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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借風使篷圖得幸福 隨案了事買到便宜

  上回說黃繡球被拿到官,黃通理聞風而回,自想:這件事真出於意外,必須自家投到,申訴明白,不能平白地叫妻子妄受誣辱。急忙寫好一張訴呈,把家中托了一個可靠的人看顧門戶,又接了一位上年紀的奶奶們,照應孩子,不及吃飯,走到衙前,照著衙門口的規矩,要遞上那張呈子。衙門口的人說:「這事本官尚未過堂,等過堂時,少不得婦女犯法,罪坐家長,自然要補提的。你且在外靜候,如今遞上這張呈子去,雖說是自行投到,本官收了呈子,未必就批,批了,未必就問,說不定也要管押幾天,這就你們兩口子一同縛住了身體。外面打點不來,家中更要著急。你老是漂亮的,只要留著人,在外面打點得光,不說你這張呈子,簡直的不必遞,就是你令正,也安安穩穩的,包管無事。我們曉得這事並沒有什麼為非作歹的憑據,不過本官聽著外面謠言,一時發作,料想不是大不了的。」一席話,說得黃通理心下恍然,當下即邀了這衙門口的人到一間茶坊內,說道:「我這件事,全仰仗於你,怎樣的先請你領我與妻子一見,請我安慰他一聲。或是請你打個主意,先將他保釋出來,再行候審。這其中的道理,請你講一句,我總得盡個心意,不待商量的。」
  那人沉吟了一回,說:「你老要去見你令正,卻是容易,我先叫一個人去,關照媒婆家,其中的事情,你都交給與我,只管放心。但是取保一層,現在不必,大約本官在這一兩天內就要問的。我替你先在裡面打通門路,等到過堂時,說不定問一堂就可了結。萬一本官斷結不了,再取保不遲。你老既托了我,我必不誤你的事,大家同是一村的人,話總好說。我不誤你,你老自然心上明白。這時候你先回去一趟,我在此等你。你來了就可到媒婆家去看你令正,一切都極容易辦的。」黃通理想著他叫我回去一趟的意思,心上一拎,在身邊暗暗的一摸,恰好帶著兩張錢票子,數雖不多,眼前盡可點綴,便笑說:「諸事關愛,承情之至。」又湊著他的手臂,低聲說道:「這裡有個小小的敬意,請你先收著,我們到一家去,揀個座兒,喝盅酒,隨意吃幾樣菜,當了晚餐,再請你著人領我到妻子那邊去。此時我不須回家的,等見過我妻子之後,明日大早,仍舊在那茶坊內候教,還要多多補情。最好拜煩你,想個什麼法子,請本官早些審結了,可就格外感激。」
  那人聽話時,已看過錢票,約莫也在個譜子上,就也陪笑答道:「今日不必客氣,我還有點公事,不能奉擾。此去路不甚遠,就是媒婆家,我順便同你一行,有話准定明早再談。」黃通理知:「這就費心了,何妨先敘一敘。」謙遜之間,那人已起身欲行,黃通理隨之於後。不到幾百步路,那人望一家大門,敲了一下。內中出來一個中年婦人,胖胖的身軀,努睛露齒,臉上拍著些粉,通紅的兩個顴骨,迎面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張先生呀,今天有什麼要緊公幹,張先生親自上門,快請屋子裡坐。」那人說:「不坐了,今天是順便,陪著這位黃通理先生來的。」就擠眉擠眼,站在門口與那婦女談了幾句。那婦女點頭不迭,便說:「我指著黃先生進去,你老還是坐一坐罷。」那人說:「我是不坐。」又與黃通理講了個明日再會,揚長而去。
