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通理又寫信回復張先生、黃繡球,仍叫複華帶去,並口授一切,不表。那施有功自從接到調任文書,就同幕友書辦查取案卷,是他任內經手各事以及各種案件,已了未了,已結未結,日夜料理得忙碌異常,以便移交後任。並分定兩個日期,辦酒請客。先請的是城鄉紳耆,將公事分別囑託了他們,望他們各人盡心持久,即如團練、警察、積谷、捐務等項,都有紳董各專責成,不免叫他們要照常循法辦去,帶著盡個話別的意思。這些紳耆們,向來同施有功甚為接洽,席間無不歌功頌德。後來請的,便是中小學堂各位經理教習以及堂中的一班高才生。選派的一班演說生,比頭一天卻多了幾席,也只大概講些勉勵誇獎的話,並說另外捐些廉俸,存放生息,預備學堂演說有什麼添補用場。接著另設了一席,專請黃通理一人,又請黃通理投契聯絡的幾位做了陪客。這番便與前次請客不同,只用兩個心腹小跟班伺候,脫略形骸,細談衷曲。施有功先說推重黃通理夫婦,次說維持各學堂事務,親切詳細。黃通理諸人極口感謝。提到張先生、黃繡球現在出門的宗旨情形,施有功也慨然自任。裡面施太太又叫他小姐施譽身,將黃繡球兩次來信送出來看。施有功道:「那邊地方,不曉得黃嫂子同我這裡認識。寫信去,叫黃嫂子等我到那邊的時候,竟裝作不聞不問,不要露出形跡。這裡我想邀了王老娘、曹新姑作為眷屬,同賤內小女,住進衙門。一則與小女便益,二則或可照黃嫂子所說,弄個裡應外合。」施太太在屏門背後聽見此話,也說極好。彼此一宜到散席後,還談了許多。 以後施有功便一天忙似一天,無非為的尋常要緊公事及各紳耆答席送行。所有送德政牌、萬民傘的那些俗套,雖不能免,施有功卻是一概不變,連那學堂裡要做什麼紀念碑的事,也預先請黃通理說明辭免,真是悃無華的一位循良官吏。若非自由村這地方的福氣,那裡碰得出來? 卻說那個任的新官,在那邊六年俸滿,交卸後,必須進得省稟見上司,才能來接手新任。所以施有功這裡,先來了一個代理的人員,讓施有功先去到任。 話分兩頭,這代理的乃是旗籍,由翻譯出身,在省裡候補,就有個綽號,叫豬大腸。豬大腸這樣東西,裝的一腸子豬屎,又臊又臭,可想而知。他那人品,不必再標他的姓名。豬大腸接過了印,到城隍廟裡拈香,已是己牌時分,廟裡原有兩個演說生在臺上演說,看見他來,下臺迎候。他在轎子裡也老早看見,拈過了香,便問:「你們講的,可是聖諭廣訓?」回說:是新編的演說書。豬大腸只聽見「說書」兩字,沉下臉來,說道:「這個室是你們說書的地方?不是城隍廟裡已設了鄉約嗎?怎麼不講鄉約,倒容你們來說書呢?」便吩咐傳問廟祝,帶住了兩個演說生。廟祝先跪下回稱:「這便是講的鄉約,前任施老爺派的。」豬大腸罵了句:「混帳!他們兩個明明講是說書,你敢胡賴?」喝叫差役掌嘴。兩個演說生看廟祝要受冤枉,即忙上前呈了演說的本子,回道:「這確是施老爺頒發的,叫生員們每日宣講,各處照著講的還多,不止這城隍廟裡生員兩人。」豬大腸接了那本子,不問情由,只道:「講鄉約除了《聖諭廣訓》之外,那能有別的書?況且是件奉旨的事,向來講的人,應該戴頂大帽子,恭恭敬敬,才是道理。你們這樣便衣小帽,混充生員,來糊搭本官,好生大膽!快與我帶回衙門,細細拷問!」霎時間各處演說生得了信息,就一齊收場。 那兩個演說生被豬大腸帶到衙門,先交差役看管,隨即有學老師曉得此事不妙,見了豬大腸,再三分剖。豬大腸這才清楚,又很不以此事為然,便對老師說道:「從今以後,只許講《聖諭廣訓》,這種杜撰的書,只好刻出來,當作感應篇陰騭文的送送人,豈可在鄉約上講?」老師還沒有出來,外面已聚了多少演說生在大堂上求見。一個個手中拿著演說本子同紅紙手本,上面注明姓名及某月某日,奉派在某處演說字樣,要當面請示,保釋那兩個管押的人。豬大腸道:「這是我沒有弄清,何至於就聚起眾來?地方民情,可就刁滑已極。我雖是代理的人,那裡容得這樣!今日頭一天接印,姑且不問,就放了那兩個人罷。」於是外面的也經人勸散。老師辭了出去。 豬大腸又去閱城閱監,連著拜客,回衙後懸牌放告。