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繡球同畢太太,等黃通理回家說了一番,都道:「難得有這樣好官,自這官到任以來,也不看見有什麼政績,就是那書院所改的學堂,並無整作,同他此番所做的所說的,似乎不符,倒有些不解。」黃通理道:「這其中自有原故,無非是事情辦在他的前頭,一齊有人把持牽涉,不能操切更張,所以他要慢慢的另外生法。據這官的人品看來,卻是當今黑暗世界上一盞明燈,能夠照在我們村上,原是極好,只怕燈前遇著了風,吹得搖搖晃晃的,火光不定,或是竟被那風吹熄了,可就不妙。風比地方上的壞人,禁不住有幾個壞人糾纏干預,便算好官,也難辦事。我看這官,也是自己怕風,用心甚苦,所以前任已辦的事,不肯急於改變,要自做一齣戲,翻翻花樣,這卻是你要繡地球的原料,不可不去看看他這花樣,裁量裁量。所慮的他怕風吹,我們軋進去,也碰著些風吹草動,所以我總遲疑。如今說不得了,我就在家塾挑選幾個學生,請他再在別處,考選幾個,升入他那中學堂。我仍情願當個教習,不去充那經理。章程照著他的,也不替他更換。倒是你同畢大嫂子進去,怎樣聯絡他太太,好叫這女學堂發達起來?」黃繡球道:「這個我自有道理。」畢太太笑說:「莫非又要裝神托夢麼?」王老娘、曹新姑在旁,都忍不住也笑了。王老娘又問:「這官是那裡人?姓甚名誰?真正算得好官。」黃通理道:「他姓施,官名叫有功,是江蘇籍貫,捐班出身,捐班裡有這樣人才,可想不到的。」 第二日,黃繡球果然同畢太太一早就進了這施有功的衙門。衙門裡太太,原已預備有這兩位女客到來,登時迎入上房。見那施有功的太太,年紀四十以外,舉止應酬,落落大方,頗與黃繡球性情相合。當下一五一十,談了許久。施太太又同畢太太說些廣東、香港、澳門、葡萄牙以及西貢、檳榔嶼、新嘉坡的風景,似乎都約略曉得。原來這施太太,自幼跟他父親也到過廣東、西洋一帶,開過眼界,現在跟施有功做官到此,悶在衙門裡,不料有黃繡球、畢太太這兩人可以結交,話到投機,越談越暢,不但把施小姐放心送到女學堂裡去,還提起文毓賢、徐進明、胡進歐一班人,要敘會敘會,再分設幾處女學堂。 黃繡球道:「地方不大,學堂倒也不在乎多,第一是難的任事得人;第二是難的費用經久。講任事的人,我學堂裡,將近兩年以來,還挑得出幾位,都肯擔任義務;就是初下手,購買圖書器具這筆款子,以及常年添補的錢,要籌得寬餘。我們女學堂,不是有個陳老太太創捐了幾百吊,又大家湊起來才開的?不然,我同畢姊姊,雖已花用千把,怕同寶塔一樣,至今還不能合尖呢。」施太太問:「那個陳老太太可是本地方人?肯出幾百吊捐入學堂,就難得了。」黃繡球便將陳老太太怎樣怎樣,述了一遍。施太太道:「便是陳膏芝的老太太麼?聞得陳膏芝家自從他老太太故後,先被賊偷,後被拐騙,好端端一個人家,已拖得乾乾淨淨。至今他那竊案,移到上海縣去,沒有了結。他夫婦二人也病死在上海了。剩得一個兒子,不知去向。」黃繡球、畢太太同聲歎息了一回。 施太太又問:「培植女孩子們,除了學堂,還有什麼?」黃繡球道:「女孩子那樣不與男孩子相同,是男孩子學得的本事,女孩子那樣不應學?從來陰陽對待,只有陰能生陽,中國幾千年積弊,反只扶陽抑陰。後來又起了纏腳的惡俗,弄得女人連路都難走,說是纏小了腳,娉婷好看,你想同是一個人,同是一雙腳,何以女人的腳該纏小了,討人好看的呢?