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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夢中授讀英雄傳 天外飛來縲絏災

  上回說黃繡球無端得病,便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知,怕不是著了邪魔,一定中了時疫,卻原來都不相干。
  那天黃繡球說要帶兒子去看會,被黃通理責備幾句,不曾搭白,他那心中就另有一番盤算,想道:「腳是放掉了,究竟放掉了腳之後做點什麼事情,自己也沒有捉摸。一來雖是粗粗的識幾個字,總是不曾讀書;二來實實在在,自從進了黃家大門,守著婦女不出閨門之訓,一步不敢胡行亂走,大門外東西南北的方向,還辨不清楚,起先原想借看會到外面遊覽一周,拚著兩天功夫,到底看看我們村上是那樣風景,有多少山,有多少水,有多少田畝,大略有多少人家,望那一條路去,通著那裡,見那一邊要道接著這邊,再問問一年四季出的,是那些物產。」轉念一想:「出得門去,一個人不認識,認識的又無從講到這些,並且自己不會寫字,就耳有所聞,目有所見,也記不清許多。兩個孩子又小,不能幫忙。難道出去兩天,當真去白白的看會,惹人笑話?再說這事也不是兩天弄得清的。」這般那般,嘴裡不說,心裡是翻來覆去,想不出一個法子,好不煩躁,不覺的他那熱血膨脹,激動了心火,一時上升,漸漸的渾身發燒。沉思久倦,便脫衣而睡。
  朦朧間走到不知什麼所在,抬頭看見一所高大牌坊,牌坊頂上,站著一位女子,身上穿的衣服,像戲上扮的楊貴妃,一派古裝,卻純是雪雪白的。裙子拖得甚長。臉也不像是本地方人。且又不像是如今世上的人。正在疑訝,那女子卻招手叫他上去,恍恍惚惚的也就同他站到一起。這女子自說:「名字叫做瑪利儂,姓的是非立般。」黃繡球一想:世上那有這六七個字的名姓?當時聽得不懂,說:「我只姓一個字,叫做黃,名字叫繡球,是這村上本地人氏。你奶奶是從何方來的?」這女子說:「你姓黃,是黃家的人,可曉得我是白家的人?」黃繡球聽他問得鶻突,說想必是嫁的姓白的了。這女子不答,隨手在身邊摸出幾本小書冊子,指與黃繡球看。上面彎彎曲曲,橫橫斜斜,畫得一排一排的,並不見有一個字,便問:「這畫的何物?怎麼沒有字跡?看他何用?」這女子又從新拿出一本書來,上面卻有三個大字。黃繡球只認得一個,說:「當中不見一個雌雄的雄字嗎?」這女子道:「是呀,你既知道有雌雄之義,雌雄是就禽鳥講的,怎麼歷來的人,都把男子比作雄,女子比作雌?說是『女子只可雌伏,男子才可雄飛』,這句話我卻不信,人那能比得禽鳥?男人女人,又都一樣的有四肢五官,一樣的是穿衣吃飯,一樣是國家百姓,何處有個偏枯?偏偏自古以來,做女子的自己就甘心情願雌伏一世;稍為發揚點的,人就說他發雌威,罵他雌老虎。一班發雌威做雌老虎的女子,也一味只曉得瞎吵瞎鬧,為錢財鬥氣,與妾婦爭風,落得個悍妒之名,同那粗魯野蠻的男子一樣,可就怪不得要受些壓制,永遠雌伏,不得出頭了。」
