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陳膏芝往上海進發後,已到十月初一,黃氏夫婦開辦學堂的日期,正好先接敘一回。那兩處學堂未開之先,黃繡球與同志諸人又聚議過兩次。黃通理又著實忙碌一番。張開化張先生果然將他公事託付了夥計,自己騰出身子,隨同黃通理做個幫手。如今新話頭,叫做幹事員的便是。 這日開學的禮儀,在黃氏家塾一邊,按下慢表。在城西女學堂一邊,是預備了請王老娘、曹新姑補行慶祝會的。外面雖沒有什麼鋪排,卻是女學生到齊了,人數可也不少,又是新創的一件事,有些曉得的,都走來要看。加上學生當中,有由娘送學來的,有由伯姆嬸子送學來的,有由姑娘、嫂子、姨娘、姊姊送學來的,還有是婆婆媽媽跟著送來的,一時就擠不開了。大門外,也不免有些男人闖了進去。黃繡球、畢太太們早就料到這個,這日老早的便將所辦酒席一桌桌擺在堂上堂下,也並不點什麼香燭,鋪什麼氈條,更不行那磕頭拜先生的舊禮,對著送學的人說:「只道今日先請客,明日才上學呢。」對著來看的也只說是請女客,不容男人混雜。卻暗底下留著幾個女學生,等著坐席,這才散了一大半。 到申牌時分,約齊幾位同志,立在堂上中間,分派了一班學生,立在兩旁。三面排開,大家只福了一福。那學生高高矮矮,從十歲到十三四歲上下,煞是好看。內中惟有那櫻兒,年紀大些,又不算在學生以內,當時是站在中一排的下手一邊,算是同送學來看的人一起。這個禮節既行之後,黃繡球、畢太太合著幾位同志,約略說了些話,無非是謙讓勉勵以及追思陳老太太,慶賀今日開學的意思,就推尊了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在堂安席。學生當中,有的留,有的不留,櫻兒也再三辭了,一共只安了五席,還不曾坐滿。不過二十余人,第一席是王老娘坐的首位;第二席是曹新姑坐的首位;餘下也不分大小次序,隨意入坐。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當下笑逐顏開,原不肯坐兩個首席,因是黃繡球分派,有個不得不坐不敢不坐的樣子。等一齊坐定了,黃繡球拿一把酒壺又單在他二人面前篩上了酒,說:「今日這酒,專為你二人而設,有了你二人,才有這學堂,有了這學堂,才如了我的志願。自從有個學堂名目以來,開女學堂的別處已有,問誰能像我,就收服了你們當尼姑的做到教育上的人?將來在我的結果,雖還不曉得怎樣,在你們兩個人的結果,卻是我造出來的。我黃繡球要繡成一個全地球,這件事也算得是一手新鮮活計了,應得敬了你們一杯,我也自己吃一杯。」大家都拍手歡笑。 王老娘、曹新姑隨即站起來,取過酒壺代黃繡球爭著篩了酒,說:「黃奶奶是應該多吃幾杯的。」於是畢太太、文毓賢、胡進歐諸人均此斟彼勸,開懷暢飲。在座的女學生也跟著十分快樂。 黃繡球領過一兩杯,回頭又向畢太太道:「姊姊,這學堂雖是我的發起,實在是姊姊的成全,也應該敬姊姊吃個兩杯。」畢太太忙按著酒壺說道:「這是那裡話,論起這個原因,自然第一是妹妹同通理先生的能力;第二是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功德;第三就是那陳老太太的贊成,眾姊妹的光彩。」大家聽說,都道:「這更說不著我們,我們大家沾了黃姊姊、畢姊姊的光彩罷了。」