  這裡黃通理知道此婦就是媒婆,依著他所指,走入一間小房,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一腳踏下去,七高八低,都是泥土。房中像有兩三個人,那時天色近晚,更看不清。只聽見那媒婆已到房外喊道:「黃奶奶,你家有人來看你,請出來在外面談罷。」黃通理知道關節已到,招呼不同,便也說道:「黃繡球你在那裡,與我到外面來。」於是跨出這小房的門,才見黃繡球手上帶了手拷。出來之後,那婦女另外引到一間,卻已點了盞燈,有幾副牀板,幾張凳子,並上前替黃繡球開去手拷,說:「你倆稍談幾句,今晚就請黃奶奶住在這間屋裡了。」黃通理少不得也敷衍他一兩句話。
  燈光之下,見那黃繡球的面色雖然黑暗了些,還不十分消削,便將日間的事一一說知。黃繡球道:「我本不著急,等到堂訊,我已打好主意,自有話說。如今既這麼著,更自寬心。你今晚回家,看著孩子們。這等事,想來經歷點,也壯壯膽識。等經過了,弄明白了,倒反好出手做事,免得人家驚疑駭怪,一世不得出頭。所謂打個霹靂,雨霽雲開,自然天也清朗。這種霹靂,是沒有什麼可怕的。但是……」說到此話,就附近黃通理的耳朵,言道:「衙門口人,欲壑難填,也不好太懦弱了,盡著他們的口胃。他們得著口胃,就咽不滿的饞涎了。」黃通理說:「這個曉得。」又略說幾句話,便回頭走出,與那媒婆招呼了些,直奔回家,料理家事。這裡黃繡球也移在那有板鋪的房內,散散的過了一宵,這都慢表。
  卻說那張先生,是衙門裡的刑書頭腦,最有聲勢。昨日黃通理恰遇著了他,他也曉得黃通理是地方上一個正經住家的,家道還過得去,故而一見黃通理要遞訴呈,就替他打算一番,劄到點好處,果然把這事連夜的內外安排,定於明日提審。這是書吏的一般長技,毫不為難。
  到第二天,黃通理曉得衙門裡上半天是三班六房,都冷冷清清無人到的,就從家中,徑至所約的茶坊內等候。茶坊內的人也都交頭接耳議論此事。就中一人,是前次黃通理請他吃飯,要薦水木作頭的。那個黃樹便問道:「前次你講修房子的,我們看你就說的一派醉談,怎麼不多幾日,你嫂子又瘋瘋癲癲的,放掉了腳,跑到街上,惹出禍來?可見當時那黃祿在席上說,房子不可亂動,要看看風水的,不錯。難道你那房子,已經拆動了嗎?」黃通理聽了,尚未回答,只見那張先生手裡拿著根湘妃梅綠竹杆子,象牙嘴的長旱煙袋,眼睛上架著一副水昌老花眼鏡,昂昂的過來,在黃通理桌上一坐。跑堂的加上一盆水,添上一個茶杯。將煙袋在地上一敲,裝上一袋煙。問黃通理道:「吃過早飯了?昨日見過令正,事可放心。」黃通理也回問一句,道謝一聲。
  張先生吃了兩開茶,停了一會,才又說:「這事聞得本官看得極其鄭重,這兩天公事忙,要暫且押些時,再細細審訊。我既受你之托,曉得你令正怎禁得許久的苦悶,連夜同門上大爺商議,已弄妥了,趁著今日晚堂,可以一問。你老是很明白的,這些事可大可小,縱說是沒有什麼真憑實據,既是一個婦道家,叫人會興起偌大的謠言,事也不在小處。倘是認真辦起來,你老是跑不掉,拖下去家破人亡,禍在旦夕。我們公門中好修行,能夠在宅門以內疏通得清的,無不以大化小,以小化無。況且你老是正經體面人,有個不竭力幫忙的嗎?但你我都是本鄉本土的人,一遭做事,總留得兩遭交情,有個什麼計較的。至於宅門裡的大爺師爺們直到本官身上,開口只講官話,板面無情。去年本官為著他同寅的一樁事,還塞了好幾百呢,你老去想罷。」黃通理聽他話裡有因,說:「這個自然,我此事很費了你的心,應該怎樣,還待請教。此處不是講話所在,我們出去吃頓午飯。你若是用筒把煙,我們先去開一個盤也好。」張先生說:「你看我這樣子像吃煙,其實是一些不近的,竟領你老的情,去吃頓飯罷。」