  數語打上了黃繡球的心坎,甚為歡喜,說:「奶奶怎麼就是神仙,知道我的心事?你便不是神仙,也真真是我的知己。我有些話與你意見相同,不嫌唐突,我便說了。」那女子笑道:「我何嘗是個神仙?既承你引為知己,有話請講。若是其中有什麼委曲難解的事,或者還可細細的商量。」黃繡球聽了,更加高興,就把他怎樣怎樣的話,前前後後述了一遍。這女子聽完了,默不作聲,半晌說道:「這是你黃姓村上的事,自然你姓黃的人關心切己,與我白家無涉。你黃家果然像你做得出點兒事,豈不叫我白家減色?我白家人也不少,向來男男女女到你們貴村上來的很多,想是你不出大門,不曾看見過。來者無非總在貴村上,把你們的花樣擱在一邊,另外翻點花樣,占些光去。近來你們的花樣,黴的黴,爛的爛,原來都是紙糊的,就如女工一般,只好描描,不能上得繃架子,動針動線,那裡還能夠用錦繡鋪起絨來,平起金來,灑起什麼花來?」
  話猶未了,這裡黃繡球兀自想著:說這人的話好不蹊蹺!聽他的口氣,不但請教不出他什麼主意,怕他把我的事還要告訴他白家人,來拆我場子,我倒上了他老大的當。那心中一時萬分急躁。所以他形神合離之間,神魂忽然一躁,形體也就忽然一熱。
  話休煩絮,且說那女子話猶未了,只見黃繡球呆呆的不曾理會他,猜著他心中不服,倒真是一個立志自強的女子,便拍一拍黃繡球的肩,說:「閒話少談,你方才見的那三個大字的書。與幾本小冊子,我都送了你罷。」黃繡球說:「你送我無用,我連三個大字都識不完,其中的文理,同那小冊子上彎彎曲曲的一式,更不解何物。你若不棄,何妨講給我聽聽,再讓帶回家去,請教別人。」那女子道:「這三個大字的書,書面上是中國字,從我們那邊翻譯出來的,三個字叫做『英雄傳』。做這傳的人,生在羅馬國,把他本國的人同以前希臘國的人各揀了二十五位,都是大軍人、大政治家、大立法家,一抵一個的兩相比較。我自十歲上,就很愛看這個傳。後來聽說有兩位著名將相,一個叫俾士麥,讀此傳最熟;一個拿破崙,至終身未嘗釋手。這些小冊子卻是我自己從前做的,你看這兩書裡面都是彎彎曲曲畫的,委實就是我們的字。也難怪你不識,如今我且略略的與你講些。」就講了好大一會,黃繡球竟不覺的十分解悟,模模糊糊,像是那彎彎曲曲畫的,都變了字。又像這些字,都認慣的,一目十行而下,不多幾刻,便把兩種書中的大概,都記著了。
  停了一停,再抬頭看時,像又不是那個女子,向著黃繡球說道:「這兩種書,你看了雖通知大意,但還不是你的學問程度。」就另外取出一本書來,薄薄的不過二三十張,卻全是中國字,指著說道:「這是教育上講求地理的教授法子,怎樣曉得地理上的生物,怎樣曉得地理上的人種,又怎樣曉得所居的地理,推而至於各處的地理,包括一切,照此一本書求之,無所不有。譬如由你村上的日用常品,考求製造工藝的好歹;由你村上的市面,考求遠方貿易的利益;由你村上的儒釋道三教,考求各處的非儒非釋非道的宗派。看了此書,就有個著手。」黃繡球一面聽,一面看,一面心中想起黃通理同兩個兒子,說:「可惜他們沒有同來,不然倒好大家聽聽。我且記住了,這個有牌坊的地方,回去同丈夫說知,一同再來。」但此女子是外方人口音打扮,不知是一向住在村上的呢,還是路過的?須問明白了。
  正想著,忽見那女子拖著一條白裙,遠遠的像在雲端裡去了。須臾,連牌坊也就不見,心中又想道:「只難道是白衣觀音嗎?我向來也不曾相信菩薩,奉個觀音齋,怎麼他會來點化?我不去管他,我取了這幾本書,快點回去罷。」一轉身聽見人問他說:「你怎樣了?」原來其時天已黎明,黃繡球身熱已退,黃通理看他一夜睡得昏昏沉沉,至此才翻轉身來,故而問他怎樣。黃繡球聽見說:「我並不怎樣,我都領會得,謝謝你,我去了。」黃通理曉得他是夢話,拍醒了他。黃繡球一看,才也自家曉得是夢,略安息了一回,便照常起身。夢中的事,居然記得碧清,頓然腦識大開,比不到什麼抽換腸胃,納入聰明智慧的那些無稽之談,卻是因感生夢,因夢生悟,把那夢中女子所講的書,開了思路,得著頭緒,真如經過仙佛點化似的,豁然貫通。