黃繡球到底替畢太太斟過一杯,坐下笑道:「大家都不要客氣,倒是畢姊姊講王老娘們功德的那句話,如今我來問問王老娘們:這種事,比當初你們拜菩薩修行的,到底怎樣?好處在那兒呢?」王老娘忙支開嘴,笑迷迷的答應說道:「菩薩就是人,人就是菩薩,那泥塑木雕的,講他做甚?」曹新姑也說:「做菩薩的功德,是給人瞧不見,什麼補氣呀報應,都是渺渺茫茫,到底人教人有點憑據。你看今天來的小姊妹們,若是一個個教了出來,能夠自己立身立業,就將來沒有丈夫兒子可靠,不至於做的家人的勾當,豈不便是福氣?想起我們從前當尼姑,真可笑煞人!」 吳淑英插上來說道:「新近我看見一張新聞紙,講雲南制台,因為雲南省城裡要設立學堂,沒有個空地方,就出起告示,禁止和尚尼姑不許削髮,已削的要留起來還俗,出空了那庵堂廟宇,改為學堂,把庵堂廟宇的出產查清了,提八成做經費,餘下二成,分給那老病的和尚尼姑,養他到死。尼姑年輕的,替他相當擇配,委了雲南府知府管理這件事。那知府奉命而行,到了一個庵裡,有兩個年輕尼姑執定不肯留發,不願嫁人。知府再三開導,兩個尼姑再三不依。逼得沒法,就雙雙的在那知府衙門口牌坊柱子上一頭撞死了。」 黃繡球搶著說道:「這是在勉強要替他擇配上來的,若是說隨他兩個自己去配人,我曉得這兩個年輕的一定不死。我們中國風俗,只把男女的婚姻大事任著父母做主,父母又只聽著媒人的話說,泥住了男女不見面,拘定了門戶相當,十人有九,成為怨耦,倒把什麼『巧妻常伴拙夫眠』的話,歸到緣分上去;又是什麼月下老人,暗牽紅絲註定了的,自古至今,也不知害死多少女人!至於寡婦再醮的話,王法本是不禁,自從宋朝人,講出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就又害盡無數的事,什麼事不要廉恥,不成風化,都從這句話上逼出來。我聽見說這句話的人,他家裡就沒有守著這個規矩。還記得宋朝以前的大賢人,大好佬,他母親妻子,是再嫁三嫁的,盡多著呢。況且一個男人許娶上了幾個女人,一個女人那怕沒有見面,只說指定了是個男人的,男人死了,就該活活的替他守著,原也天下沒有這等不公的事。講來講去,總是個壓制束縛的勢頭。我們做女人要破去那壓制,不受那束縛,只有趕快講究學問的一法。有了學問,自然有見識,有本領,遇著賢父兄,自然不必說,便遇著頑父囂母,也可以漸漸勸化,自己有幾分主權,踏准了理路做事,壓制不到我,束縛不住我。就是有人批評,我可還他一個道理,這都要從學問上來。如果先沒有了學問,單是說我有我的權,父母管我不著,這就走路要走叉了道兒,不但受人批評,自己想想,恐怕也覺得無謂。畢姊姊同諸位姊姊、妹妹,看我這話是不是呀?我們這個學堂,抱定了這個宗旨,是要大家同心同意,幫著忙的。」說時,又起身代各人斟了一巡酒,喝喝談談。 將快散席的時候,黃通理帶了兩個兒子黃鐘、黃權連張先生、複華等踱了進來。張先生臉上紅通通的,黃通理也很有酒意。原來這日家塾中開學之後,散得甚早,先起已到女學堂來看過,看是諸位女客正吃著談著,沒有進門,也就約了到一家酒館,開懷暢飲。此時大家見黃通理等來了,各自散席笑迎。畢太太問:「你們那邊也吃酒的嗎?怎樣熱鬧?」黃繡球問:「男孩子報名的,可都到齊了沒有?」張先生磕著旱煙袋笑道:「只有五個沒到,倒是黃禍的兒子黃福,臨時來說也要上學,是他家裡送來的,說黃禍又出門去了不在家。」黃通理道:「這可是想不到的。」黃繡球道:「那黃福孩子,我看他著實可造。你倒要好好的造就他,不要拿他老子埋沒他兒子。」