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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添學校改拆祠堂 為愛女托薦師傅

  話說那官與各紳士入席之後,講到正文,並不甚為籌款勸捐是要把一個祠堂拆卸翻造,改做學堂的事。這祠堂原是公中建造,奉祀兵燹時地方上殉難的官紳,幾十年來,或已另建專祠,或已由各家子孫祀入家廟。起初還由地方官春秋主祭,後來也漸漸廢了,成為虛設。內中的房屋基址,卻還寬大,徒然糟蹋,沒有用處。如今正須廣開學堂,經費有限,所以想就此改造。但這祠堂雖是公中之產,不能不與紳士商量。內中還有幾位後代式微的,既無專祠,又未曾移奉家廟,不妨併入昭忠鄉賢等祠。
  當時那官在席上將此話說知,請教大眾。湊巧這席上五位紳士,多沒有他先輩在此祠內。第一個那年輕首坐的說道:「這祠是奉旨建造,既然改動,仍須稟明上司,入奏請旨,官不能擅動,我們紳士,更不能作主。」那官道:「理應如此,不過先問問諸位,要拜託諸位,向各家子孫通知一聲,然後由我具詳上司,想來沒有不准的。」那年輕的又道:「我無多日耽擱,仍往北洋,此事請在座諸公費心了罷。」大家便都說:「這是容易,等我們去尋了各家子孫通知此意。老公祖一面具詳上司,上頭沒有不准的,難道底下還有什麼?」那官道:「因為這祠有奉祀地方上的鄉先生在內,所以兄弟不能不借重諸位領袖,同那鄉先生的子孫說明。既承諸位肯費心,就請查一查,現在有幾家子孫?在於何處?將來移奉牌位到昭忠鄉賢祠去,自當傳禮房通知他們,並不要他們費用分文。」各人同聲稱是,惟有李太史始終沒有搭牙,並非不以此事為然,是看不過那年輕的氣焰,起先就同他說話說搶了,因此不願開口。
  等到席散送客,李太史卻落後一步,先問那年輕的是何等樣人。約略的談了幾句,說到辦學堂為當今急務,固然越多越好,外間風氣未開,正靠著官府提倡,今日議的這事,實在不錯。那官也問道:「聞得外頭男學堂倒沒有人興起,只有個女學堂辦得很好,說是一位老明經黃通理的夫人所辦,雖也具過稟,立過案,因為他是女人經理,所以也不曾去考察過,大約不過教女孩子們認認字、學學針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所以也沒有什麼流弊,倒還安安頓頓。」李太史道:「這女學堂,全是黃夫人同他一個換帖姊妹叫做畢去柔的兩人創立,經費也是兩人承當,程度規模十分完備,絲毫沒有學堂的習氣,所以開了將近年把,好像還默默無聞。」那官又問道:「他這個裡頭,難道就是黃夫人同姓畢的嗎?」李太史道:「他裡頭人是很多,大主腦卻是黃夫人一個,其餘還有幾家眷屬,便是賤內也在其內。」那官道:「尊夫人也在內,可見都是一班閨閣名流,自然做出事來與眾不同。兄弟有個小女,今年也十一歲了,自幼為他祖母鍾愛,兄弟現在五十望外,只有這個女兒,他娘又不免縱容些,弄得頑皮不堪。」正說間,他這小姐從前面走過。那官就喊住了,叫來拜見李伯伯。這位小姐便大踏步上來作了一揖,回頭就跑了開去。
