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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景福堂內四人聚談 陳鄉紳家二次做壽

  話說畢太太大眾吃飯之後,說些閒話閒事。這日仍回張先生家,連日部署行李,料理酬應,與黃繡球家往來一切,事務繁多。
  約莫又將一月,那黃氏家塾的規模、章程,粗粗議定,覺迷庵准開女學堂的事,也在這當口大家商議過了。那畢太太帶來應用的書籍、器物,足足的有十幾箱,分散開來,添做了許多書架。凡是零星對象,本地買不出,一定要用,或是備而不用的,也都齊全,記出一篇帳來。連水腳關稅,差不多用上一千數百番,這注帳,都是畢太太所垫,合起黃氏夫婦修房子、買傢伙、收拾覺迷庵、點綴衙門口,也在一千以外。往後的經費,通盤籌劃,並無著落,又沒有生息的款子,就這兩個一千以外,算畢太太同黃氏夫婦兩分擔任,才只創成個局面,不曾下手做事。雖說大家各盡義務,無甚開銷,究竟同志不多,沒有人可以贊助,能夠贊助的,又或材不勝任。那家塾同女學堂,要兩處完全周到,很不容易。若是女學堂在別處另延教習,這女教習又不比男教習易請,男教習真能任教授資格的,已是難得,女學未經發達,別處便有識字知書、深嫻禮法、又肯熱心女學的閨秀良媛,只恐也自習有餘,教人不足。內地更不比通商大埠,風氣大開,女人總有多少不便。若是就地推選,無論尋常的人,不必講起,幾個紳衿家的誥封夫人、千金小姐,也都推選不出。黃繡球因此同大家商議了好些日子。那家塾大致已妥,只等擇期佈告開學。惟有女學堂倒易說難行,提議不決。
  後來黃繡球變了一條計策,說:「我們這女學堂且不照大概的教法,仍舊用我教王老娘、曹新姑的法門,編些歌唱演義,如《二十四史演義》、《二十一史彈詞》之類,比王老娘們的稍文雅些,淺近卻是一樣。刻好釘成雪薄的本子,再揀畢姊姊帶來的最新唱歌書、繪圖速通、虛字法、各種天地人物的圖譜畫張,每日在那學堂裡教與人聽、指點把人看。學生約定額數,先招五十名,年紀要在十三四歲以下。教的時候、指點的時候,也按著班次,先後一律。每日也分午前午後兩班,每班若干人,上午教兩個鐘頭,下午也只教兩個鐘頭,七日來複,也散歇一天,惟第六日不歇。這個法子,有幾樣好處:頭一,我同畢姊姊只要每日輪流,分兩點鐘的工夫到女學堂去;第二,那刻的本子,由學生帶回家去,叫她家所有的人都看得懂得,一個學生身上,就譬如化了多少學生。有人想來要這本子,每本賣他十四五文,除成本,積下來可以補助添印;第三,名為教女小孩子,實則連男孩子,並不論男女老少,都看了有益,算得見個普通社會的教科書。外面地方,聞風繼起,或是照樣編起來,或是來借刷我的稿子,就從我這五十名女小孩子,教出五百名五千名,乃至四萬萬同胞,多得了影響。有了這個影響,任他們各就各處的,深處去求,高處去學,先替他們做個開通知識的引子,收效必定不小;第四,照這個程度,半年可以卒業。卒業之後,另招五十名。等到年半兩年,三四次卒業之後,可將此事推給曹新姑,我們再做加進一層的辦法。等到加進一層去辦,這兩年中所教的女學生,又化出去,接上來。你看不到十年,我們這村上的女子世界,成個什麼樣兒?一定出幾個人,如英吉利提倡女權的傳萼紗德、熔鑄世界的奈經慨盧,俄羅斯欲專制地球的伽陀厘一流人物,像我生平夢見的羅蘭夫人,想見的美利萊恩,也一定有人可以承當的。」
  畢太太道:「這除非妹妹將來承當得起,此時照妹妹所說,真是平實切近,大有道理,但我怎樣能附得上你?」黃繡球道:「我又何嘗有什麼本領學問?這些編造的事,還不靠在通理一手承任,一面編,一面刻,索性索了端午節,歇了夏,到秋季開學,這幾個月內,甚為寬舒,你我也趁這幾個月,再涉獵點,再斟酌些,還要再想法子,籌出一筆錢來。」
  黃通理當時聽了這一番話,沉思點首,末後才開口說道:「這個教授的法子,的確甚好,虧你真想得不錯。看似極淺俗,幾乎不成了個學堂格局,細細想去,實在使得。只收十三四歲以下的,尤其穩當,在我們內地,不至於駭人耳目,弄出別的事來。現在外面各省的女學堂,不是說什麼內容敗壞,就是徒有其名,再不然,又同那浮囂詭秘的維新社會一樣。只聽他說經費不足,卻籌了多少經費,不曾見個什麼影子,過了些時,那已籌的消耗了,未籌的就經年累月,不得成功,反將購辦的什物變賣,抵充房租、伙食。再支持不下,就關門落閂,一個個的分散開了。如今我們的這樣辦法,經費是極有限了,終久不能說不要經費。所難的,只恐就在這一層上。」