吳淑英姊妹搶上來拉著黃繡球道:「我們要先走了。」說著,那來領女學生的也陸續領去。 這裡畢太太、黃繡球送過了諸人之後,又談論了些,料理了些。王老娘、曹新姑二人還謝了幾聲。當時畢太太又道:「我是早說明住在堂監守的,對象是早已搬來,今晚我便住在堂裡,可叫複華也搬了來陪著。再請張先生家派一個老婆子來。」張先生黃通理都道不錯,如此佈置而散。此後兩處的學規教法,按著前頭所議的章程,各自做去。大概外面是黃通理、黃繡球,分主一邊;內面仍是他夫婦合著出力,底下的事情甚多,又要暫擱再敘。 踅轉來說那陳膏芝,到了上海,住入客棧,打聽得欽差恰才來沒幾天,那個舊交的隨員果真也來了,也在行轅外住了棧房。第二天就勉強起一個早,將近十二點鐘,雇了馬車去拜。恰好那隨員剛從行轅上下來,一見名帖,曉得陳膏芝薄有家道,此番丁憂了來到上海,定歸帶著錢來玩的,可以分他幾文,即刻請見,見了十分念舊,敘話之間,道是:「這回欽差嚴厲得很,一直打京裡跟了出來,什麼都不能沾個光,弄得在京裡帶的幾個錢,賠貼乾淨。上海雖是繁華之地,我們有關防的,原不說想去嫖去逛,連想買點東西,總不湊手,實在也悶得慌。老兄你來了挺好,既不是本省的官,又是丁憂的人,我們常談談,可不要緊。」陳膏芝便道:「老兄,你到底是個紅人兒,跟欽差回去,還怕不得個密保、個把海關道可捏在手底心裡的?像我窮候補,雖說家裡還有口飯吃,究竟沒得照應,沒得能耐。如今又丁了憂,新近還失了一票東西,運氣壞極了,不要說起。曉得你老兄在此,一來給你老兄請安問好,二來也想謀個機會,帶來的盤纏不多,卻是我丁憂的人,同你老兄有關防的人,都差不多,不能去嫖去逛。老兄要買東西要用,我可先勻出一千來用著。」 那隨員打上心坎,一面謙謝,一面暗忖道:「此人就這樣會湊趣,無非想由我鑽欽差的路子。我們欽差大人出封把空信,我去求起來,還做得到。成不成,橫豎碰他的運氣,我落得回給他一個人情。」想罷,便對陳膏芝道:「你老兄才來在客邊,怎好反來用你的?倒是你現在想謀個什麼機會呢?想來一位道員,門路是多得很的。」陳膏芝坐著揶上屁股尖兒,湊了那隨員面前說道:「毫無門路,你老兄可能代我設個法兒?」那隨員的裝著皺眉擠眼,咂著嘴,半天才回答道:「論起來我們欽差大人……」說了這四字,又道:「再說罷,我總不能不夠交情的。今天還有公事到行臺上去,我是不便回拜,歇一兩天再請過來談罷。」說著,端起茶碗。只見陳膏芝用手去擦眼淚,那隨員便問:「老兄近來的煙量想必更大了,我這裡少了這個,失敬失敬。」陳膏芝忙也端起茶碗來,一聲送客,走上馬車,心中很為得意。不料頭一回見面,把話就說上了,這事倒十分湊巧,回棧便又坐馬車到後馬路匯劃莊上去,將益大的匯票交給了,並交出益大的信,就叫見票即付。當又托他莊上,分了三張,轉作即期的票子,兩張一千,一張二千,餘下一千取現洋,如數取去。把一千現的,交點了客棧賬房裡存下,隨時作為零用。三張票子,趕忙封了一張,寫一封信,打發跟人中最親信的,送到那隨員處,取了回片,隨後再去拜那隨員,曉得收到無誤。 這第二次見那隨員,自然更親熱關切,不必摹寫。陳膏芝靜候消息,就日日在棧房裡照舊吃煙,真個守著丁憂的體制,從不出來逛一逛,免不得有點應酬,至多晚上十點鐘,才能上一上一品香的番菜館。這又是他煙瘾大、來得懶的原故。一連等了十天,那一天上燈時候,打聽那隨員公事已完,人在棧裡,想坐了馬車又去會他,轉眼來喊喊三個跟人,一個都喊不應。問了茶房,支吾不答。到開晚飯時,三個人掩了回來。