豈非笑話!要講叫小孩子個個讀書,自然要叫女孩子不許纏腳,這是施老爺做得到,可以重申誥誡的。施太太,你問學堂之外第二件事,沒有比此事要緊的了。」施太太問:「這樣說來,你那學堂中,一定都收的大腳小姐,幸虧我小女腳也沒裹,可以列入門牆。但如畢家嫂子,生長廣東,所以是一雙大腳,你黃嫂子看來竟是半路上放的,放掉腳有幾年了?」黃繡球道:「為放這雙腳,還在這衙門跪過公堂。」施太太聽得詫異,畢太太代述了一番。 施太太便道:「你黃嫂子有這樣的烈性,如今對著兩位,不但自慚形穢,覺得也不能對付自己的女兒。從明日起,我也放掉了他,能夠弄些人,到各街坊各鄉鎮,同講鄉約一般勸人都把腳放大,不是一件大好事嗎?這個不是他們男子漢肯盡心竭力做的,讓我請我家老爺再多出幾張告示,把那告示編成白話,叫人家個個懂得,有能勸化女人放了腳的,紳衿人家不消去說,那經紀鄉下人家,就重重的給他獎賞,這法子可好不好?」黃繡球道:「這是沒有再好的了,我們已經拿這個法子用過,叫人裝著女先兒,各處彈唱。」便又將王老娘、曹新姑一番故事說出。施太太聽得更外稀奇,忙到簽押房裡去,告訴施有功。施有功也不知有此一重公案,甚為驚異,就對施太太說:「這黃氏夫婦,真是絕大人物,我那學堂同你女兒的事,一定去拜託他。」施太太當把勸放小腳,多設女學,女兒不妨送進他學堂裡去,件件事都說了。出去與黃繡球畢太太,又談論了好半天,盡一日之長,這才送出。 自此黃通理也應允了,兼任施有功所辦的學堂教習。那考選的學生,都是經黃通理手取,另外便是從家塾中升送進去,最出色的,卻是黃禍的兒子黃福,其次便是自己的小兒子黃權,一共足了二十名學額。 那時外面見衙門裡老爺太太,同黃通理家內外來往,新立學堂,又單請黃通理教習,並帶了黃權,不免已謠諑紛雲,說施有功人不純正。 一日,施太太帶著他小姐,只坐一乘官轎來到黃繡球女學堂中。隨即有文毓賢、胡進歐、徐進明、李振中、吳淑英、吳淑美諸位奶奶小姐或坐轎,或步行而來。原是預先約會了的,過路的人起先看見官太太的轎子,並沒有旗鑼傘扇,已覺奇怪,不意後頭跟著又來了六七位,只當裡面有什麼稀罕之事。恰遇這日西門外唱草台戲,出西門看戲,個個要從這女學堂經過,於是一傳兩,兩傳三,說這裡本來是觀音廟,女太太們來做佛事是常有的,怎麼官太太也夾在當中?就有些敗類秀才,說入廟燒香應該官府要禁,那容官太太倒率領了一班女流知法犯法,我們何不進去奚發他一場?霎時間一倡百和,擁進幾十個人。看門的出乎意料,沒有提防,就攔阻不住。裡頭的太太、小姐們不知何事,吃了一驚。又是跟施太太去的二爺不好,擺起衙門架子,大嚷大罵,說要叫地保差人鎖拿。那些擁到裡面的人還不曉得是學堂,不是廟宇,聽了不服,大家爭鬧。那二爺竟動蠻打人,打破了一個人的眼鏡,這又攪海翻江,扭成一片,把施太太的轎子踢倒打碎。幸虧轎夫不在那兒,這二爺寡不敵眾,要出來回衙門喊人,卻被施太太喝住。鬧的人見得了上風,又打碎轎子,才趁勢一哄而散。施太太便向眾位道歉,說:「不該坐這乘轎子,帶這個家人。前日小女在街上頑耍,聞說也是跟的家人冒犯了這邊女學生們,我家老爺就要辦遞解的,還是李翰林替他求下來。如今這個奴才,又在這邊無理,真正可恨!」眾位也道:「這都是我們地方上民俗野蠻,少見多怪,驚嚇了夫人小姐,且請寬容,不必動氣。」 