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明,仲英作書別伯凱,以二十一日至滬。述卿則往訪某君,仲英意弗喜也。既離長髮棧,遂自至秋光家。
門開鈴動,秋光自樓窗下瞰,見為仲英,赫然變色,呼曰:「奈何扶病涉此長途?」仲英喜極不能答。但聞小蠻靴下樓級聲,入仲英耳際,咸有韻致。仲英一見,即趨進執手為禮,然已冷如冰雪,聲哽而微言曰:「不知所報。」秋光淚如泉湧,彼此對立不言。秋光忽強笑曰:「難得相見,理當言歡,奈何為楚囚之泣?吾亦昨日甫歸。」仲英曰:「此來特參叔母夫人。
」秋光曰:「仲英匆匆至此,且小坐進食。老人必加禮接。」
已呼侍者治食。飯白如玉屑,肴蒸雅潔。兩人至此,禮分已蠲,遂坐而對食。既盥漱,遂整衣登樓。
胡夫人年可六十余,華髮盈頭。樓心供佛像。仲英入,即下拜,言曰:「小子仰太夫人盛德至矣。屬在兵間,彈穿左膊,女公子適為紅十字會,餘生賴以救護。不爾,殘骨委榛莽矣。
報恩無路,特來晉謁夫人。願夫人耄耋健康,符我心祝。」夫人曰:「參謀病中事,秋兒述之歷歷。恨吾家無三尺男,若得英偉之器如參謀者,支我門戶,不寧佳耶?」仲英悉夫人所言意旨,必為秋光所授,即下拜曰:「夫人果不以雄為不肖者,願系援于夫人家。」語時,秋光已瞥然入複室。夫人曰:「此老身夙心也。近者,滬上多自由結婚。參謀既以秋兒為賢,即以老身主婚,侍參謀巾櫛可也。秋兒汝出,吾孀獨何恃,亦恃此嬌客耳。爾兩人未成禮前,仍以兄禮事參謀。方今四海騰沸,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今林都督又安在?」仲英曰:「卸兵權矣。」
秋光忽出曰:「仲英,述公有大功,何由乞休?」仲英笑曰:「渾、浚爭功耳。為述公計,以乞身為是。」秋光歎曰:「壯弱異科,則摃鼎者見忌。吾向讀《抱樸子》,今日乃驗是言。述公有戰略而暗於人情,負鯁概而拙於退讓,宜其叢忌之多也。」夫人曰:「參謀食未?」秋光曰:「食矣。」顧仲英曰:「叔母長齋,故不與吾同飯。」夫人曰:「參謀卸裝何所,請鑬被此間。且大創新愈,亦便於調攝。」仲英猶豫,而秋光竟以目示意。仲英領諾。
秋光隨之下樓,同坐于遲青室。仲英曰:「此來不虛吾願。
」秋光曰:「創合矣,請坦以示我。」於是秋光代仲英啟襟。
見尚封裹。發之,已結厚痂且脫矣。複為重裹,即曰:「此間可以下榻。但窗外無野意,不見所謂楊柳酒旗也。」仲英曰:「但讀填詞,而金陵山色,已亙吾前,何複戀彼數間茅屋。」
秋光曰:「大凡難中滋味,較安常處順中,尤醰醰足供嚼咀。
方仲英被創,解剖取彈,吾執燭手顫,幾暈君側。須知此二日中,凡數十次視君顏面,瞑然如死人。吾坐君榻前,此心如浮入雲際,忽又一落千丈。夫以看護之責,固欲創人得生,而吾此時又不似但屬看護。」仲英即曰:「此所以令人鐫之心髓。
」
秋光曰;「吾能否以侍者從君攜裝而至?」仲英忽倉皇解衣四覓,如有所失。秋光驚曰:「何物?」仲英曰:「詞稿耳。
」既而曰:「得之,得之。」果有小羅囊,並秋光二劄及詞並納其中。秋光奪而抵之地曰:「書癡!從今以後,須以巨囊貯之,仍不能盡,何惜此戔戔為?」仲英俯拾,納之胸際曰:「此仲英性命所屬,爾不能干涉吾事。」秋光臨窗呼曰:「六兒,爾從王先生取物事來!」仲英遂與執手為禮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