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少奶奶,在老太太口中,雖是這個稱呼,其實就是陳膏芝的夫人,年紀已上四十多歲,只生了一位少爺,就是黃禍幾次去拜他的那個。這少爺年輕輕的紈公子,雖不說在家用功讀書,卻也不在外面遊蕩。若是在外面遊蕩,就可從那花柳賭博之場尋他的蹤跡。黃禍早就結交上了,拜他不著,自然會他得到。如此說,既在他府上,黃禍連拜幾次,何以總是不見面?難道故意的拒絕黃禍,不肯相見?這也不然。只為他老翁那膏芝觀察,是個吃鴉片煙的大瘾,無冬無夏,總在他太太房內躺著一盞燈,打煙的人,從太太以至姨太太、小姐、丫環們輪流不息。這位少爺,自小兒為老翁歡愛,一直帶在身旁,長到二十幾歲,鴉片煙雖是從來沒有進口,卻也成了一個聞鴉片煙、看鴉片煙的老瘾,無日無夜,寸步不肯離那一盞煙燈,比他老翁吃煙的還要利害。那太太也是如此,不過比不少爺略好了些。 這日陳膏芝做生日的一天,不比上回老太太做生日,女客到的都是自家姑奶奶、舅太太、乾女兒、幹媳婦們,沒有什麼外人。這些女客,又都在外面聽清音堂名,不愛聽那王老娘的彈唱,所以裡面單剩老太太在房裡同王老娘們消遣。太太就照樣在老爺吃煙的處在伴著兒子,坐著看著。當時老婆子同底下人吵嘴,並未聽見。外面的男客,曉得陳膏芝向來不陪,一到之後,拜過了壽,有的守著吃一碗面,有的並不停留,也只有一班親戚至交,在廳上打兩桌牌,便飯例酒,沒有什麼,要太太自己照應的事,故此太太更不當心。忽然無緣無故的為了老婆子,受老太太嘔氣,出來就怒衝衝,打發了王老娘們出去,一面喊了那老婆子到自己房門口,問:「是何事?這種沒規沒矩的,吵到老太太耳根子裡,不要仗著今天老爺的壽辰,不好罵你們,到底同那個奴才伴口舌,快些說明白了。」老婆子回道:「方才胡二爺進來,說有個姓黃的客人,要見見少爺,說來過好幾趟,都沒見著,今天理應當著少爺,拜老爺的壽,還有話同少爺講呢。我手裡正端著幾碗面,要送給各位奶奶小姐們。胡二爺來不及的亂推亂擠,就砸了一隻碗,把我的一雙手燙得生疼,衣裳上潑了一身的麵湯。我同他說說,他還不肯認錯,這樣的吵起來。」太太道:「好混帳東西!今天日子上,你們敢砸了我的碗!」那少爺慢吞吞的說道:「娘呀,你莫問他,喊他快滾出去,叫胡升進來,讓我問問看。」老婆子又差了別人,叫了胡升進去。 太太是已經坐上老爺的牀,不復開口。那少爺見了胡升道:「你也太胡塗了,今天什麼人來替老爺拜夀,都是擋駕,有個什麼黃不黃的,要見我?我從來不見客,你難道不曉得?要同老媽子多嘴多舌的,闖下禍來。」胡升便回道:「這位黃老爺,頭裡來過幾遭,說同老爺少爺們有世誼,不是還送過老爺少爺的禮嗎?今天他先是衣帽來,吃了面去,又帶了他的兒子便衣過來,說一定要會會少爺。奴才不好到上房裡來,才叫老媽兒代回一聲。她帶理不睬,連跑連走的就撞翻了一碗面,並沒有碰碎碗哇。」少爺說:「既然沒有碰碎碗,就結了,不要再講這位黃老爺到底是誰?你可留下他的帖子片子?」胡升就從手裡將帖子遞上去,說:「請少爺看呀。」少爺一看,帖子上寫著:「世愚侄黃禍,率子福頓首拜。」