這時候上忙已完,下忙還不能開徵,正在清苦當口,豬大腸一想:此番代理,毫無生法,連日查考各項公款,卻都由公中撥給的少,由前任同地方紳民捐存的多,一時難以裁扣,又兼施有功的幕友還留在署中,礙於耳目。他自己只帶了兩三個人,派為賬房雜務,又用了兩個親信家丁,派為錢漕稿案,其餘刑錢兩席,是打了包封托鄰近代辦,以致所辦公事,不能湊手。他原存著五日京兆的心,在公事上只想搜索弄錢,有錢可弄的,便胡亂翻覆,無錢可弄的,便還個照例門面。至於官司上頭,只因那自由村幾年以來文學大興,民風純正,沒有什麼健訟的人,每逢呈期狀子不過收得寥寥幾張。若是叫施有功久任下去,合著黃繡球諸般佈置,真可做得到小巴黎、小倫敦的世界。偏是換了這豬大腸,不道是政簡刑清,正好修明禮教,只嫌尋不出貪贓枉法的錢,刮不出什麼地皮,鎮日價愁眉苦臉,盤算法門。 一日,他賬房師爺同他一個門稿二爺在街上閒步,看見好幾處女學堂,回來說與豬大腸。豬大腸並不在意。那門稿二爺便道:「女學堂原是時新名目,可別處不像這裡有這樣多,老爺可查查案卷,共有幾處?那個是報到上司立過案出過奏的?那個只在本和門立案?沒有報過上司的,其中或是可裁可並,或是借件事情,封掉了他。大約一處有一處的款子,不論是裁是封,款子總要另外清理,那時聚齊了,提到公中,抖亂了還他一篇胡塗帳,定歸落得點好處。照這一樁,把那男學堂以及各處演說生的經費都查一查,再加那巡警局用的司事兵勇,也撤些裁些,合起來怕不成個大宗?我們橫豎兩三個月,等到查過辦過,交給後任,老爺在上頭是很有面子的,更不怕什麼。況且又不侵蝕公款,不過把這些帳從新撥一撥算盤珠兒,七折八扣的挖些零頭,保不定當中也有個大注兒可以吃得,就不枉這一番代理的辛苦了。」 賬房師爺隨手便叫豬大腸依著門稿的話傳進書辦,當面吩咐:即日開具清冊,送呈查核。書辦當時就回稱:「只有小學堂是書院所改,用的是書院舊款;中學堂是施老爺籌辦,詳過上司;其餘女學堂演說生,半系當地紳士創成,半系施老爺捐廉幫助。那城西女學堂,更是幾位紳士女太太所辦,辦得最早,所有各學堂使用支費,都各有經理,不歸衙門報銷。除了中小學堂及巡警局,演說生幾種經費,房裡還可去查得問得,開得冊子,以外要老爺延訪紳士,房裡不便去問,只怕多是自用自銷,老爺也問不出的。」那門稿二爺在旁對著豬大腸道:「照這樣說,女學堂都是民間私辦的了。民立學堂,原不在禁例,但老爺新到這裡,總得查考查考。叫書辦下去,趕緊開個單子上來,那個是誰家紳士獨辦的?那個是前任施老爺幫助的?一共有多少處?連那中小學堂演說生每月開支用若干,一起開得清清楚楚,不許遺漏。」豬大腸道:「很好,就要這麼辦哩。」書辦領命退出。地方上早已哄動,人人笑駡。 黃通理自問他頭一天接印,管押演說生的事,就曉得豬大腸必有個推翻全域的手段,迭經防備,與張先生、黃繡球幾次函商,只是暗觀動靜,一面寫信詳告施有功,托他再寫信與豬大腸,將地方上的事細細分疏,請他不可輕易更改。揀了幾件要緊的,如學堂、演說兩事,補詳了上司,原想保住一切,不致變局,不料施有功來信在後,豬大腸利令智昏,全然不顧。施有功補詳上司,上司的批飭更遲。這裡豬大腸催著書辦開列清單上去,他便拜紳士、查款項、裁教習、並學堂,劈列拍拉,一齊下手。黃通理早見機辭去中學堂教習,惟有自辦的家塾女學堂,照常教授。豬大腸挑不出什麼眼兒,無從挾制。等到上司把施有功的詳文批准,飭知來到,他也詳報出去,無可挽回,弄得怨恨交加,人心惶惑。黃通理終日的搓手跳腳,道:「是好端端一座錦繡圍屏,給黃繡球已繡到七分功程,竟被豬大腸一把剪刀,剪成破碎,這個沒有地方自立之權,不能恢復。」於是在黃繡球信中,說到此話。黃繡球想到「地方自立」四字,恨不得即刻回來,驅逐了豬大腸,豎起自立的旗號,立圖恢復。幸被那邊施有功挽留勸導,只打發張先生、複華二人回來,察看情形。這且不提。 再說施有功到了調任的地方,那地方果然錮蔽不通,士風尤其鄙陋,只有孔員外捐一千串錢設的一個學堂。這學堂裡就還是從前在書院當山長的一位老廩生,充了教習。大大小小學生,約莫十三四個,全不成個規模。施有功既到之後,也竟無可談的紳士,只有孔員外,雖是生意人,倒明白大體,但只事事退讓,不肯擔當,雖是保守身家,也實在拘於習俗。