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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申見解夫婦看文章 定主意慷慨發議論

  話說黃禍去後,有人又在外面敲門,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及至開了門,乃知是張先生。那張先生病了才好,精神還不能十分複元,所以氣力聲音,都低低的,一時聽不清楚。黃通理一看便道:「你老人家是臥病新起之人,何以這般高興,夜間還光臨捨下,也不帶一個人來?快請進來坐著,卻有何事見教?」張先生說:「我昨日就覺得病體輕鬆,今日在牀上又養息了一天。方才你同令正從舍間回府之後,隨手有衙門裡的一位禮房朋友前來看我,他袖中帶了一通稟稿,是本官稟覆上司辦學堂的一宗公事,發房存案的。這位朋友臨走時,我送出房門,又送到大門,再送送不覺的到了街上,腳力很是輕健,看看月色甚佳,一個高興,我想起要將這稟稿送給你瞧,就問那朋友借了來,一直跑到府上。一住了腳,敲門不開,才覺有些吃力。出來的時候,家裡人全然不知,必要著急。請你們這裡打發個人去,替我通知一聲,叫他們著個人來接我,我便可略坐一坐,談幾句心了。」
  黃通理忙即攙扶他在客堂坐下,打發人去替他送信。黃繡球也上前迎候,泡茶敬煙。張先生慢慢的將稟稿遞交黃通理,與黃繡球同看。稟詞是官樣體裁,做書的用俗話摘敘,大概說:
    是奉上司的公文,開辦學堂、警察兩事。這學堂尤其要緊,但須先籌經費。現在地丁錢糧,盡征盡解,還要抽提盈餘,缺小而苦,錢糧本不甚多,歷年都是賠累,實已無可再措。其餘地方公款,只有積穀、書院兩項。書院膏火有限,恐難擴充;積穀倉是連年荒歉,向來存穀甚少,還待購補以備不虞,亦無閑款可撥。至於僧道寺產,尤為微薄,怕也難以湊數。所以再三體察,先出了告示,叫地方紳士,有什麼章程,具稟上來,再為核其情形,稟詳上司。
  這一篇的話,一味是敷衍推諉。黃通理看畢,就問張先生道:「他只說錢糧地丁不能再提作經費,也就罷了,其實他這地丁項下,就每兩再提一分,還可提得出二三千的常款。那地丁錢糧,按著田戶是算得出來。就除去火耗尾欠,及所提盈餘,一切報銷,也算得出來,何至有什麼賠累?這就不去說他,到底提他一厘,同挖他一塊肉似的,能不心痛?所以他第一層,就萬萬不肯。要講其餘的三項,第一項這僧道寺院,在我們村上雖沒有什麼大叢林,該個百十萬的產業,卻也有無數廟宇,窮苦的不必講,單講那前街的觀音殿,後街的太乙道院,黃橋頭的無介寺,這三個處在,一年的香火極盛,每個廟中,都有一二十萬畝產房產。歸那道士和尚執管。另外那些小廟,有十萬八萬的更多。若把這些廟宇清查歸併,總計有若干數目,十成中提一半歸公,一半仍分給他們和尚道士自為存活,也不為苛刻。」
  黃繡球聽到此處,插嘴說道:「要這些和尚道士何用?還不一齊驅逐了,勒令還俗,將廟宇改作學堂,將產業盡數歸公,一半辦學堂,一半辦警察,只怕就連辦機器廠、辦紡織局都夠了,為什麼仍要留一半,養這些無恥遊民?」黃通理便道:「這話難講,且待我說來。據我算計,大約僧道兩產,果然提得一半,極少乾乾淨淨,可有四十萬,四十萬之外,也就有一二十萬不實不盡的可以沾染了。不知做官的何以總不肯作此一舉?這是就我們村上而言,若在府城省城地方,有極大的叢林寺產,多到二三百萬呢。說句笑話,做官做百姓的,還有犯下罪來,要抄封家產,頃刻的可以由富而貧,獨是做和尚道士,積了財產,一朝犯法,不過換個方丈住持,從沒聽見說抄和尚道士的家的。第二項講到積穀,我雖不甚曉得底細,想來每年買穀存倉的一注公款,積了這十餘年,本錢就該不少。加上歷年的利錢,至少也有好幾萬。那官倒說存穀甚少,還待購補以備不虞。難道我們村上,這積穀倉,既不存穀,又無按年常款的嗎?張先生,你想想看這句話就太含糊了。至那書院經費,縱說有限,就照此有限的經費,把書院改作學堂,在我想也綽乎有餘。這官卻將這三項推個乾淨。這三項是籌款的頭路,既然撇掉了,又不稟請上司,想個什麼別的法子,但說叫紳士擬個章程上去,這章程不知是說學堂中辦的事呢,還是就指著籌款而言?若講辦事,既然無款,就立不成學堂,事從那裡辦起?若講籌款,既然地丁、書院、積穀、寺產,一無可籌,一定是要人報效了,何以這話又不說明?」