施太太見著王老娘也在一旁解勸,不覺想起黃繡球的事好笑,便道:「這真是積世老婆婆,叫小女拜在老婆婆名下,做個幹孫女兒,跟了講講說說,說著實有道理了。」王老娘一把攙住了施小姐說:「這個何敢?」問了施小姐是十一歲,又問名字,叫譽身,生得一表非凡,正是美如冠玉的奇男子,大家都上前誇讚,同在堂的一班女學生,也各敘一禮,十分親愛。施小姐看見前日同他說頑話的那位學生,還去招陪了不是。 這日施太太同大家在學堂,分外暢談,各學生就停課一天。黃繡球因為施譽身施小姐要初次開蒙,在堂裡插不進班次,當真就交給了王老娘,托他專門帶著施小姐,照著堂中教授演說的次序,獨自教施小姐一人。每日只從飯後在衙門裡送入學堂,下午五點鐘領回。這施小姐本來聰明,又兼有同堂的耳濡目染,加以王老娘格外關切,自然日有進步。 施太太這日回衙之後,同施有功又商議了些,把那勸放小腳的告示果然貼出,托了黃通理、黃繡球、畢太太三人,分托文毓賢諸位同志,另設了幾處演說會,添了幾處女學堂。內中卻多是張先生暗暗幫助。張先生在衙門口向有聲勢之人,所以地方上百姓聽了些各處演說,始而雖覺奇聞,只因奉官開辦,不敢喧嘩,後來聽慣了,也覺得入情入理,感化許多。添立的女學堂原都照著城西的辦法,每處只收一二十人,安安靜靜。從中擔任教育的,是文毓賢諸位。外面幹事運動,除張先生外,還有黃繡球的兄弟複華。升入中學堂去的,黃福、黃權。那黃福、黃權,雖然都在年輕,自經黃通理盤弄了頭兩年工夫,出落得學問智識,高明過人,所以肄業學堂之外,能夠兼任各務。 不上一年,那自由村上,居然佈置整齊,免不得原還有些頑固黨,阻撓百出,鼓弄風潮,卻是下流社會的人,用了黃繡球演說開導的法子,不論男女,都已相安;上流社會當中,一由於李太史、胡孝廉及各家女學生的父兄均能竭力要挽回地方惡俗,開通文明風氣;二由於本官施有功鎮定有為,凡事為紳士辦不到的,肯以官力幫助,官力不能強的,能夠有演說的從中勸導。但只辦事實心,任人專一,籌經費,不勒扣商賈,不浮加錢糧,這一半是官的賢能,一半也是功歸實際開銷不多,各人多不支薪工的原故。更好的,事事是講求維新,人人都養成國民,卻處處不沾染一點習氣,即如學生並不作東西洋裝,男女都不談外國宗教,演說會猶如說大書的場子,只把些道理參著談笑,叫上等社會聽了,沒有一句可以辯駁;下等愚蠢人聽了,很有新鮮趣味;便是那守舊不堪的人,他也無從指摘。又好在是內地地方,耳聞的沒有什麼激烈話,目睹的沒有什麼輕薄事,日計不足,月計有餘,先是官紳聯絡,後來官竟可以臥治。紳民當中有開通的,無不同心協力;有不肯開通的,也聽其自然。總之不弄那新學的形式,只講究義務精神,精神在乎各人自己奮發,義務也在乎各人自己承當,沒有什麼可挑剔、可反對的。大凡新學同舊學的衝突、官府同紳民的衝突、甚而至於新同新衝突、舊同舊衝突、官同官衝突、紳同紳衝突,都只壞在有形式,沒有精神,又壞在講專制,不講共和。像這自由村上,自從得了施有功這官的夫婦,把黃通理夫婦的作用發達開來,真就花團錦簇,煥然一新,迥非前幾年的模樣。俗話說的「頭難頭難」,凡事初下手,無不吃力,只要難過了開頭,以後把守得住,沒有做不開的事情。人情少見多怪,若但嫌他怪得錯,不叫他見得多,自然他怪之不已,從怪的上頭,就鬧出多少話把戲來,弄不清楚。