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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全節義甘為側室 感情懷擬結同心

  不為林深便不芳,幽蘭風度自非常。
  任他世慮無終極,且把萱花植北堂。
  卻說燕夢卿、宣愛娘自卻茅家媒說之後,至宣德三年正月,夢卿年已十八,愛娘亦二十有一。這日全司禮拉了鄭文來見鄭夫人,要與夢卿作伐。夢卿亦出相見,鄭文道:「全老大人始終玉成,今日此來,義不容卻。」全義道:「不然。小姐行事,我久心服。伐柯之舉,不過聊盡愚衷。或可或否,小姐當有裁處。」夢卿道:「老大人待我夢卿,有逾骨肉。所有微忱,敢不披訴?我夢卿原系受聘之女,因先父獲罪,不得已舍輕從重,彼一時實不敢存一耿家念頭。及至蒙公奏除掖庭名籍,便當適人,以慰老母。一則父喪未滿,二則既已受聘,則生為耿家之人,死為耿家之鬼,豈敢有二?」全義道:「此乃至理。倘若奉旨賜配別人,小姐又當何以措處?」夢卿道:「當先父被收,罪在不測,夢卿已拼一死矣。雖代罪一疏幸蒙俯准,自揣永巷終生,未嘗有生之之心也。果真有另配之事,正夢卿全歸之時耳。」全義道:「此不必論及,耿家早另有佳偶,小姐已無所歸。別結紅絲,亦何所害?」夢卿道:「盟好既申,雖無夫婦之實,已有夫婦之名。名分既定,又適他人,則與再醮何異?」
  全義道:「小姐之志我已知之,但此後終身何以結局?」夢卿道:「以先父志行尚爾如此,況我一介女子,何暇慮及終身!徹其環王真,至老不嫁,北宮嬰兒子即夢卿之師也。」全義道:「小姐節義如此,昭若日星。假使耿家重來議親,還當應否?」
  夢卿道:「先人之誓書現在,兩家之聘物猶存,寧敢以事殊勢異,更作他想?」全義道:「然則,小姐願為夫人之次乎?」夢卿低頭歎氣,揮淚不語。全義向鄭夫人及鄭文道:「小姐所言,可貫金石,可對鬼神,古之節烈,不過如此。作伐一事,我全義再不敢道半字矣。」於是嗟歎讚賞而去。誰知此事早傳到康夫人耳內,康蘄春、火信安、吳安陸、耿泗國,耿太僕、耿通政等,亦都在朝內聽得全義讚揚。耿通政遂到耿朗家向康夫人道:「燕小姐前者求代父罪,足見其孝;今又力辭作伐,足見其節。且觀生為耿家人,死為耿家鬼』之語,則其心可知。從來三妻四妾,古人所有,以燕小姐之賢良,未有不與林任二侄婦相安者也。誠如所言,豈非我家之一勝事?」康夫人道:「事非尋常,當與眾親商議。」耿通政道:「此等事體,上關朝廷風化,下關夫婦倫常,我通政司及禦史衙門皆當入告,以頒旌表。嫂氏若能成全,越速越妙。」康夫人當下請了林夫人、宣安人、花夫人及蘄春膚夫人、信安康夫人、安陸胥夫人,並泗國棠夫人、太僕荊夫人、通政合夫人,一齊到來商議此事。
  林雲屏向眾婦人說道:「燕家姐姐乃我雲屏素所心服,且又受聘在先。他若肯來,大是美事,何須商議?」棠夫人道:「燕小姐本先受聘,若以為大,則置侄婦於何地?若以為小,又確乎不可。須尋一兩便之法。」荊合二夫人道:「燕小姐聘雖在先,而於歸在後。侄婦聘雖在後,而於歸在先,且長燕小姐兩歲。姊妹相稱,卻亦允協。」林夫人道:「此言甚是。燕小姐既已孝節兼備,必然義命自安,將來亦是你侄婦一個幫手。」於是康夫人便擇于八月十五日請眾夫人往燕家議親,這且不提。
  卻說宣主事在時,原住海岱門外。至宣德三年二月,在城內國祥街另買房室一所,恰與燕禦史家一牆之隔。燕家在東,宣家在西。宣家後樓,正與燕家花廳相對。自三月裡移來,彼此俱都拜過。故鄭夫人與宣安人相熟,愛娘與夢卿亦遂相識。況且康夫人來看燕家,亦必到西邊。
