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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演說怪像抉盡弊端 感觸親情陳其原委

  話說當時男女內外,如吃了午飯,張先生的妻子,另外替畢太太端整了幾樣路菜,擱在一邊,又叫人送了飯到船上去,與複華吃。吃過飯,消停了一會,黃繡球道:「方才姊姊的話,沒有說完,是怎樣的千奇萬怪?」黃通理歎了口氣,說:「這些話,我不等畢大嫂子說,我就聽見得不少,看見的也多。從前外間的風氣,怕的是不開。如今一年一年的,風氣是開了,卻開的亂七八糟,在那體育、德育上,很有缺點。你記得你夢見羅蘭夫人嗎?他臨終時,有兩句話道:『嗚呼!自由自由,天下古今,幾多之罪惡,假汝之名以行。』現在那社會上的千奇萬怪,不論男女,都應著這兩句話,真是可恥!所以我們在內地辦點事情,講些教育,要著實力矯其弊,不可一窩蜂的鬧些皮毛。」
  畢太太聽道:「不錯呀不錯,就如開學堂一事,一時聞風而起,官辦民立,大的小的,不計其數,不是成了個製造奴隸廠,便是同三家村授《百家姓》、《千字文》的蒙館一樣。而且那衝突的風潮、腐敗的現象,各處皆然。嘴說改良,改來改去改不好;嘴說振興,興來興去興不長。內地不必講,越是通都大邑,她那外觀極其宏敞,調查她的內容,竟至不堪聞問。這些在那新聞紙上常常記著,雖然也言之過甚,委實參考起來,總十有八九,不成話說的。這是說男學堂,那女學堂,只有上海最盛。如今的風氣,都看著上海的樣,卻不知文明世界的好樣子,連上海都沒有一點,倒弄些奇怪樣子把人家看。通理先生,你是到過上海的,你道是那班女教習、女學生、女志士,身上的打扮裝束,出來的神氣言論,算得奇怪嗎?」
  黃繡球便問:「裝束打扮,怎樣另有一派呢?難道她們就改了西裝,或是日本的裝嗎?」畢太太道:「索性改為東裝西裝,裝得地道也還不去問,他說來可笑,她們那種裝,只像個浪蕩公子,浮薄少年,上海的俗話叫做『滑頭』。再說得不為聽點,簡直的像個上海倌人,這豈不是奇怪極了?何以我還道不算奇怪?這幾年想必通理先生也不曾出,不曉得的。我去年還到過,今年又走過一次,兩次都耽擱了十幾天,凡有女學社、女演說,無不到場,認得的人就很多。有兩個朋友,住在昌壽裡、華安裡、余慶裡等處,我時常到這幾處走動,總在下半天傍晚時分。去時總看見這幾處有些女子,打扮得鯽溜伶俐,或是在門前嬉笑,或是在巷口同男人談心,或是在樓窗子上,同下面的、對過的男男女女指手畫腳。起先我還只當是上海本地住家,那上海蘇州的風俗以此原不為奇。後來聞說,這都是女學生,看看果然都是天足會中人物。我就很為詫異。兩位朋友告訴我:這何足異!她們一樣的坐著橡皮馬車,逛張家花園,到四馬路一品香吃大菜,上丹桂天仙春仙各戲園看戲,看戲還要揀個末包的廂樓,緊緊的靠住戲臺。吃起大菜來,也不妨同著幾個青年留學生,詼諧百出,叫個把局開開心,香賓酒灌了幾瓶,白藍地喝了一杯。忘形鼓興,還就唱起《九連環》、《十八摸》的小調,大家拍手喝采,比那外國男女跳舞會,既好看,更好聽呢。若是一個男學生請了兩三個女學生,這個男學生,又好比當日盧俊享的豔福,那些女學生的視線,一齊都射在他身上,尤其好看。據此說來,不是大寫生家也畫不出的色相嗎?但是這系旁人的閒話,我並不肯相信。
  「過了兩天,我也是到昌壽裡去替一個人家看病,只見那裡門口停著兩部馬車,一部車子空著,一部車子裡坐了一位姑娘們,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梳的上海頭,穿的上海時式衣服,衣襟上系著一朵鮮花,眼睛上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一雙瘦條條的腳,穿一雙蒲鞋面的象皮鞋子。我打量著,必定是住在這裡的人家,同她們家裡人出去。那一部空車子,必定還有奶奶們坐上去,同那婢僕輩,跟了也坐上去,此時還未出來,這位姑娘先坐在車上等的。