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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黃繡球遇弟拜姊妹 張先生扶病送文書

  話說黃通理要尋張先生,並想在自家屋裡先開一個家塾,與黃繡球講過之後,這日未去。打聽得張先生近來有病,黃通理一連去看他幾次,都不能見。如此停了一二十天,但聞病勢沉重,遠近醫生,延訪了好幾位,服藥皆無效驗。
  一日黃通理又去探問,說是有一位女醫士,昨晚看了看,服了些藥丸藥水,已略好了些。這位女醫士,從外國醫院內畢業回華,路過此地,原與張先生的岳家有點瓜葛,因此上岸來借宿一宵。恰遇著張先生有病,就挽留請他診治。那藥丸藥水,都是他帶來現成的。黃通理聞道:「好呀!我說我們村上那裡有什麼女醫士,不知這女醫姓甚名誰?是何處人氏?年紀約有多少歲數?」張先生家下的人說道:「他姓畢,單名一個強字,外號叫做去柔,也是我們江南人低,年紀不過三十多,不上四十,卻是一雙大腳,像廣東婆娘,走起路來,直挺挺的,兩步跨作一步,倒著實爽快。」黃通理一想:這人與我黃繡球一定對著勁兒,待我在客堂外遠遠的瞧他一瞧,到底是個什麼樣兒?果見那女醫在內室經過,身材也不長不矮,不瘦不胖,穿一件拷綢衫,全是廣東裝束,只不聽見他的口音。黃通理當下又托張先生的家下人進去問候了一聲,便回來告知黃繡球。
  黃繡球果然欣喜,說:「明日我就去拜望張先生的家眷,只算你叫我去慰問張先生病症,便可與那女醫會面。那女醫既在外國醫院畢業,雖或但以一技行道,又或偏奉外國宗教,究竟總有些道理。據爾說,他那神情氣概,必是個可談之人。我若談得合式,拉攏他來一起辦事,豈不甚好?況且他是一雙大腳,我如今也放了一雙大腳,居然有個伴當,同他在一起慣了,免得我這村上人少見多怪的人,又以為奇。」
  這張先生離黃通理家有兩裡多路,黃通理又要雇乘小轎與黃繡球坐去。黃繡球堅執不可,說:「前日在媒婆處,因為悶了兩天,寸步不移,腳下覺得重滯,所以坐了小轎回來。如今我腳下散漫已久,很能走得,借此也認認路徑,看看村上的景致。好在我由小腳放大腳,一場笑話,已是無人不知,不會再鬧什麼謠言。我就帶了小的孩子,你引我到他門口。張先生家,又不是衙門公館,我進去,難道他家能吆喝出來?」黃通理只得依了,引了黃繡球,攙著他小兒子,一路來至張先生之門。黃繡球的腳步,也竟灑灑脫脫,不十分的扭扭捏捏了。
  走了裡把路光景,迎面一個人,把黃繡球上下仔細的打量了一回,走過幾步,又上前細看。這一看,黃繡球陡然想著,說:「你不是我嬸娘那邊的兄弟嗎?十幾年來,怎麼就不見信息?」那人說:「姊姊你真好記性,我也覺得面熟,只是不敢動問。姊姊你現住何處?這位可是姊夫黃通理先生?」黃通理與黃繡球忙說:「我們仍舊住在老宅子,現在要往刑房張先生家去問病,少頃即回,你到我家去再談。」那人又說:「妙極巧極,我新近跟著張先生一位女親眷畢太太才來的,正住在張先生家,可以同走。」
  於是一路走,一路問那人:「你幾時出門?幾時跟著這畢太太的?」那人道:「自從姊姊到黃府上去那年之後,我父親即同我到福建、廣東各處做生意,虧蝕了本,不上四五年,我父親就死在廣東。我那時才十四歲,被人拐了去,當做什麼豬仔,賣到澳門,又販到外洋。好容易受盡苦楚,挨了十幾年,跟人逃出來。回到廣東,遇著這位畢太太,念我同鄉孤苦,收了我做個用人。這畢太太學得外國醫生,一手好本領,我跟了他不過才一年多,已弄了幾個錢。天假之緣,又得在家鄉與姊夫姊姊,親人相遇。」黃繡球聽那人說時,不免生多少淒感之意,默念他是我的房分弟兄,竟已做了人奴,如今我正要去見他主人,若一時說破,不但叫那畢太太看輕,也是自己的羞辱。且叫他裝做不曉得,不必同行,便在那裡見了面,也只裝個不認識,待我慢慢的自有道理。因此將此話與那人說了。那人也自覺慚愧,說:「姊姊這話很是,我晚上再到姊姊府上面敘一切。」