  畢太太道:「是呀,我這次路過上海,在這些裡頭,又很查考了些。不說別的,單講那上海甚麼馬路的一個學校,起先在泥城橋發起的時候,租了大洋房,規模十分像樣,不上幾時,移到一條巷內,又不上幾時,移到現在的地方。學是開了,事是辦了,經理的人是實在吃力得很了。在先的經理不下,換了在後的,在後的經理不好,又換了在先的,換過兩三次,支了一兩年,聽說他校內仍是竭蹷不堪,因竭蹷而敷衍,弄得毫無規則。其中的女學生,走出外面,不獨是沒有女學生的形式,卻往往連形式都看不下去,穿的衣服,甚至於爬上許多蝨子,還脫不下來。有些輕嘴薄舌的笑她們,說是她們只有一條愛國的心腸,死命的想那愛國的方法,所以連自己衛生的道理,也沒有功夫去問,正見得她們肯吃苦發憤。其實平心而論,她們總因為生計艱難,做幾套衣服,真不容易。又大凡中國女子的性質,多半疏懶,塗脂抹粉,只管同砌牆頭似的,胭脂塗得通紅,水粉搽得雪白,她那頸脖子底下,一圈兒黑泥,卻像一道鐵箍,日久月深,刮都刮不掉,洗更洗不清的,不知多少。但是要塗脂抹粉,還說不定早晚洗個把臉兒,一到到了女學堂,盡可以為著不用脂粉,連臉也少洗幾次。臉都懶得洗,那身上想必更懶得去察,汙裡八糟,怎樣不會生出蝨子來呢?也有自命志士的,頭髮養得又長又亂,身上的內衣穿得同煤鍋一般,早上起來,來不及洗臉就吃飯;晚上以三四更天,連著外衣就滾在牀上,呼呼大睡。今日如此,明日也是如此,這種性情,向來是中國的名士派,叫做不修邊幅,又叫做落拓不羈。那些女學生,若是也有這種性情,以為男女平等,正好一樣做去,既可省事,又可省錢,不曉得這種情景,大不文明。文明的人,第一以潔淨為主,潔淨又不是專講修飾的說法,不可誤會。大約一個人能愛潔淨,總有個愛好的心,做起事來,不論好歹,總有個精神可見。若是一味的隨便,潔淨也使得,不潔淨也使得,那就習於懶慢,懶慣了,就處處打不出精神,想點正經心思,也是陰柔疲軟,不能振作。自古言有餘而行不足的,雖不都是這一班愛潔淨的人,大概不愛潔淨的,也十居五六。學堂既是造就人才的,不把這敗壞根由先振刷了,怎樣能將文明思想灌輸進去?
  「所以像上海,那教會中開的中西女學堂,通理先生,該是知道的,它那一座大洋樓,高敞寬明,不消說起,便是它裡面起居動用的什物,件件精緻;在堂宿息的,個個都是鐵牀;出來的學生們,大大小小,無不衣履鮮潔,行步整齊。便有幾個貧苦人家女兒,自己料理不周,既進了它堂中,總得合它的規則,不然竟其不收,這無非經費充足的原故。經費不足,就不免諸事遷就,始而遷就,繼而撐持,撐持不住,又收不得場。一個人辦的不免意懶心灰,兩個三個人合辦的,更就彼此觀望。日夜作無米之炊,彌補了前頭,虧空了後面,籌算運動,還來不及,那再有心想講到學堂裡的教育?所收的女學生們失了教育,也只沾染些習氣,加上那本來疏懶頑疲的性質,怎麼不要腐敗出來?」
  張先生至此,忽然插嘴說道:「聽諸位講這些話,真真做一樁事,好不煩難。我是一個公門中奴隸,配不上參議這個,卻是開學堂,不過為造就人家的子弟,聽諸位所說,要這樣費力盡心,才算道理,要這樣想法籌款,才能經久,我就不懂。向來我們中國人,請一位教讀先生,看得教讀先生極其尊貴,責備教讀先生,也極其清高。平等人家不說,那官府人家,說起西席老夫子,大到極處,吃酒席總是第一座,奉旨不能讓的,似乎鄭重無比了,那裡曉得所說的,竟同所做的大相反對。請兩個師爺,必定是教讀師爺的錢少;開兩桌飯菜,必定是教讀師爺的菜壞;住的公館宅子,總是揀剩下來的房子請教讀師爺鋪牀;用的底下人,終日在外面閒蕩。教讀師爺一個月裡偶然離一離學生,便說腳步散,沒有坐性;終年的主人延賓拜客,卻從不拜一拜教讀師爺。這個尊貴教讀的意思,在於何處?我想請個教讀,無非為自己兒子讀書,不講什麼尊貴,總要叫這教讀用心在我兒子的身上。我盡了敬重先生,不犯天誅地滅的罪,才能叫先生也不誤人子弟,不受男盜女娼的因果。照如今請教讀,待先生這樣光景,不但先生就誤了我的子弟,並不耽過,而且自己把子弟先已誤了,對不住祖宗。這個想頭,料必就同辦學堂的道理相近,辦得不好,不但對不住眾子弟的父母,也對不住國家要培養人材的主意,糟蹋了眾子弟,就是糟蹋了國家人材。現在人材很難得的,可禁不住一處一處的學堂糟蹋開來。所以諸位雖是辦個家塾,辦個小小女學堂,想出些好法子,又想立得經久,實在是不錯的。我張開化人是在公門之中,這些道理卻悟得透了。新官到任以後,那改並書院的事,不由我經手,我也一直同諸位在一起,不去理會,簡直的從此跟著諸位辦事,不願理會那官辦的事了。」