如今黃通理、黃繡球歷年做的事,都是慢慢的長人識見,把所有人家當作怪事的,一件件化為平淡,毫不露聲露色。譬如養幾十盤花,天天灌濯,自然開得香而且久,不是勉強烘出來的唐花,雖然好看,只隔得一夜,就枯的。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那施太太同黃繡球諸人,合了一群,也果然放去了腳。因在衙門裡出入不便,暗地移到城西女學堂同他女兒施小姐在一起,早晚跟著聽書聽講,只不出頭露面。施有功做官的宦囊不多,施太太卻自有些嫁資,歷來未用,拿出來卻用在這地方上了。地方上的人,也卻曉得這位官太太的好意,無不佩服。內中又有那些敗類秀才,說:「這位太太,做了官府的夫人,自身是個女流,反不見他施捨些到育嬰堂清節堂去,只在這男女學堂裡打混,終不過想我們讀書人加他一個好名氣。究竟像我們自從廢了八股之後,年紀是大了,沾不著什麼光,得不著什麼好處。他學堂越開得多,我們處蒙館的飯碗越弄得少。你看如今要買一本《百家姓》、《神童詩》都稀罕得很。雖然他出的主意、教的法子,不能說他不好,我覺得他同是一樣的用錢,何不也想出一條路,用些在我們身上?」 那些秀才正在這般議論,可可遇見了張先生,就重新同張先生說了一遍。張先生聽這議論,雖是立意胡塗,卻也明白好歹,便邀了這樣群秀才到一處坐下,說:「諸位講的,也很有理。在下是公門中人,曉得什麼?原不該同諸位辯駁。諸位恨的自己老大,學堂搶掉了蒙館的飯碗,獨不想諸位找著現在學堂課本,盡可仍舊授徒,何必定要那《百家姓》、《神童詩》?我看現出各種課本,並不深奧,怎樣會不及《百家姓》那些書呢?至於開學堂的功德,教成子弟,就譬如種成一塊熟田,年年收租,年年獲利,田是越多越好,子弟也是越教越好。諸位就算自己來不及,總有子弟在後頭,何不送進學堂去?三年五年,能夠成立,好比把田交給子弟種了,也自然有飯把父兄吃,不愁饑殺。這是講不長進的話。依愚見,諸位既是身列黌門,那有個除了《百家姓》、《神童詩》不會教蒙館的?若是一不教蒙館,二不叫子弟進如今的學堂,不但說己身從此受苦,就連子弟日後長成,能捧什麼飯碗呢?」那些秀才又道:「我們都是做慣八股文章,教了一二十年蒙童,直到近兩年來,才曉得教蒙童另有新法,然而遲了。看見如今的新出課本,也不是全然不懂,總不像百家姓神童詩順口,一時灰懶,散了一節的館,第二節就聚不起學生。書院又沒得考了,想起來,並不是我們自誤。我們這一輩的人,原都從八股得科甲成富貴的,落得運氣不好,久困青衫,到了老大時候,改不成刀,換不出圈套,上不能怨父母,下不能怪師友,只可恨是二百幾十年的風氣,害了我們。張先生替我們想想,豈不可憐?」 張先生到此反無話可說,皺著眉頭,相對了半天。那些秀才聳肩凸背,向張先生拱了拱手,踱了方步走開,有句叫「少年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就是這些秀才們情景。把這些秀才弄到這個地步,做書的也不能不服他一句話:是二百幾十年的風氣害了他們!難怪張先生當日只能皺眉頭,不會答應別的話了。畢竟張先生怎樣思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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