另外來了一張黃禍的名片,上面寫個三個小字,是「世愚弟」,看了說道:「我們村上全是姓黃的人,多世誼年誼,也認不了,什麼福呀禍呀,在人家做喜慶吉利事的日子,來歪纏不清,請他快些去罷。你們為著他,已經吵嘴,我若見他,還要惹禍呢。」胡升笑道:「我原說這人怎樣取名字,取個禍字,不曉得他還是闖禍的禍字呢,那倒希奇古怪。這種人,少爺快點不要見他,讓奴才回絕了他,叫他以後不許上門。」少爺道:「這也不必,他那兒子幾歲光景了?」胡升道:「有十五六歲的光景。」說著少爺打了一個呵欠。 胡升垂手站了一會,便退出來,把黃禍的名帖片子,一概還他,同他說道:「你就叫個黃禍罷了。」黃禍乍聽不懂。胡升又道:「怎麼就這樣歡喜闖禍,把名字起出這個字來,碰著你也是活該,險些叫我在上頭就鬧亂子。你同你的相公快快請罷,上頭上好的做壽,不要討沒趣了。」黃禍這才悟到他的名字不吉利,沒得話說,心裡懊惱不該在今日再三要見,倒弄蹊蹺了,皺著眉毛,無精打采的。等胡升走過去,他還踱到打牌的桌子邊背著手看人打牌。內中有個人問道:「你近來同大頭蒼蠅似的鑽來鑽去,謀學堂的事、謀巡警局裡的事,到底成功了沒有?」黃禍也不響,看了看走開來,同他兒子悄悄的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王老娘們,在老太太房裡跟太太出來之後,走到女廳上,被一班女客們留住,叫她也說一段書,唱幾隻彈詞。那女客當中聽了聽就有的說:「這些無非是勸人的話,你們可會唱劉香寶卷呀?」回說:「不會。我們唱的,都是這些勸世良言。」有個姑奶奶便問:「既然是勸世的,怎麼又不說忠孝節義,不說陰騭報應,只說勸人放腳、勸人念書?又只說女人要同男人一樣做事?這些都乏味得很。」有個孫小姐便道:「女人念書是有用的,《鏡花緣》上不是說武則天開科考女狀元嗎?」有個舅太太道:「不錯,但沒有講考女狀元的是大腳呀。」又有一位姑奶奶道:「女人若要同男人一樣做事,可就不放腳不行。如今我們這兒,倒是幾個丫環,年紀又輕,腳是天生沒有裹,快些念起書來,保不定將來也可中個女狀元。」孫小姐道:「考女狀元的事,千古希逢,只怕《鏡花緣》說的,也靠不住。」丫環們道:「就是有這回事,我們那裡來的福氣?」 內中卻有一個丫環,是陳太太幹媳婦身邊的,名叫櫻兒,相貌長得粗光蕩,年紀不過十六七,已替她許了人家,她說:「福氣原是註定的,運氣也不可不碰,若是有這回事,我倒要念幾年書,去碰碰看呢。」大家都笑她說得有趣。頭先的那位姑奶奶,對著王老娘們又說道:「這些玩意話,都不用講,只看這些丫頭都是大腳,也都同小使們的一樣做事,可有什麼好處?再看你們,也是大腳,怎麼識了字,記了這些話,老到如此,還只做個女先兒,弄兩個錢餬口?我就替你們可惜了。」王老娘們一齊回道:「我們正為曉得這個道理遲了,各事來不及,不必再提。這些姐兒們,若還是好好的念起書來,有人肯提拔些,何至於就當了梅香使女服侍諸位奶奶小姐呢?」那姑奶奶道:「話也不錯,我們做奶奶、小姐的,十個倒有九個小腳。小腳當中,也有會寫字做詩,稱為才女的,終久不能學男子漢出頭露面。難道不包這雙腳,要充男人麼?」那櫻兒在旁邊又說道:「我常看我家小小姐裹腳的那種苦楚,能夠不包也好。」