  須臾,走到了張先生住的那條巷口,黃通理指點了黃繡球的大門,就先自回轉。黃繡球攙著小兒子,進了張先生門內,說明來意,便有張先生的妻子媳婦們迎出來,請進去坐。敘過套禮,問過張先生的病情,又略說了前次感激張先生的話。那張先生的眷屬,于此話頗不甚了了,這是何故呢?因為這些衙門中的事情,張先生在家並不與婦女談及,所以他眷屬等,于黃繡球一段公案,只知是張先生應辦的公事,不知其中是張先生斡旋解圍。當下聽黃繡球略說幾句,也略略的謙遜了幾句。接著說:「我們當家的這病,起初甚險,幸虧敝親畢大嫂子來了,用外國的醫法,這兩日已一天好似一天。」黃繡球道:「原聽見說府上到了一位令親畢太太女醫,高明得很,現在那裡,可容相見?」說時恰好畢太太從張先生臥房用了藥出來,便指著與黃繡球互見了禮,大家坐定傾談。
  黃繡球將他近來的歷史,從頭至尾,一直說到他要怎樣開辦學堂的話,都盡情吐露,從飯前到飯後未曾住口,竟似忘記了初次在張府上作客一般,毫不客氣。這是黃繡球的一片激發性情,想必與那畢太太話更投機,故而如此。實在也是做書的化詳為略,省得拖遝煩絮的法子。
  卻說那畢太太聽完黃繡球那一篇話,且異且歎,心中也把黃繡球引為知己,只說:「可惜我要急於回去,不能在此與黃嫂子多盤桓幾日。我去後耳聽消息,你等張先生病好全了,把你的事商量停妥,請你通個信與我,有什麼見得到的,我自然回信告訴你。或者秋涼後九十月間,我特地再來一趟,就長住些,幫你點忙。難得我們女子中,在這內地裡,有你這黃嫂子這種人,不可多得。今日幸會,實在佩服。」黃繡球笑道:「我本曉得什麼!像你畢大嫂子周遊外國,利己利人,才算是女中豪傑。如今張先生的病總還仗你調理幾天,再耽擱些。你府上原籍地名,同張家嫂子是怎樣一宗親戚,我方才請教的還不清楚,請你再敘一敘,想同你仰攀個姊妹稱呼,連著張嫂子,三個人通一個譜,不知可不嫌唐突否?」張先生的妻子忙道:「我使不得,他是我母親的嬸嬸,比我長兩輩呢。」畢太太說:「也罷,就是我兩人自此以姊妹相稱,不用那俗例,寫什麼帖子。我有一張名片交給你,做個紀念。你也寫一張名片給我便是。」張先生的妻子一看那名片,只是二寸多長,一寸多闊,白白的一片厚紙,上面當中有五個字是印刷的,問:「這就是名字嗎?」黃繡球接來看時,正是「畢強字去柔」的五個字,便說:「我沒有這樣名片,也沒有什麼表字,請你就代我寫一張,並起一個表字出來,如何?」畢太太道:「表字沒有何妨?我也沒有這樣的空白片紙,替你拿洋紙裁一個,你自寫一個名字在上面,交與我就結了。」黃繡球說:「我的字斷不能寫,還請代寫為是。」
  這裡女賓主三人與一班婦女方在敘談,聞得張先生從臥房內呼喚他妻子說道:「黃嫂子在這裡,黃通理先生來了沒有?」他妻子答道:「今日未來,可要請他一聲?」黃繡球接口道:「前幾次,他原有話要同張先生面商,只因貴體違和,未得晤敘。明日如果張先生精神好些,我回去叫他來請教些就是了。」張先生說:「沒有別的,我想起前次通理先生要捐辦學堂的事,這具稟捐款,是極容易的公事,倒是學堂章程,一時難定。我們舍親畢太太,他曾在外國學堂讀書多年,雖是習了外國醫的專門,卻于中外普通學問,很講求過的,湊巧好請通理先生大家談談。」畢太太聞此言,又謙說:「我也只得一知半解,不懂什麼。方才聽我黃妹妹敘他的近事,真可謂女志士,非我所及。我們兩人現已認為姊妹,等我回去一趟,再出來,說定與他幫忙,是我女子們可盡的義務、可達的勢力,斷不敢放棄推諉的。」黃繡球道:「原來姊姊尚有如許才學,不肯自露,更叫我自覺粗鹵,論起來就該拜姊姊為師了。姊姊在此,既須為張先生調理病症,又急欲回府,不免有點煩冗,倘還能留些空兒,明日我再同我家通理來聆張先生的教,順便請姊姊再指示些。」
  張先生聽說道:「如此甚好,你二位也不必客氣,明日通理先生來,商量定了,我等一兩天也就要進省辦公,打聽辦學堂的文書幾時發出來,便可乘機具呈。」黃繡球說:「外面告示是已經出了。」便把黃通理所說的告示大意,告之張先生。張先生道:「這兩日正在考決科,怎麼那辦警察學堂的告示也出來了?我在病中,可就不得個信兒。據這告示的意思,真不上緊,真是那句話,要等上司催下來,再拿無款可籌四字搪塞。如今我們捐款請辦,定可批准。所怕題目太大,捐的人獨力難支。通理先生想先辦一個私立家塾,也是不錯。既名家塾,更由得我們自定規模,自立派頭。這是畢太太優於佈置的,包管與通理先生見了面,一定意氣相洽,有說有商量的,其事易成。」黃繡球不勝歡喜,又談談說說的。外面報道黃先生家打發人同小轎子來接了。黃繡球道:「我是要走,不要坐轎子。」遂回絕轎夫,叫來人領了他兒子,辭了張家,訂期明日再見。