  李太史道:「令媛竟當作令郎打扮,若不說破,真看不出來。」那官道:「如今正講究小腳放大腳,所以也不替他裹,實在他娘過於溺愛。依兄弟之見,也想叫他上上學堂,或是請個女師傅進來,教他念兩年書,可惜公事太忙,沒有功夫料理到此。」李太史道:「這話真正高明。大凡子弟們,不論男女,都不可過於溺愛。當今女學發達之時,教導女孩子們,更要同男孩子一樣。況且像老公祖的千金少姐,尤其是地方上,一班正經女孩子的表率,平日雖然不出衙門,自應該在衙門裡也讀讀書。」那官道:「說來見笑,小女偏喜在衙門外頭頑耍,他娘是縱容慣了,兄弟又管不到,除了叫他上學,沒有別法。」李太史道:「小孩子們性情活潑,也不能苦苦的拘束他,就是在衙門外頭散步散步,十一二歲的小姐們,又打扮男裝,卻不要緊,不過要跟的人時常提防。說起來倒有一句話,不敢不申明了。前日就是那女學堂裡有幾個十一二、十二三歲的學生結伴上學,碰著貴價帶了令媛。看見他們,令媛說了一句頑話。那些學生也回了一句頑話,只都是小孩子脾氣。不想帶著的那位貴價,走上去就打人。那些女學生不敢分辯,走到學堂裡告訴了師傅。那師傅黃夫人,自把這些女學生勸勉了一番,不許生事。當時賤內親耳聽見,回來同兄弟說起。已過之事,老公祖也不必問,以後吩咐謹慎些就是了。」
  那官聽說,便叫了他那小姐,問:「前日跟的是誰?」傳上來大罵了一頓,又吩咐宅門內外的人,以後不許讓小姐出去。回頭又對李太史道:「這話承情得很,兄弟那裡曉得有這些事?千萬請老兄回府,告訴尊夫人,請尊夫人在那學堂裡說句好話,兄弟這裡一定要把那混帳東西,攆他回家,一面能夠托尊夫人薦個好好的女師傅來,最好多出些束修,在衙門內室旁屋,另外收拾兩間屋子,做個書房。服伺的老媽子以及飯食供應,都由上房出錢。女師傅若是自己有小姐帶進來做個伴,也可使得。兄弟不放心叫小女出去,不然,就叫他進那女學堂。有尊夫人在內,還怕沒個照應?只是小女太覺頑皮,賤內又十分護弄,不如請個女師傅,不但小女有人管束,連賤內也可陶熔陶熔。」李太史忙道:「這好極了,兄弟出去商酌些,有了人就來送信。至於那貴價既然申飭過了,可以了事。兄弟不該饒舌,還請看在區區面上,留他一個地步。若把兄弟一句話,砸破他的飯碗,叫兄弟怎樣安心?」那官隨即又叫了這個管家上來謝過李太史。
  李太史告辭而去。回家將這日議事及托他薦女師傅的話,同李振中說知。李振中又同黃繡球、畢太太各人去說,先說薦女師傅,各人頗費躊躇,一則學堂裡的同志閨秀,如胡進歐、文毓賢、吳淑英、吳淑美諸位都有不便,以外竟無人可以膺此職任。論程度,像王老娘、曹新姑兩人之中,盡有一人可以去得,但是王老娘究竟年紀太大,曹新姑是不能離開王老娘,而且衙門當中,究竟不是此二人合宜的所在。大家想了一回,也就擱起。
  且說那祠堂的事,外面查了一查,除去有專祠有家廟的幾家,都還興盛,說出去都無可無不可。那沒有專祠家廟的,共是五家,這五家,有一家只有一個孫子,年紀才七八歲,上頭並沒有了父母;有一家,一個兒子已改了做生意,經商在外;下餘的三家,家中都只有女流,每家一個女孩子、兩三個女孩子的不等。去告訴了他們這件事,他們這當中都不聞不問,偏是那三家的女孩子,一個個都在黃繡球女學堂裡,年紀雖小,意識開通,說:「把祠堂改為學堂,極是好事。祠堂盡私德,學堂任公德,公德不明,私德就不能表現。況且仍舊把牌位移奉昭忠先賢兩祠,不廢香火,更於私德無礙,有何不可?」於是查了之後,就照著多數的意見,回復那官。