  當日早晨,因著別的事,未及談此夢境。後來想起,現在村上,從未聽見有姓白的人家,甚麼有個白家古墳。今天原說去看會,不管識路不識路,一定同兩個兒子出去,打聽打聽。主意想定,這日果然趁著黃通理不知,攙了兩個兒子,向門外一跑。只得那雙腳到底新放開來,跑不上去,反惹得街上人家見了驚奇動怪,一齊哄上來看。有些鄰舍婦女與黃繡球認識的,還只當他做了帶發修行的尼姑,個個詫異,都來動問。那時反把黃繡球擠住去路,大不耐煩,腳又實在還不能走,就攙了他兒子回轉。一班人跟在後頭,此說彼猜,紛紛議論,一直跟到黃繡球家門口,男的散了一半,一半還立在門外,等聽新聞。那些女的就跟進大門內,有看的,有問的。黃繡球卻不慌不忙,對著眾人說道:「大眾不見為我這雙腳的希罕嗎?其中卻有些希罕的事情,今日我來不及說,明天讓我出空一間屋子,請諸位過來坐著,細細的告訴你們,你們一定喜歡聽的。」那時黃通理見黃繡球惹出這件事回家,頗為著急,不想黃繡球如此機變,一時就打發開去。
  到了第二天,老清早的就有人在門前探問,隨後陸續而來。剛過早飯時候,已經擠滿屋子,都要聽這希罕奇聞。黃繡球是預先準備,連黃通理也不知他腹中如何打的草稿。這一天見來的很是不少,黃通理更代為躊躇,怕的越來越多,容不下去,而且難免有趁火打劫,順手牽羊的事。只聽見黃繡球又對著眾人道:「我這屋子不寬,這希罕機密的事。又不便給男人們聽著,各位姊姊嫂嫂,快請進來,暫吃杯茶,等我把大門關一關再說。」那時有的要回去有事,有的帶了小孩子不安頓,也就散去幾個。還剩得十幾個,卻與黃繡球家是相識,就不客氣,穿房入房的,各自坐下。有的先去扯著黃通理問:「到底怎樣?」黃通理陪笑不答。
  不一時黃繡球邀齊了這十幾位,坐在屋子內,同他們講論一番,前前後後,細細到到,把他發心放腳的原故與那婦道家也好講學問做事業的情事,又說起他所做的夢來。眾人聽著,都詫為奇聞,面面相覷,有的笑著,有的聽了出神。黃繡球只是侃侃而談,全不像他平時的性質。黃通理在旁,卻暗暗稱異,說:「怎麼他竟變了一個人?這些竟講得淋漓透澈。若是我家設一個講壇,開一個演說會,請他演說演說,倒是一位好手。恐怕當日那位廣東薛錦琴女史,也不過如此。但是大凡的女豪傑、女志士,總讀過書,有點實在學問,遊歷些文明之地,才能做得到。如今他卻像是別有天授的。便這般開通發達,真令人莫測。」再聽時,黃繡球正在那裡問什麼牌坊,什麼姓白的人家,眾人都說不知。黃通理便問:「這是你前日夢中的事嗎?你再講一遍我聽聽。」於是又述了一遍,黃通理就明白了,說:「這且不忙,此時你看天已過午,大家既曉得你這放腳的事,也該歇息,料理午飯,請各位嫂子們用過飯去。」大家聽得希奇,正自忘記了,一句話提醒,大家才覺得是有些餓,就各自告辭。有兩位托熟的,就留住吃飯,不提。