  張先生道:「這無非搪塞上頭不肯認真興辦,好叫上頭曉得為難,不來催問。等到催問下來,自然要歸到捐而後已。現在若具呈請辦,申明自行報效,不用官款,他倒落得個名目,在上頭去討好。你想先辦家塾,起初你說那些情理,我也道是不錯,所以贊成。繼而一想,只怕那官反批個開合批語,說意甚可嘉,但官立學堂還未議定,且叫你等官立的章程發出,再照著去辦,豈不反受掣肘?」
  黃繡球在旁聽得,指著黃通理道:「這話果然不差,你說要把些錢,先孝敬了官,就可辦起家塾來,那孝敬的,圖他一個准字,譬如作為經費,這掩人耳目,把個正經事反做得不光明,雖是一片苦心,究為不妙。凡事不必畏首畏尾,定歸在我家產業上,變個五六千,稟辦個學堂,申明自訂章程,自請教習。這種懶怠的官,他只要有個學堂替他撐出場面,在上司處可以交代一句,還怕他有甚功夫來管我們閒事?我們只須托人再點綴他些,那更堵住他的嘴了。」黃通理道:「話原極是,我不過怕做得太顯亮了,被小人生心,不如先打個小鑼鼓,先由我自唱曲子自做戲,倒有個實在影響。若驟然間開出戲場,就怕有看的人鬧些笑話,不免反要受官府彈壓。還有一層,你說拿五六千稟請開辦,莫說五六千,不過能立個小局面,仍與家塾無異。萬一稟了去,那官說道:很好,你就併入書院經費,把書院改個學堂二字,你們去辦罷。這卻五千,倒有四千落了他的腰包。我們仍辦事無權,倒出了錢,買些腐敗的氣受,那還是我們的本意嗎?」黃繡球道:「這樣據張先生說呢?」張先生沉思未答,他那家下的兒子已領了一乘小轎來接。黃通理看他已坐了許久,談了好些,到底病是新好,不敢久留,也就請他上轎而回。與黃繡球送至轎前,說聲:「明日到府,同畢太太大家商議。」
  這時候還在初更以後,黃通理兩個兒子同在書房玩耍。書房內桌上,擺著黃禍送來的一本決科卷子,他大兒子指著卷面上刻的第一名三字問道:「怎麼取了第一?連文章都沒有圈點。」黃通理說:「你不看見上面還有備取兩字嗎?」他小兒子便道:「這卻奇怪,不論備取不備取,他既不看文章,連個點子都沒有,何以又加上一個批呢?」黃通理說:「這是文章不對他的宗旨,約略一看,就批斥了。凡是考場看文章的,大半如此,那個當件事情,平心而看?」黃繡球道:「他那批語是怎樣說法?大孩子你念給我聽聽。」他大兒子便念那批語,是「首藝違背朱注」六個大字,二三兩篇並不曾批。黃繡球問黃通理道:「做講義一定要守著朱注的嗎?我原問過你,你那一篇不愆不忘的講義可有什麼根據?你說是你自己的見解。這種見解,除非說給我,我能懂得,可怪不得那看文章的不懂。倒是那王安石的一篇論,當時你說了,我卻懂不甚清,待我再來看看。」只見黃繡球從他大兒子手中,將卷子取過來,攤在桌上,看那上面寫道:
    王安石論
    吾嘗論有宋一代人才,惟王介甫為窺見時勢,惟陳同甫為深知禍害。
  黃繡球問:「陳同甫是何等人物?」黃通理道:「這也是南宋的一位大儒,名叫陳亮,人稱為龍川先生,與那朱夫子也是相好朋友。但生平學問,主於發揮事功,所有議論,與朱夫子大相反背。他常說:『孝弟忠信,不足以趨天下之變;而材術辨智,不足以定天下之經。』這兩句話,朱夫子就目為怪論。他又有上宋孝宗皇帝一封書,內有兩句,說:『今世之儒士,自謂得正心誠意之學者,皆風痹不知痛癢之人也。』明明是指朱夫子的一流,與之嘲笑。朱夫子卻也沒奈何到他。他又說他的文章才氣,可以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時之豪傑。在當日南宋雕弊時代,這陳同甫,的確有特別性質、獨立精神,只可惜也不盡其用。」黃繡球道:「慢講,讓我看下去。」下面寫的是:
    其它率皆圍囿於習俗,迂疏寡術。至於道學之談,尤為高而不切。或曰:安石行新法以禍宋者也,其人亦足取耶?則應之曰:安石惟窺見時勢,故為是新法,其意固欲福宋,曷嘗知其禍宋耶?