我不以小人之心度人,也就忘了這昌壽裡一帶很有把戲的。當時我管我的。到人家去看病,好大一刻,天已湊黑了,才從病家走出,只見那兩部馬車還在那裡停著,卻都已空了,只有四個馬夫,兩個兩個的分在車上坐著。車上已點了燈。我也不在意,望前先跑。跑不多路,只聽見後面車聲轔轔趕了上來。我站住要讓那馬車,頭才一回,只見頭一部就是那位姑娘一人坐著,後頭一部,乃是一個少年,胖敦敦的,身上腳上,都還是中國式,只頭上戴了一頂草帽,不坐而立。這個當口,那位姑娘回過頭來笑道:『先到那裡?』那少年把手往西一指,馬夫便知是轉彎先到張園了,於是兩部車子風馳電掣而過。隨後我將近走到泥城橋,碰著個美國女醫生,在馬車上迎面看見。她駐了車,邀我也到張園。這日正是禮拜,所以張園裡西人遊亦多,卻是西人何以到黃昏時還有去的呢?因為這日張園有外國大影戲,這女醫生也是去看影戲的。到了張園之後,馬車甚多,先從草地上各處行覽一周,那遊人之盛,自不待說,就像所見的這些男男女女,也穿來穿去,觸目皆是。那位姑娘同那位胖少年果然在戲場內,又看見了。兩個人都分著坐的三等椅位。不多一刻,戲場散完,女醫生是先已辭去,我在人叢中也想雇了東洋車而回。恰好我雇東洋車的時候,那位姑娘同少年也上馬車,卻少了一部,兩個人竟合坐一部車子起來。」
  黃繡球聽得說兩個人合坐一部車子,便道:「奇極奇極。」畢太太說:「這就我走我的,她走她的,事情過去了。誰想第三天,我又到昌壽裡去看病。病家的女主人,告訴我一件新聞,說是那鄰近有幾個男人為著一個女人角口打架,險些打進新巡捕房。今日那個女子,約齊了她的幫,要在四馬路海天村番菜館議事,轟轟的起忙頭,就差沒有發個傳單。停會,我請你也去吃大菜,聽聽她們怎樣議法。果然我們走上海天村,已有一座房間被些女客占去,看來都是同那位姑娘一派的裝束。我那女主人便說:『這多是些女學生,前天為了口角打架的,就是當中那穿黑衫兒的一位。』其時我們另外揀了座兒,恰與她們的座兒相對,聽了半天,也聽不出什麼花樣。後來我看見前回那位姑娘也入了座,這才聽見說得幾句,像與那穿黑衫兒的鬥嘴,沒頭沒腦,說什麼話,也終久聽不清。只聽見內中有一個人,喉嚨極響,道是:『現在女權發達,平等自由,是世界上的公理。既然吸了文明空氣,大家享自由的幸福,行平等的主義,他固管不得你,你也管不得他,那裡有讀了這些時的外國書,還講那野蠻手段,拿娘可壓制女兒的?』底下的話,此一句,彼一句,說得甚多,這時我倒說不出口。末了又說:『從今以後,只當沒有此事,大家仍各盡義務罷了。』
  「我只才明白,大約穿黑衫兒的是那位姑娘的母親,其中是為了母女吃醋的事,你道這種事怎不稀奇?不是奇她在番菜館晨公然說這些醜話,奇在她說讀了外國書,就像這種事,是極文明的,又說各盡義務,就像把這些事也作為正經,真真不曉得把文明義務這些理路,怎樣解釋!平日把『平權』『自由』掛在嘴唇子上,只當是下流社會也可與上流社會的人同受利益,只當是趁我高興,就算打死一個人也是我的自由,不必償命的,豈不奇而可笑!我這一番話,你們大家不要疑心我是嚼舌頭、造口孽,這的的確確是近來新學影響,女流中如此,男子社會上更就可想而知。所以我說不怕創不出新法教育,怕的創出來,流弊更甚。然而我們做事,又不可學那旁觀派,一味退縮,只要洞徹其中的弊病,從那弊少利多,細細想些法子,漸求進步,拚著些堅忍工夫,做到鐵棒磨成針的地位,看似發達得遲,實在收效最速。
  「我黃妹妹天生女傑,有文明思想,有冒險氣質,生在這風氣未開的地方,譬如一塊金礦,凝結不動。如今受了通理先生的陶熔,又經那羅蘭夫人的指授,再加上一番黑暗磨折,就譬如那金礦,已鑿出了礦苗,光焰騰騰的,人都望而知寶,日後開起了這一座礦山,定然那光彩可射遍地球,少不得再研究些提煉之法,籌備些資本,以期逐漸營銷,將來的價值自是不小。凡事久而後成的,愈覺成就得好。從前法國有個名叫巴律的,嫌他本國製造磁器粗拙,欲加改良。先在家中設個瓦灶試驗起來。一回不成,再換一回,弄得家資告罄,人也弄得困苦不堪。經了十八年工夫,才弄成了。又西人馬達加斯加,他以傳教為業,傳了十年,才得著一個信徒。孟德斯鳩做了一部書,叫《萬法精理》,也做了二十五年工夫。亞丹.斯密做一部《原富》,也有十幾年才做好出版。他那國中人,就記著他那書出版的年分,作為理財學的誕生年分,何等鄭重!可想:事不在乎急,在乎成,又在成而可傳。