  回至家中,黃通理先問張先生的病情如何,黃繡球告以一切。黃通理也十分興會,說:「張先生病了這一個多月,還把我們的事切切在心,可見實是個熱心熱腸的人。」說話之間,天色近晚,那黃繡球的房分兄弟找了上門,不免敘些寒暄禮節,帶了些廣東澳門香港各處的土物送來,問道:「姊姊今日與畢太太談了這一天,可提起我沒有」黃繡球道:「這不便就提,看畢太太為人極好,想必平日待你必不是那薄情仗勢的。他叫你什麼名字?你可仍舊是小時候的名字麼?」那人道:「我自從賣為豬仔之後,就被他們改叫做唐順仔。去年跟了畢太太,也就仍舊叫唐順仔。」黃繡球說:「你小時的名字,可還記得?」那人道:「我小時候名字叫複華,怎麼會忘記呢?」這複華與黃繡球、黃通理又各自細談了好些。
  末後黃繡球說:「畢太太在這幾日內須動身回府,你且跟著他同去。隨後我只說有個兄弟,自小分散,聞得在他那府上相近一帶,寫信託他訪求,那時再作個巧相逢,始為光儻。」複華道:「甚好,今晚來得已久,我要去了。我已是無家之人,可憐飄泊十幾年,得此意外歡敘,還要姊夫姊姊念著父母之情,格外看待。我積蓄得外國金洋百余元,藏在身邊。內地既無可換,明日想送來姊姊這裡放著。姊夫要有正用,盡可托人到上海去換了使用。大約合著本國洋錢,也有一千多呢。」黃通理問:「此項為何向來不存放畢太太處?你跟他年把工夫,為何積蓄得這多?」複華道:「一半是辛苦攢聚的,一半是傭資賞資。在廣東原是放在畢太太處,臨走時,他說他到東到西,行蹤不定,途中或與我分散,交給我自己收存。畢太太他的款子,也不多,也是胡身帶了走的。」黃繡球道:「這個你交放于我,原可放心,惟如今既仍跟著畢太太,萬一他問起你來,不實說,就難以支吾;一實說,倒不好,不如你還帶著為是。再者,我明日同你姊夫還要到張家會畢太太,你仍不要露面;便露面,不要露出神色來。」複華答應著辭去。
  剛送出門口,只見黃禍掌著燈籠,急喘喘的走進來說:「那決科的案出了,怪稀奇的,取了兩名備取,就是我同你,你在先,我在後。向來決科沒有備取名目這必因我們做的兩本,本在不取之列,又因是決科,一榜盡賜及第,故附在後頭,這賓興費總可以領得到手。我們只要去下場,中出舉來,管他備取不備取。」黃通理聽這些話,不耐煩說:「我不想下什麼場,我這賓興費也讓你去領了就是。」黃禍喜道:「這個何必,你也不必因此灰心,不相信那閱卷的怎樣瞎了眼,把你的卷子看得這般低。我與禮房相熟,我去把你我的即刻領他出來,看是何批評。」黃通理越聽越厭,也不則聲。黃禍一翻身,提著燈籠便走。黃通理對黃繡球道:「這真面目可憎,語言無味,時常來攪擾不清!將來不要我有什麼事,他都來插身插嘴,就應在這個連名的上頭,我在先,他也掣肘於後,那可就害死了人!小人難養,有得就無饜,無利就懷恨,偏偏被他糾纏住了,好不可惱!我黃家卻是這種不肖子孫最多,開了家塾,把這些不肖的教化幾個,也是極要緊的了。認真明日去同張先生、畢太太商量,請畢太太先代我擬個規則,請你先做我這家塾的幹事員罷。」
  正說著,黃禍又敲著大門進來,手拿著兩本卷子,說:「你的並沒圈點,只批了一個批語。我的你看這橫杠子豎杠子打了許多。我原不會做,你卻可惜了,怎麼不依著《四書合講》?又把王安石太太的奸臣說好了呢?」黃通理說:「你不必問,我把卷票子送給你,我那賓興費一定歸你去領。我還要替孩子們背書,你坐坐再去。」黃禍又得了一宗外快,欣然說道:「如此明日再會,我就去了。」
  去後不多一刻,又有人來打門,問是誰人,不人。問了半天,只說:「是我!我!」聽不出個聲音,畢竟開過門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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