  那官果然詳稟上司,允准出奏,皇上家自然也沒有不准的,幾個月裡頭,就把祠堂牌位,分別移開,收拾房子,改作中學堂。往前把書院所改的,做了小學堂,因為小學堂容的人數多。這祠堂房子略小,只可容一二十名學額,故留為小學升途,做了中學。一時這中學添籌經費、議定章程、延聘教習,都是那地方官辦理。這官久聞黃通理夫婦辦家塾、辦女學堂的名氣,幾次三番托人來邀請黃通理,幫著商議,且有推黃通理做經理的意思。黃通理總因是官辦名目,托詞不去。
  張開化張先生卻暗中慫慂著,說:「這位本官,人倒可與有為,單看他把祠堂就能改做學堂,安置得妥妥貼貼,已經非同流俗。又能慕你老人家的名,再三敦請,你老是熱心教育的人,豈可始終推託,辜負他一片好意?他原是培植我們村上的人,你老一去,也是盡我們村上學界的義務,愛我們村上大眾的同胞,沒有這官來請,還要把你老的抱負本領漸漸推廣出去,那有遇此機會,倒執意退讓的道理?我張開化還想跟著你老有個什麼用我的處在,難不成竟叫我失望嗎?」
  黃通理聽張先生前半截的話,還在那裡自思自想,不甚關心。聽到後來張先生也巴望做事,才激動了心,說:「老張,我們開了這家塾同女學堂,你是曉得的,已經忙個不了,時時刻刻恐怕放棄責任。起先沒有開辦,只當是一年半載,立定基礎,可以擴充。如今看來,就很不容易。自己擔任的事,說不得悶著頭竭力的去幹,自問才情,再不能兼幹第二樁,所以躊躇不肯答應他,心上不是不想烈烈轟轟,立刻把我們村上變做一片文明之場。可是古人說的『欲速則不達』,又道『其進銳者其退速』,如今各處辦學堂的,都標著一個速成的名目,橫著一條速成的心思,我想中國自古教學的法子,既有年限,如今泰西各國教學的法子,也有階級次序,這速成一科,原是從權的辦法,細摟起情理來,不怕人是絕頂聰明,那有個一年半載就能當得一個成字?我們現在教蒙學,尤其要專心耐久,果真把我們這家塾女學堂兩處小孩子都陶熔出來,就算養成了幾十個教員。先有了教員,再分出無數學堂來,便不怕學務不興,也不至有種種弊病。看似功夫遲些,卻是一發達,就同一樹花似的,一齊開了,豈不彬彬茂盛?現在開學堂不難,難在得幾個完全教員。假使當教員的不合程度,雖然認真,也不免事勞功半。況且風氣初開,習俗未化,從前講學問的人,不是太高,便是太低,高的近乎迂闊,低的更多腐敗。我們村上又向來腐敗到極處,非一時所能轉移。若是各人肯以國民自任,結成團體,曉得地方自治主義,那事就好辦了。一沾了『官辦』兩字,便算那官真正實心,託付了我,我也不恤人言,盡力承辦。究竟事既當官,地方上的人,不問誰,都可插一隻腳,開一張嘴,弄得不好,連官也不得安逸,說不定三個五個月,事情還沒有頭緒,官倒調開了。後來的能夠保存,總不能夠沒些更動。萬一竟同前任反對,從中那些插腳張嘴的人,再加上些傾軋,可就一敗難成。雖說添一番阻力,必定長一番新機,到底鬧得亂糟糟,有損無益。」
  黃通理話未說完,張先生洗耳拱聽,旁邊畢太太說:「這其中微有不同,如其是官辦照例的事,像那書院改的學堂,我們自可不必過問,這回卻是特別的舉動,那祠堂裡先輩的後裔,又恰恰都在我們女學堂,聽他們所講公德私德的幾句話,很是明白。通理先生,就看在這幾個女學生分上,不要推辭。」黃繡球道:「我家通理做事,說有這種遲遲疑疑。他偏不是請我,不是改女學堂,若是請我去開女學堂,我不管他事情如何,既請教到我,我總肯去的。何況這是分內應當去辦的事,那裡顧慮得許多?你不記得你從前何等憤激,如今變成了這般畏縮,再歇幾年,怕你連這家塾還不高興開呢。」黃通理只笑而不言。