  若來看宣家,亦必到東邊。是以彼此又都會過酒食。事偏湊巧,本年五六月間雨水過多,當中界牆,有一處損壞。磚瓦塌將下去,竟象一個角門。兩家夫人都因內裡庭院並無三尺童子,故一時未及修補。時至中秋已後,菊花欲開,夢卿領著春畹在花廳邊收拾菊花枝葉。恰好愛娘亦領著喜兒,手裡拿了一柄泥銀亮紙折迭扇兒,在那裡撲蜻蜒耍子。先是喜兒看見春畹,便叫道:「春姐姐,消遣得好!」夢卿一回頭,見有愛娘,便轉身走到牆邊。愛娘道:「這早晚菊花便欲開放,妹妹竟是催花使者了。」夢卿道:「秋閨無事,只好惜此消遣。」愛娘道:「初晴時候,蜻蜒都貼伏不飛,我將他扇起來,你看高高下下,往往來來,成雙作對,繞閣穿亭,亦頗不寂寞」。兩人立談多時,夢卿邀愛娘花廳上坐。鄭夫人得知,即令春欄、春亭、春台隨了春畹,送出八碟糕點,一壺芽茶,鄭夫人亦到廳上,愛娘道過萬福。鄭夫人道:「明日是你耿妹夫家行聘,有許多事,尚須料理,不得奉陪。」愛娘又道過謝。於是愛娘與夢卿對坐飲茶,喜兒執扇在旁。夢卿見扇上有字,接來一看,卻寫著前年七月內墳院牆上的原韻,並自己的和韻詩在上。忽然想起那四句隱語,不覺驚喜。愛娘見夢卿面有喜色,因問道:「妹妹看這詩是何樣人造作?」夢卿道:「這和韻,小妹早曾見過。若這原韻,敢是姐姐自作無疑。」愛娘道:「何以見得?」夢卿道:「那四句隱語,分明將姐姐名姓離合在內。小妹從前已經猜出,但未知姐姐為何如人耳」。愛娘笑道:「那詩本是我為林家妹妹所作,這和韻又是賢妹為我而作。真乃『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也。」夢卿亦笑道:「我兩人三年知已,今日才覺。若非閒暇相遇,何時能得提起?」愛娘道:「我與林家妹妹自幼相親,本期長久。不想半途分別,徒惹懷思。今又與賢妹相遇,可意知心,與從前無二。而賢妹不久又于歸耿氏,反合林家妹妹相守百年,而我愛娘終成陌路矣,既失一雲屏,又失一夢卿,恐後來未必再遇一雲屏,再遇一夢卿也。聚散無常,時不再來,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夢卿道:「天下有情人大抵如此。情得相契,則死亦如生;情不能伸,則生不如死。我夢卿自先父獲罪,既已心如死灰。後見姐姐之詩,不覺情又一動。今與姐姐相會,此情方為之一暢。但不知此後是為情死,是為情生,可得與姐姐常通此情否!」愛娘道:「人之相交,無情固不及有情,而交不能久,則有情反不如無情。必須尋一個妙法,使此情常在方好。『笑煞秋閨深寂寞,與卿同是一般閑』。妹妹能與我同閑,獨不肯與我同事乎?」夢卿笑道:「姐姐肯與我同事,則我與姐姐便非兩人,更可與林家姐姐合而為一矣。恨只恨天不隨人事,拘泥辜負了多少有情男女。」愛娘歎道:「我與林家妹妹曾有約在先,今若再蒙賢妹見許,則我之終身都在你兩人矣。不然,慈母年老,幼弟無知,比匪之傷,似可逆料。」夢卿道:「男兒知己,四海可逢。女子同心,千秋難遇。林家姐姐我雖未見其面,然既與賢姐莫逆,則其人可知。自此以往,任他人是人非,務須同歸一處」。說畢將鬢邊一枝金蘭花簪兒拔與愛娘道:「此是小妹自幼服用,那一枝為和詩失去,至今猶念念不忘,此一技暫與姐姐,權為質信。若夢卿後來言不應,必就如此簪半路分折,伉儷不得長久」。
  愛娘道:「妹妹何須如此?若愛娘必要妹妹信物,則妹妹因物而見重,是愛娘不信妹妹了。若妹妹必要愛娘受信物,則愛娘亦因物而見重,又是妹妹不信愛娘了。」夢卿道:「不然。物以表情,小妹戴用此物,原期相伴終身。今日送與姐姐,我夢卿之心亦歸於姐姐矣,且此簪原因姐姐失去其偶,姐姐若不愛憐,尚有何人珍重?」愛娘聽罷,乃接來插在鬢邊。自此兩人益相親愛,這亦不提。
  卻說康夫人自八月十五日來與鄭夫人議親,鄭夫人慨然應允,故康夫人又于本月二十五日大行聘禮。又經全司禮因天子曾許夢卿為孝女,便又將甘為側室一事奏聞天子,天子大喜,詔賜「孝女節婦」四字牌匾。一時傳遍京城,凡耿家內外大小,聞知者無不暢快。獨任香兒一人心甚不喜,一則忌夢卿之貌,二則忌夢卿之才,三則同為側室,而夢卿來頭正大,家素富貴,與自己娘家不同。四則康夫人、林小姐必皆重待,而親戚奴僕亦必欽敬,顯得自己卑微。只因這一來,有分教:言三語四,說不盡無限牢騷。慮萬愁千,方顯明一身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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