錦衣及張、王二位秀才?因夜已深,明日再候吩咐。」
  雲屏道:「我與二娘已經議定,不必回請。明日傳知需有孚,不需預備可也。」是夜又吃過一回茶,五更方歇。正是:片言覺悟,不難脫簪珥於同牀。群小窺伺,遂至操戈矛於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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