她主人啐了他一口,說:「像你做大腳丫頭去?」櫻兒無言退下。 後頭的那位姑奶奶道:「講女人有用無用呢,原不在乎腳大腳小,當真的武則天考女狀元的那句話,也不曉得這位女狀元腳是裝的呢,是真真小的。我聽見從前林文忠公的夫人,能夠替文忠公在軍勞中籌兵籌餉、辦奏摺、辦文案。文忠公倒反事事倚仗她。只從沒聽見他這位夫人,是個大腳婆。可見有用的,不在乎腳大腳小,沒用的,就是大腳,只好做做丫頭老婆子。像我們這雙腳,又不大,又不小,只會坐在房裡吃飯,靠著祖宗福蔭,做了奶奶、小姐,一無用場,才算慚愧呢,真不如放掉腳,也去當個丫頭老媽子罷。」大家話說了半天,各自散去不提。 王老娘們回家,說其大概。過了一晌那陳家的老太太,又叫人在街上喊了王老娘們過去,說:「近來很沒有消悶的法子,我這咳咳痰喘越發的重了,你們在外面可有什麼單方?」曹新姑瞟著王老娘道:「聞得衙門裡張先生家,有個女親眷會醫,可薦進來診一診脈麼?」老太太道:「我也聽見說,此人還是行的外國醫法,住在那兒,你們認識她,何不就找了來替我看看?」王老娘道:「使得,她就住在張先生家,我去說明,請老太太打發一肩轎子去接她,必定來的。」回來告知黃繡球。黃繡球又告知畢太太,並同畢太太商議道:「此去就乘機把我與王老娘們的事,揭開來說了也不要緊,我想陳家那些親眷裡頭的女人,很有可以勸化的,借她一條路,我們走上去,豈不甚好?」 次日畢太太到了陳家,王老娘、曹新姑做了陪伴,看病敘話不用細表。果然乘機而進,把自己的來歷同王老娘們的來歷,以及黃通理、黃繡球的事情,簡簡括括,說個明白。那老太太聽得眉花眼笑,道:「姓黃的原是我們村上一個大族,當初有個什麼黃唐黃虞的,都享了太平年代,他家是單名相傳,後來又有幾個叫黃圖、黃書、黃河、黃海,無不門楣赫赫,聲勢隆隆,人丁茂盛到極處,財產富饒到極處,出的人材也文秀到極處。這是在我們以前的老輩,多曉得的。到了我們這一輩,就衰落了。如今後輩子,只知道說起他家的黃石公,是避谷成仙;黃道周是殺身殉難,其餘的什麼黃童黃香,當作典故,那個知道他家世源流?不說在我們村上,便合起天下的人家,也算數一數二。難得他現在的子孫,還有這樣一個黃通理同他的堂客黃繡球,肯這樣做人做事,我真老悖得很,沒有聽見講起。」隨即叫房裡的丫環去請孫少爺來,吩咐:「去問你父親,可曉得這黃通理的人?」孫少爺見說:「前天父親生日,倒有個黃禍同他兒子黃福來拜夀,不曉得什麼黃通理,讓我去問問父親。」 去後,畢太太接著道:「說起這黃禍,話又長了。」便又將黃通理家先後同黃禍糾葛的事,約略一談。老太太道:「這麼說,黃禍又是個壞人。可恨黃家的子孫,就敗到如此!我也不懂什麼辦學堂、開女學的道理,想來總是有好處,沒壞處的。我那兒子、兒媳婦、孫子,成年的埋在鴉片煙堆裡,名說捐個官,也不去做,定了孫媳婦也不討,外頭的天掉下來、地坍下去,他們總不問信。有幾家卻是在外頭做官,或是在家裡納福,只是借了功名福貴,搜刮錢財,不要講不肯替國家辦事,連自己的兒孫都不肯培植。我也常常的同我兒子講,無奈他仗著是道台大人了,把我老娘的話也不過一過耳朵。我這幾年的毛病,一半也因此而得。我是老了,早晚眼睛一閉,兩隻腳一直,管他媽的。」