  畢太太道:「可惜妹妹萬不能丟了自己的學堂,應聘去教那官的小姐,此外就實在無人可薦,這也是打通我們學界的機關,不可錯過,總得替他想出一個人來。」黃通理便道:「就是這句話呀,我這家塾,也急切少個替手,怎樣又好去接那中學堂?斷無把自己已成的丟開,又去辦初創的。不過我總還分得開來。繡球,他是我一隻大幫手,斷不能叫他進那衙門裡去的。讓我明日就去見了那官,請他將小姐交給繡球,到學堂裡來。」黃繡球、畢太太同聲說好。張先生不覺的笑道:「從今我們村上,一定應著黃大嫂子的話,可以繡出光彩來了,好叫別處人看熱鬧,看得眼花繚亂,這才快樂呢。」
  大家說過之後,到了第二天,黃通理果真到那官府中拜見。那官兩三次來請黃通理未去,原想行個先施之禮,只因事多耽擱。這日聞說黃通理到來,隨即邀入相見,著實敘了些仰慕佩服的話,然後說道:「拿祠堂改辦學堂,一切經費章程都大略議定,經費雖不能多,總叫常年足敷開支,一面再加籌劃,積成的款。惟是章程怕有什麼不妥不好之處,要拜託你通理先生悉心參酌。一向聽得尊夫人辦的女學堂,有條有理,都是先生從中主持;又聽得先生府上設立家塾,教法極好,所編的教科書,如今各處風行,稱為善本,可見先生大才,為一鄉之望。不過同先生少親近些,今日幸蒙光臨,當面領教。」黃通理只是謙謝不遑,看他的章程底稿,也就是尋常普通辦法,果然經費足,辦得好,事卻不難,一時且不肯承任,用話支吾開了。
  漸漸的引到李太史所說,要替他小姐請一位女師傅。那官道:「這事能夠費心更好。」黃通理便將難得其人的情形說知,又言:「提倡女學,正是美事。晚生家所辦的女學堂,還不十分腐敗。在內辦事的,也都是鄉紳眷屬,沒有弊端,若請令媛小姐到堂讀書,顯得格外體面。那些地方上的女孩子,更必聞風鼓舞,只要打發老媽子,早晚接送,在學堂裡,都是幾位奶奶小姐親自照應,大可放心,並不收什麼束修。」那官道:「小女一向給他嬌養慣了,尊處的學堂,覺得路太遠些,既然承情,何不在那鄉紳眷屬當中舉薦一位,請到我衙內設帳?如嫌不便,就早上用轎子接來,下午用轎子送回。小孩子初次開蒙,那裡望他能領會什麼?不過帶著叫賤內也聽聽看看,開發點知識,這倒是兄弟的實情。」
  黃通理聽說這話,心上大喜,便道:「這就等晚生回去,告訴賤內,代邀那姓畢的畢太太,早晚到衙門裡來,見見這裡太太,另外商議。至於中學堂的事,晚生把章程也帶去細看一回,再來請示。經理一席,實在不能承當。」那官道:「這是必須借重,先生如果分身不開,也請舉薦一個人。貴地方上人才雖多,究竟能擔任學務的,兄弟不很深知。卻不比從前書院請山長,只顧情面聲望的事。兄弟雖是俗吏,還明白這一層的。」黃通理不覺大為敬服,答應起身,說:「老公祖如此通達高明,真乃地方幸福,晚生那容不竭力效勞?一準等明日回復上來,賤內也一準明日過來給太太請安。」那官送出黃通理後,進了上房,也與他太太說了。下文怎樣,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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