  黃繡球又問:「法子跟著時勢而走,什麼時勢,自然用什麼法子。比如我們做女人的,不曾留頭,不曾剃眉毛,出過了嫁,自然是閨女的打扮;既嫁了人,自然又是一樣,與閨女不同。這就因為是時勢變遷,理所當然,那有個什麼新呀舊的?只要合著時勢才好。既然合著時勢,又有個什麼禍與福呢?」黃通理道:「你莫打叉,你再看下去。」下面又寫的是:
    今夫人臣,孰不願遵守先王之法,純謹無過,以博光榮?而必犯萬眾之喙,冒不韙之名,創立法制,更革成憲者,固有所不得已也。
  黃繡球看道:「哦!哦!原來新法是新創出來的,這也不錯。」又看下面是:
    安石見宋之不振久矣。以西夏之小丑,且不能奏平定之功,若一旦北鄰失和,傾國遠至,又將何以禦之?且燕雲諸州,中國故土,不能任契丹以久據。故輾轉思維,百方籌度,不得已而出於是也。
  看到此處,黃繡球又將西夏北鄰、燕雲諸州為契丹所據的種種歷史,問了黃通理。黃通理略略的說個大概。再看下去是:
    安石又見國家之能自立,未有出於國富兵強之外者,然益上不免於損下,右武或詘于修文,故緣飾經術,以鉗天下之口,一意孤行,為彼青苗、馬甲諸法。雖行之不免於弊,然其心甚苦,其志甚忠,其識見又何遠也!
  黃繡球道:「不要忙,青苗、馬甲諸法,又是怎麼講?怎麼就能富國強兵?怎麼又行不免於弊?」黃通理隨又解析了一番。黃繡球又看下面是:
    吾乃慨當日在廷諸臣,不能探知安石之心,和衷商榷,共訂嘉謨。執其舊習,一聞新法,相率諫阻,則新法之不能行,與行之不能無弊,豈可獨罪安石一人哉?今之歐美列邦,憲法精詳,富強日進,彼固歷數百年之損益,經數萬人之講求,而後至於斯也,此豈安石一人之意見所能彷佛耶?是故安石之法不足彩,而其心則大可取。後世人臣,率鑒安石之改革取禍,相與墨守舊章,不敢少異,其亡人家國,蓋不知凡幾矣!
  那時看完這一篇,講講說說,不覺已到夜深。他兩個兒子,大的是已經伏在桌上打盹,小的卻坐著不動的靜聽。黃繡球還待看第三篇,那八股策論的優劣比較,黃通理說:「時候不早,明日要早些起來,準備去會張先生、畢太太呢。」這才各就臥房安寢。
  次日過了辰刻,夫婦二人正在料理到張先生家,黃繡球的兄弟複華卻先走了來,說:「畢太太今日下午動身,我特來給個信兒。我的事,就仗你倆放在心上。」黃繡球道:「這個自然,你快回去,我們即刻也到,仍舊不露風色為妙。」複華答應而去。黃通理與黃繡球隨後也到了張家。那些套敘的話,按下不表。
  且說這日畢太太整理歸裝,雇定了船,一大早就把行李安放上去,叫那唐順仔,就是複華的,在船上看守,自家仍上岸上在張先生處與黃氏夫婦敘談。喜得張先生病情全好,比昨夜在黃通理家談的精神更足。
  彼此計劃了半天,那畢太太說:「事情依著黃妹妹,一定可辦的。但是也不必稟官,就開個家塾,外面只照家塾的規模,內裡儘管參著教育新法,興辦起來。所需經費,無非要辦些教科儀器,同那有用的書籍,多備兩分。這一注錢,也不必就傾變產業。通理先生,若是措手不及,我這裡還存得千把銀子可以拿出來用。這儀器書籍,總要在上海備辦。我原有事過上海,很可代辦得來。餘下修房屋、制幾案,各種零碎用場,通理先生同張先生盡夠承任的了。如此等我回頭來,不過兩三個月工夫,那時官辦學堂或是仍無消息,或是已經設立,我們都不管不問,只從我們自己的宗旨下手,逐漸的開發出來。一不用那激烈派,二不講那高遠不適程度的話,也就不至起什麼反對風潮,驚動官府,何必預先要堵他什麼嘴呢?但是如今這風氣,連新法教育也腐敗不堪。你們這村子上,不怕創不出新法教育,只怕創起來,流弊比舊法更甚,黃先生同我黃妹妹,不免倒擔個始作俑的罪名。再說外邊這幾年,女子世界上未嘗不有些發達,女志士、女學生,各處也都有的;那不纏足會、女子學校、女學報也是很多,只就我在各處看來,要揀個內外完全的卻是很少。不但在中國的不能完全,便是從前及現在,一班出洋的女志士、女學生,學問自然高了,然也大半是鄙棄本國,沒有什麼真正愛國的熱心,十年八年,總不想回來。傳佈些什麼實業,灌輸些什麼文明,只是自成其名。有的竟與外國人結了終身,這樣又與我們中國的女世界有何益處?至於不曾出洋的,聚在上海最多。我幾次路過上海,著實調查了些,結識了些。從表面上說起,就連那勾闌中妓女,都有好幾個要進學堂讀書,人人推稱,奉為中國女豪傑、女才子,幾乎把歐美各國向來女學最盛的,都一概抹殺,還當了得!不曉得其中千奇萬怪,盡有大寫生家畫不出的種種色相,大演說家說不出的種種情形。如今上船還早,待我慢慢講與你們聽著。」
  畢太太正要往下講去,只見已開了午飯。下文如何,做書的趁他這吃飯當口,暫且又擱住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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