  隨即二人同上了飯館,拿兩壺酒。張先生是能喝幾盅,喝酒的當口,慢慢的講好:黃通理再出二百五十吊錢,包掃一切,先交一百吊。便正色言道:「如果今晚一堂便結,一面銷案,一面再打一百五十吊的票子送來。我有家有室,總不能抽跳板的。萬一其中有別人起後腳來,我卻不管,就憑你說話了,橫豎事已經官,真偽曲直,官也到底不能枉法陷人。我不過承你的情,略圖省事,打點到了。等上了堂,將我妻子這事剖白清楚,以釋群疑。若是不稍稍托你打點些,既覺辜負了你的情意,又怕那堂上不容分辨,胡裡胡塗弄下去,不但蒙冤,且耽誤了我多少正事,這就叫你吃虧之中拿錢買便宜,並不是別的。若一定要怎樣不足,可又不能勉強了。」
  張先生此時酒已半酣,說:「很是很是,依你的辦法,就先收一百吊,下餘的,明早再交。看上去今晚一堂可以了結,有我總不至給你上當。裡面弄妥了,不怕外面有什麼枝節。你老放一百二十個心,只恐怕你令正上堂,嚇的說不出話,或是說叉了,那時本官收不得場,倒覺費事。我得在值堂上,同招房錄供的再關照聲,臨時幫著些,你道好不好?」黃通理道:「這又費你的心,我那客堂,還不怕說不出話來。」張先生道:「如此更好,這事總過得去了,忙了這兩天,你那令正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我還不曾明白,就會經官動府?」黃通理笑道:「你問我,我也問你。你聽外面謠言所起,是甚來由?」只見張先生放下筷子,篩了酒,喝過一盅,提起旱煙袋,說道:「這些無頭無腦的事,我們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那裡去考教實在的來由?不多是糊胡塗塗的辦過去。開頭辦不了,有的拖了幾年,官也不問,我們也忘了;官若問起,或是上司查下來,也總有一個現成例套。不瞞你說,就是辦完了,連我們也不知其中的所以然。要一天一天,一樁一樁的考教,不說無此心思,也那來這些功夫?卻是婦人家除了奸盜蟻販等案,像你令正這種奇事,倒難得遇著。」黃通理歎了一口氣,見這張先生酒落歡腸,話頗坦直,雖然是個蠹吏,性情是亮,容易打夥的,便動了借篷使風的主意,將自己與黃繡球怎樣發心,要怎樣做事,並略略將黃繡球忽然開通的話一直說到那日出門看會以後情形。
  張先生聽來,覺得津津有味,說:「如此並沒有什麼犯法的事,況且女人放腳,好像奉過旨,本官也奉文出過告示,就怎麼少見多怪,起了風波?可真意想不到。告訴你罷,這都是尋常無人在意,就如我,不是遇著你現在談起,也只知女人放腳為奇,忘了是奉過旨,出過告示的,真也好笑。你這事可惜起先不曾碰著我,不然,實是一件美事,那裡會弄到這樣糟糕!」黃通理聽得心中暗暗歡喜,想道:「不料因此倒得了一個可談之人。古人雲:『禍者福之倚。』將來借著這人,做開來,就有多少幸福。庸俗之見,最是勢利難破,這人在衙門口看來很有手面,我們不妨借他手面,運動機關,或者他為我所化,順了我們一邊,那時辦事的勢力圈,就不怕不發達了。卻是今日且不必同他深談。」想罷,便與張先生加些殷懃,說:「連日幸會,等今晚此事停當之後,我再慢慢請教。彼此既已結識,請教的日子就很長。能得同爾學些公事,不至像此番受人之欺,那更好了。」張先生道:「這是容易,爾日間儘管請過來,我下午總在衙門裡,捨下詮在衙門東邊不遠,一問無人不知的。」黃通理連連答應,喊上了飯,又謙遜了一回。