  且說那出去的幾位婦女把所聽的話傳揚出來,無不當做一件奇聞,說是一樁怪事。從此黃繡球家,天天有人來看。黃繡球就也天天對他們講那些話。一班男子們也天天有人來與黃通理談論,人多口雜,不去記他。只有些人論:黃通理治家不嚴,任聽妻子裝妖作怪,弄出些新鮮事來。或又說:「不是黃通理不好,都是他要修什麼房子,亂動了土,拆了木頭,衝撞了太歲,所以惹出些狐鬼,附著他夫妻,顛顛倒倒,弄些笑話。這還不打緊,若是傳到官府耳朵裡,說是女扮男裝,照起律例來,一定要拿辦的。他們左鄰右舍,當是好玩意兒,不去規勸些,趕緊叫他斂跡,等到拿起來,就是一個扶同隱匿的罪名,干連互坐,可不冤枉殺了!」街談巷議,這麼三長兩短的起先當作奇聞,後來都當作一件大事,奔走相告。黃通理曉得辯駁不清,就囑咐黃繡球:「且在家內多看看書,多養養知識,暫時不要出頭露面,與人家談說。慢慢的走下來,遇著一兩個閨房同志,或是我遇著了一兩個同志人,再看事行事,推廣開來,就不至大驚小怪的了。」
  如此歇了好幾日,黃繡球與黃通理事過境遷,已不在心上,黃通理將黃繡球的夢,推詳了,已解說與他聽過,說:「這是法國的羅蘭夫人,在一百數十年前時候。」黃繡球問:「她說的姓,明明是三個字的非立般,並不姓羅。又說是白家的人。」黃通理道:「她二十五歲上嫁了一個姓福拉底,名字叫羅蘭的,後人都稱她為羅蘭夫人。至於那白家兩個字,這是句寓意的話。當今地球上的人,共分五種,五種有五種的面色:一種黃,一種白,那三種是棱色、黑色、紅色。這五種是通行之稱,其實不過是黃白兩種為大族。凡外國人,如英、法、美、德、俄羅斯,以及荷蘭、瑞典、意大利、西班牙各國,都是白種。像我們村上的人,都是黃種。白種的人,在歐羅巴洲;黃種的人,在亞細亞洲,這是有書可以考求的,且不必說。向來只說白種人的文明,一切學問事業,都是他們白種的好,我們黃種的人,無不落後。所以你的意思,在夢中說給那羅蘭夫人聽了,夫人料著你是黃種的微弱女子,怎樣能做事,替黃種生色,什麼白家不白家,就是指著他們種類而言,奚落你的。但是這羅蘭夫人,生平最愛講平等自由的道理,故此遊行到我們自由村,恰遇著你一時發的理想,感動她的愛情,遂將她生平的宗旨學問,在夢中指授了你。我自此多買些有用的書,回來同你研究研究。你的知識作用,將來雖不必處那羅蘭夫人的境地,不必學那夫人的激烈,自然也非同小可,眼前萬不可著急。天下事只怕無人發起,所以前幾天,我獨自憂慮,想要謀之於人,而今忽然得了你這樣的猛進,叫我也退避三舍,這個幸福,是萬萬意想不到。既然得了你,這事就有了發起的原因,逐漸的造因,逐漸的結果,斷非一時能因果並成的。又比如你是器物的原質,要一一化分出來,也不是一日之功,你道這話如何?」黃繡球又道:「我夢中像另有一個人。給我一本書,是教育上的教授法子,我都還記得,只不知是何書名。如今最要緊你那句話,多買些書看看,趁著外邊來問我放腳的機會,好同他們談談,引些同志的來,叫他們開開知識,自然也不會大驚小怪的了。」
  話分兩頭,這裡黃通理與黃繡球自在家中談論,那外邊傳出來的謠言,卻也紛紛未息。每日裡都還有幾起人,到黃通理處探訪,只是看不出什麼動靜,不過總疑心黃繡球的腳放得稀奇,黃繡球的話,說得別致。謠言百出,果然就有黃氏族中多事之人傳到官府裡去,說黃通理的妻子黃繡球,行為詭秘,妖言惑眾,派了差役來拿。恰值黃通理不在家,不問皂白,就將黃繡球帶去,發與官媒看管。一二十天來,黃通理本不曾預備竟有此一著,臨時才在外聽見風聲,事已不及。後事如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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