施有功同這孔員外談過幾次,要想把學堂大改章程。孔員外仍舊照著告訴張先生的話說:「為難得很。」訪訪紳士的口氣,都無所決斷。紳士中最大的,是個雲南候補知府,其次就是新科的舉人。這兩人一向在外,餘下秀才稱宰相,監生稱大人,天高皇帝遠,看得自己尊貴無比。新官到任,有什麼舉動,不同這班秀才監生商量妥洽,萬不成功。張三本答應了,李四偏能把持,李四答應了,張三又來作梗。所以十件事,一定有九件蹊蹺,白費唇舌。只有扛幫插訟,包攬是非,各做各的,卻不相聞問,與自由村那地方,真可算大大反對。 施有功夫婦與黃繡球連結了孔員外夫婦,暗中再三想法。想起買服秀才的一個法子,借著觀風開考,不拘好壞,全案錄取,重重的獎給花紅,顛倒第一名都有得分著,早晚並備了酒,請他們飽吃兩頓。有些前輩老生這日不到的,還又在學堂裡請了兩桌。這是破天荒第一回的事,那些秀才、監生、鄉耆、紳董,都詫為奇文。施有功轎子到街上,就填街塞巷的婦女擁擠觀看,說:「要看看施老爺這個文曲星。」小孩子「文曲星」「文曲星」不住的亂喊,一直跟了喊到衙門口。施有功心生一計,在轎子裡笑著說道:「有賞有賞。」隨即下了轎,揀兩個面目文秀的小孩子,一男一女,親手從頭門口攙進內衙,叫施太太給了些糕點、銅錢。施太太曉得用意,問了兩個姓名住處,男的說不清,女的說:「父親開小雜貨店,哥子也從了先生念書。」施太太假意歡喜,又交了這女孩子幾本書,說:「帶回去送給你哥子的。」隨手叫人領了出來。兩個孩子自回家去。第二天四處宣傳,都說施有功是文曲星下凡,甚而至於做了牌位供奉。 施有功夫婦,開出這條機關,先就倡議改辦學堂,一切勢如破竹。施太太在裡面與孔員外的夫人,也大興女學,借此才與黃繡球明通往來。黃繡球到底是個烈性的人,為著自己地方,被豬大腸攪亂,心上不甘,見這裡已開通道理,便回去調換了畢太太來。畢太太義不容辭,來到之後,便同著籌劃各事。如此內內外外,日夜興辦,男學堂改定了,女學堂擴充了,演說也行開了,勸放小腳的事也有人肯依了,氣象就大不相同,各式規模,儼然縮小了的一個自由村照片。 施有功常常掛念著自由村被豬大腸糟蹋壞了,也十分切齒,日日的信函來往,同黃通理、黃繡球百計設法。無奈豬大腸又改代為署,見施有功任上的口碑極好,本有醋意,又見施有功時常來信,關說公事,說那件應該保護,那件不可更張,更加負氣,大為不樂,立意要事事反其所為:凡是施有功所定所創的事,所信所用的人,能裁的一概裁了,不能裁的,也硬出主意改了。最可惡的,他把中小學堂,到省裡去另請了幾個京官紳士、翰林進士來充當教習,明是抬高學堂,暗是力就腐敗。堂中又請派了監督提調名目,層層節制。那些舊有的學生,早就通班解散,招的新生,定課策論講義,不准閱看報章。女學堂也說是有傷風化,禁去幾處。還胡亂謅些男女苟且的事,扯在訟案當中,詳報上司,說總是沾染女學堂的習氣而來。喪心病狂,鬧得昏天黑地,頓時一座自由村,雞犬不安。 黃通理夫婦氣憤不過,商量了聯合同志並同鄉京官,如李太史等,具了一張公呈,反復申辨,懇請照舊。這張公呈進去,豬大腸送交他幕友閱看,好幾十天,不批不答。黃通理又約齊了人,入署求見。豬大腸道:「他們動不動就會聯名聚眾,傳話出來,要見等明日堂參,不准少去一名,少了就要差提。」把傳進去的名帖當時留下。黃通理心中老大不服,內中便有些咆哮的,仍虧黃通理捺住出去,安排明日再來同他堂見。豬大腸只當是嚇退了,走到幕友房中,問:「老夫子,前日那張公呈怎樣不批?」那幕友道:「這個公呈是難批的,東翁你可曾看過沒有?」豬大腸實在把這張呈子看不下去,強說道:「看是看過一遍,批是要費老夫子的心,給他個兩面話就得了,也不必很得罪他們。」回頭見執帖家人,拿著一副帖子,站在旁邊,說:「有客拜會。」豬大腸一聲叫「請」,就離了幕友的房。要知此客是誰?見了講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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