  飯罷,一看對時表,已兩點多鐘,兩人起身作別。張先生拱一拱手,說聲:「叨擾,晚間到我刑房裡坐了候著便是。」黃通理也還禮說道:「遵命遵命,大約晚飯後來不遲,諸事費心。」張先生道:「晚堂總在九點鐘,你寧可早來點好。」黃通理答應著,各自散去。順便又到了官媒家,看了黃繡球,如長彼短,說了些。黃繡球也著實高興。出來,便回至家中。他兩個孩子記掛著母親,哭鬧不休。黃通理說:「今晚明早,你母親便回來了,好好的等著。」就與那照管的談了幾句,囑咐了一遍。
  待黃昏時,略吃了點飯,來至衙前,才七點半鐘。張先生正在那裡辦公,說聲:「請坐,一切事都已舒坦,大約再有點把鐘,就要坐堂。你令正也就要帶了來,先問一起已審未結的教案,快得很的。」果然一些時,聽見傳點發梆。又一些時,三梆升堂,張先生並不進去。黃通理跟著伺候的書辦們先就進了宅門,在二堂下聽審。只見中門開處,兩個人捧著兩盞羊角風燈引導於前,兩個人,一拎水煙袋,一個垂著手,相隨左右。那官升上公座,底下兩旁紅黑帽,吆喝一聲。那官將朱筆提起來。就有一個隸役,推著一個罪犯,跪至案前。那官喝問道:「這幾天本官已經查訪明白,知道你們同夥很多,到底還有幾個?當日在堂中鬧事,到底動手的有幾個?快老實講!」旁邊那書辦也接口道「快供上來!」那罪犯才說得一句「老爺開恩」,這官已把驚堂一拍,說:「這個混帳東西,與我拉下去打。」不由分說,就有兩個紅班皂隸,橫拖豎拽,將那犯按在地下,劈劈拍拍打至一二千板,放了起來,仍舊跪下。
  那官便道:「你們這種可惡,可曉得教堂裡的神甫老爺們,在地方上,皇上家叫督撫大人保護,督撫大人們責成我地方官保護,你們做百姓的,要怎樣客禮相待才算安分。本官到任以來,就幾次三番的傳諭董事,出過告示,有一點點小事情,本官就派差彈壓,生怕你們百姓吃虧,也算在你們百姓身上盡心的了。你們動不動,同那教民尋仇,無非是為了一隻雞,一隻狗的事。雖然也有他們教民先起頭的,究竟有他們神甫老爺去管,本官還要讓他七分,你們倒無法無天,鬧起事來。哄事之後,一哄而散,叫神甫老爺全把過處推在本官身上,說是失於防範,不善調和,一封信告訴了上司。上司一道劄子,就吃住本官,要記過撤任,沒了參了官,還要賠錢,身家都害在你們手裡,可恨不可恨!」
  如此怒氣衝衝說了一大篇,帶下去,又換了一兩個人,都是問一兩句話,就打個一千八百。這樁案子,原是未結,問過這一案,那官回頭問書辦道:「還有什麼?」書辦回說:「前三天飭拿的黃繡球,今早也發出諭單,隨堂帶審,現已伺候了。」那官說:「黃繡球?……哦,……是件什麼事情?」只見他背後走出一個家丁,唧唧咯咯的說上幾句。書辦在旁,也插上幾句。黃通理此時格外留神,曉得這家丁必定是稿案二爺。起頭聽不清說什麼,後來聽得幾句,說:「外邊當這女子是女扮男裝,起了謠言,實在是弄錯的,可問不可問。吩咐下去,叫那女子具個結來存案,就完了。」那官便道:「很好。」一言甫出,書辦已抱下案卷離開。又是一聲吆喝,那官早就退堂。黃通理心下暗想:就這麼希松了結,可見錢的力量真真不小。公門中事,真真可笑!忽又想道:「我真胡塗,怎麼聽審時,堂下並不見黃繡球?」於是急忙走入刑房。
  張先生業已回寓,有人告訴他,說黃繡球原不曾來,張先生交代的,你明早隨便寫個保結,連那個東西一齊送到房科裡,張先生在此等著,不要誤事,當時就可到官媒家領回人去。」黃通理便也致謝告辭。一路上還有多少心口猜度的話與那些後文,須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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