陳膏芝原是一些火性沒有,也不說起。三個人伺候著晚飯,倒向陳膏芝回道:「方才小的們在四馬路青蓮閣吃茶,像是瞥著了趙二爺一眼,沒有看得真,就在人堆裡擠過了,相貌實在是像。」陳膏芝聽說道:「他逃到上海來,也許有的,我明日要寫信託地方官,請他移知上海縣查訪。一面見了那隨員大人,也托他關照上海縣呢。明日上午,打聽隨員大人在家,我可要去拜的。你們不許再一齊走開。」晚飯過後,陳膏芝又去過瘾,兩個跟班要輪流伺候打煙,還有一個閑得無事,仍舊溜了出去。約莫十一點鐘茶房送進一封信來,拆開一看,正是那隨員的,上面說:「明日午後兩點鐘,請過我有要話面談。」 偏偏到了第二日,遲去了一個鐘頭,等了半天回來,回來了又去,三翻四覆,弄到晚上一點鐘才見了面。這日陳膏芝的煙瘾就沒有過,好那隨員又急於要睡了,第三天還須跟著欽差有事,便草草的說了幾句話。內中有一句,叫陳膏芝再湊個一千塊錢。陳膏芝也只胡裡胡塗聽了這一句,什麼話都沒有弄清,只以為事情打點妥當,滿心歡喜回棧想著,叫那出去的一個跟人,明早再封一千塊的票子去。於是先過足了瘾,寫上了信;又想起在虹口靶子路借一個廣東花園裡請請那隨員,就另外寫了一封借花園的信,說定後日這一天;又寫了幾副帖子,打算隔夜交代,第二日一併照辦。等到寫完想完,天色已亮,從新呼了幾口煙,就脫衣而睡。 第二日早上,那隨員叫人拿片子來催信,出去的一個跟人仍沒有回,在棧的兩個跟人也是睡了。茶房代收片子,代付回片而去。接著又來催問兩次,那跟人才起來,要推醒陳膏芝,那裡推得醒,一直到太陽落西,房裡已上了自來火燈,還要翻身,好容易推醒了。回明其事,只才猛然想著,問:「你們那夥計回來沒有?」說是還沒回來。陳膏芝兩眼朦朧的笑道:「上海不是好地方,一出去就被女人迷住了,快些打水點煙燈,我自己套車出去。」兩個跟人先起來就打好二十幾個大煙泡,裝上五六支槍,等洗過臉,拈了一點幹茶食吃下,便又躺下呼呼呼的吸到一個鐘頭。 吸煙的當口,兩個跟人說道:「某人出去了一夜一天,老爺疑心他被女人迷住,小的們想,上海街上的巡捕多,疑心不要他倒被巡捕抓了去,生頭生腦的人,是說不定的。老爺,可發打發茶房去看?」陳膏芝又笑道:「這個未必,喊了茶房來,姑且叫他去問問也好。」茶房來了說道:「這從那裡問起?」兩個跟人便說:「你們總熟悉,可以問得。問出來,老爺先賞你們幾塊錢就是了。」茶房聽講有錢,樂得糊弄一下說:「讓我們到新巡捕房、老巡捕房、虹口的巡捕房,都去問一聲罷。」兩個跟人道:「上海可真不好瞎走的,巡捕房就有這許多。」茶房又說:「巡捕房問信,也是要花兩個小錢,三處也花得不多,有夠三四塊錢,我們本地人就可以使得,先請老爺給了我們,回來再討老爺的賞。」陳膏芝道:「就快付他四塊錢,我煙吃完了,要上馬車了。這虹口的信,就叫茶房順便帶去,不許誤事。這隨員大人的信,只好我親自交去。你們跟我一個人,一個在棧裡候著。」說時再把信一看,知道錢票還沒有封入,就匆匆忙忙去開枕箱,開了又去開小皮箱,翻出多少衣裳東西來。一個跟人在馬車上等候,一個撿水煙袋送帽籠出去,回轉來說:「老爺這是做甚?衣包早已在車子上了。」陳膏芝說:「不是衣包呀。」要知不是衣包是什麼,看完,又請再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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