畢太太見這老太太說話爽直,索性安慰一番,又恭維一番,帶恭維帶激動的又解說了一番,然後歸到看病的事,給了藥方,同王老娘們辭出。 自此畢太太的醫道學問、王老娘們的住處原由,同黃氏夫婦所做的事,漸漸的傳揚出來。因此及彼,就來往的人家很忙。黃繡球也不叫王老娘們裝作女先兒,竟其叫她們到那修改的女學堂裡先開了個演說會。那時陳老太太已捐助了二百千的經費,各家奶奶、小姐們合著總數,也得上三五百千。複華的存款,半是外國金洋,一時兑換不出,倒反留住未用。拿這五六百千,刻書本子、刻章程,忙忙碌碌。合起贊助的人,先是嫌少,到此時那黃通理的同志在外另算,單算黃繡球的同志,也有了七八位,一位就是陳老太太,還有一位李太史的夫人,一位胡孝廉的夫人,兩位吳家的小姐,其餘兩位是生意人家的奶奶:一位叫徐進明,一位叫文毓賢。吳家兩位小姐:一位叫吳淑英,一位叫吳淑美。吳孝廉的夫人,叫胡進歐。李太史的夫人,叫李振中。其中除了陳老太太,年紀是文毓賢最大,文明知識,也是文毓賢最多。第二李振中,第三徐進明,第四胡進歐。淑英淑美,年紀都只在十五六歲。這胡進歐,就是在陳老太太家,講不如放掉腳,去當丫頭老媽子的這位姑奶奶。餘下的,便是由陳老太太同胡進歐牽連出來,與黃繡球畢太太時常往還,既捐了錢交給黃繡球辦事,大家都興頭頭的,要像王老娘們跟著黃繡球早晚受教。黃繡球應付不下,分托了畢太太。畢太太見識雖高,學問不足,也更應付不了。無非多是黃通理從中幫著。 看看將近八月半,前幾天,黃繡球對畢太太道:「家塾的事,讓通理同張先生們去料理開學,我們這女學堂,約齊同志,先開個慶祝會,帶著算中秋賞月,取個團圓不缺之意。」這一天,就請各人把各人的意思見解,略為說個頭緒,以後便揀定日子,也開起學來。章程發出去,報名的倒也過了額子,好在是些女孩子們多收幾名不妨。黃通理聽見說道:「家塾日期已定了九月初一,女學堂可以同在一天,這日子也須先貼出去,把額子止住,不然還有半個月,報名的太多,那學堂太小,人手又不多,你同畢大嫂子,怕的臨時為難。陳老太太、王老娘年紀大了,其餘的,只有文毓賢還可派作分教習。事情是初次試辦,不要太嘈雜為妙。」畢太太道:「是極!是極!」當下黃通理就敘起一張知單,上面寫道: 擇其九月初一日,女學堂開學,先期於八月十五日,開慶祝會,並賞團圓佳節。潔治菲筵,奉屈同志。 以下幾行寫的名字是: 陳老太太 文太太毓賢 李太太振中 徐太太進明 胡太太進歐 吳小姐淑英 吳小姐淑美 共是七位。底下寫的是「黃繡球、畢去柔同訂」。寫好了,黃繡球道:「女學堂也要有個名目,我們一直不曾想到,想想看擬兩個什麼字?」黃通理道:「果然沒有想到,可見事情初創,漏洞必多,須得細細補救。我們這女學堂,本是城西覺迷庵改的,就叫做城西女學堂罷。」畢太太道:「前回稟請改辦這個學堂的話,可曾定了名字?要問問張先生。」黃通理道:「稟稿我看過的,只說改辦,沒有定名。」於是將知單重寫一副,叫人發出。後事如何,又要看下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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