  「中國自仿辦新法以來,不論什麼事,都要急切求效。有些少年勇猛的,憑著一時血性,做起事來,霹靂火箭,就同一刻都等不得的。及至草草的放了一響,還沒有看見煙焰,倒又都退去幾十裡路,從此便意懶心灰,不復過問。更有一班憑空的無事無端,口口聲聲說『不怕流血,不怕破壞』,及至遇著了點小事,不要說流血,就連皮肉都干係不著的,他早已躲閃了,不見個人影。這兩種人,論他們本心,都是可與有為的,不過沒有受得教育,合著中國的一句舊話,叫做『少不更事』而已。至於那誤認天賦之權的,剽竊外國哲學的皮毛,借著愛國保種為口頭禪,卻一旦要滅他自己的家門,殺他自己的父母。家尚不愛,何愛于國?父母生自的血種,尚不欲保,還講保什麼種來?一戴了頂日本帽子,一穿了雙洋式草履,昂然入市,把酒色財氣看為英雄豪傑的份內常事,甚而借著妓女優伶,講求運動,這些人物,就只可陳設在中國博覽會中,供東西各國的人冷嘲熱笑了。我這嘮嘮叨叨講下來,不是阻黃妹妹的一片好意,也只叫是話逢知己,說得暢快罷了。」
  當時黃通理、黃繡球兩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張先生也連連點首說:「這般看來,還是我們村上風氣安頓些。」畢太太道:「這又不然。我說的是開通以後的流弊,內地未曾開通,其弊猶如頑痰一般,結成痞塊,橫在喉嚨裡,或是頂在胸口,久之飲食難進,氣脈不舒。不把那痰化開來,一霎時痰涎湧塞,死了還無人得知,豈不可惜?那開通以後的弊端,猶如頭上生了癤子,腿上生了流注,七穿八洞,膿血淋漓,歸不到一處去。兩種病,看似生頑痰的不覺得些,其實也是不可忽略的症候。試問地方上人人不開通,就好比人人起了頑痰,那還要得?我是業醫的,你們不要笑我三句不離本行,可是不是呢?我此番去後,一定兩三個月內就來,拿錢在上海買些學堂應用之物來送給你們;或者我附著你們,也來設個醫院。」
  張先生與黃通理夫婦都說:「如此甚好,那買物買書的款子,也不客氣,就等你帶了來再還。」畢太太說:「這又差了,黃妹妹不是說那美國萊恩女士言道:苟得無量數之財產,願盡為教育界之資本。這就算我步那萊恩的後塵,贊成我黃妹妹的正事,將來指望黃妹妹竟同萊恩一樣,執了教育會的牛耳,我就同萊恩所遇的一位朋友,叫做喜齊確科的,前來祝賀,仿他的祝詞道:吾不為黃繡球賀,吾為黃繡球果然繡成了地球賀。這不比坐在黃金世界上還要快樂嗎?」說得大家歡喜非常。其時已近申牌時分,張先生的妻子們又安排了點心,大家吃過,閑文不表。
  且說張先生談過了心,說要到衙門裡去走上一遭,回來再送畢太太登舟。黃通理也要先回去一趟,二人出了大門。這裡內眷們從新談些別的事情。黃繡球想起他堂房兄弟複華的事,要與畢太太說明,便趁著畢太太獨自進房的當口,跟了進去,拉她坐下來,問:「姊姊從廣東一路而來,怎麼不帶個女僕,倒用個男管家的?」畢太太道:「這人原是好人家的人,我順便收留他,帶他回南,並不當他用人看待。」黃繡球一聞此言,心上一喜,又問:「姊姊收留他有了幾時?曉得他是南邊何處人?」畢太太說:「我只問過他,說是生在南邊,十三四歲就從福建被人販賣到廣東,當了豬仔逃出來的。你何以忽然盤問這個?」黃繡球覺的一陣心酸,像要掉下淚來。正在回答不出,他那兄弟複華,跟著一個老婆子,引到畢太太房門口,說了些話。畢太太卻不理會他,只把眼睛瞟住了黃繡球。要知複華說的什麼話,黃繡球怎樣同畢太太說明,請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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