  黃通理道:「改書院的事,你可以不消理會,那法律上的事,同近來舉辦警察,你是離不脫的呀。」張先生道:「你看我近來公事,都交給夥計們,不去過問。等諸位各事辦成了,用得著我,我情願縮做小孩子,請諸位教導教導。不則我還有一個主意,現在不說給諸位聽了。」
  旁邊複華張著眼睛,看大家此談彼論。只有黃繡球半日不語。大家聽張先生說到此處,也無話接下去,低低的向著黃繡球道:「姊姊,我那筆錢不好用麼?也有一千多呢。」黃繡球陡然的站起來,走了開去,用手招複華行至外面。黃通理也趕上去問是何事。原來複華的那句話,大家都沒有在意,只有黃繡球聽見,故此走出去,要問複華一個實在。那時黃通理、黃繡球先後走開,張先生同畢太太也出了景福堂。及至黃繡球同複華問過了話,張先生已去,畢太太與黃鐘、黃權在那裡談笑。只見他兄弟二人,拿著他母親教王老娘們的一本說唱底稿,帶看帶問。畢太太贊了幾聲,隨後也仍回張先生家。
  這裡黃繡球自與黃通理趕辦各事,三日兩頭,照常同張先生、畢太太等往來商酌。王老娘們也照常做她的女先兒。
  有一天又是陳膏芝陳鄉紳自己做生日,他老太太又叫家人們,在街上彈唱的場子上喚了王老娘、曹新姑到她府裡。那老太太見王老娘這般年紀,還是像強健得很,覺得自己雖然福氣好些,精神還不如她,老年人碰著老年人,說話投機,就談得十分親熱。這日外面的熱鬧應酬,都有人承值。那王老娘們說的唱的,也無人愛聽,只有這老太太用兩個丫環在裡面服伺著,叫王老娘們說說唱唱,作個陪伴。那老太太聽了又談,談了又聽,中間問起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出身來歷。二人雖則吞吞吐吐,不曾實說。老太太卻是絮絮叨叨,問個不了。後來老太太因為咳嗽了幾聲,躺上牀去,叫兩個丫環捶著兩隻腿子,把臉朝著牀外對王老娘道:「我就是這個咳嗽毛病,怪可厭的,咳得不好,就要起痰,一起了痰,胸口就有幾天不舒服。這痰又吐不乾淨,請過多少大夫,吃過多少藥,年年吃燕窩、吃白木耳,總順不下去。你倒一向強旺,沒有什麼病麼?」王老娘一時觸動他的舊事,說:「我從前也是這撈什子的痰,常要發作。去年才奇怪呢。」
  說到這裡,曹新姑搶住接道:「去年我乾娘那痰病發了,厥過去好半天,醒過來,大吐一頓,吐出一塊同冰糖似的,從此直到如今,沒有發過,連咳嗽都除了根,並沒有吃什麼藥,所以真奇怪呀。」王老娘原意要敘她碰著黃繡球的一段故事,看曹新姑搶著說了,又暗中得了個眼色,便不往下再說。那老太太聽了,又道:「這是你一定有菩薩保佑了,怪可憐像你這種人,比不得我們,到底菩薩有眼,你好好的修著罷。」王老娘聽見提起了菩薩,忍不住又道:「菩薩的靈不靈,我倒活了幾十歲,修了幾十年,參它不透。」老太太便問:「這是句什麼話?你不信菩薩便罷,信了菩薩,沒有個不靈的。」曹新姑忙又道:「不慌不慌,請聽外面鬧嚷嚷的為什麼事?」老太太靜心一聽,就坐起來,叫一個丫環,到外面張了一張,說老婆子們同二爺們口角,不知為了何事。老太太吩咐喊進一個老婆子來,又叫了少奶奶進來,先說:「今日是老爺的壽辰,圖得大家安靜,連我也要替老爺取個歡喜兆頭,不肯生氣,你們大膽的,鬧得聲音,到了我耳朵裡!少奶奶們也不闌著些,外面的客人來了多少?席面可端整齊備?廚房裡的酒菜可好?少奶奶也該招呼周到些,難道還要我出來催三督四的嗎?少奶奶,你去查查,那個底下人同老婆子吵,我立刻告訴老爺,攆掉了他們。」老婆子站著不敢則聲,少奶奶見老太太動了肝氣,也引了王老娘們退出來,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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