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繡球對黃通理言道:「要她修行,須依她兩件事。」黃通理問是那兩件事,又不肯就說出來,誰知是一句隨口支吾的話,莫說兩件事,連一件事都沒有。當時做書的被她誑住,如今看官們也只算受了做書的一個誑,一笑而已。閒話休提。 卻說自由村上那覺迷渡口的一座庵堂,原名就叫覺迷庵,數十年來未遭兵燹,卻是房廊殿宇,均已頹敗,一向無人住持。近幾年才有一個年老姑子帶著一個伴當,在庵內修茸了兩間小屋,借地修行。這年老姑子,原也生長在自由村上,自幼隨宦出外,嫁於外鄉,也做過小小之命婦,眼前已五十多歲,窮寡無依,故此回到家鄉,揀了這個庵堂,安身事佛。那伴當便是到黃繡球家去化緣的,系從外鄉跟隨而來。佛門名為師徒,其實同俗家母女一樣。他二人住在庵裡,起初靠著老姑子的些微積蓄,布衲淡飯,將就過得。後來老姑子病了一場,又被賊偷了一票,雖說出家人用度儉省,也擱不住是坐吃山空。老姑子既得了這座荒庵,又有個終老之意,看看自家老病頹唐,一旦寂滅之後,叫那中年伴當怎樣支撐得住?因此上才叫那伴當出來募化些,廣結善緣,無非想得幾家施主,弄幾個護法,從中攬些經懺生意。那伴當尼姑,卻于此等事,是慣常行家,奉了老姑子的命,一連就出來募了好幾天。這日到了黃繡球家,認是黃繡球倒像一位信女,又見黃繡球要到他庵內隨喜,回去便與老姑子言講。 過了兩日,黃繡球處倒也忘了此事,恰為遇著九月十五,那尼姑又上門來,帶了兩樣素菜,說:「是老姑子親手調製,送給施主結緣的。歇三四天,便是觀音生日,還要請施主到小庵裡吃個素齋。我家老姑子,本來想親自登門,因為氣喘走不得路,特著小尼前來致意。小庵裡供奉的觀音大士,雖是小小的一座木身,卻系我家師傅從峨嵋山請下來的,奉了二三十年,靈驗無比,如今供在木龕內。有時龕內就放出光來,同月亮一般。去年庵內失賊,不虧是大士化身,現出一個男子,把那賊趕走,我師徒二人,險些還被那賊害死了呢。你道這是靈不靈?你若到庵內虔心拜求,包管你家老爺升官發財;你家相公們,長命富貴;你將來還要受誥封,做一品老夫人。最好趁十九,菩薩過生日這一天,去許個願,替菩薩裝個金身,助一盞琉璃長明燈,是功德無量的。阿彌陀佛!」 黃繡球當時聽了這等說話,要照她平日性情,如何肯耐煩聽下去,她卻此番聽了,只管是笑,也不講不收那尼姑的素菜,也不講幾時到庵裡去,直待那尼姑把話說完,她還只像笑嬉嬉的發呆。那尼姑原想收了她的菜,自然再好打個秋風,不然,就先聯絡起來,等十九觀音生日那天,請黃繡球去拈香,讓她老姑子好好的結交上去,不意黃繡球儘管笑而不答,倒把那尼姑呆住了,要去不得,要留不得,要再說些話,又無話可說。只見黃繡球的小兒子黃權,走了過來,說:「請母親吃飯去。」那尼姑這才趁口道:「這裡兩樣素菜,可惜擱冷了,不曾蒸一蒸,小相公請你帶過去,嘗嘗罷,小尼就此告辭。」黃繡球聽說她要走,也不款留,便將菜另外拿碗騰出,裝了些果點,給她帶去。那尼姑就稱謝而行。 黃通理與黃繡球吃飯之間,說:「方才這醃尼姑一派胡說,我曉得你不耐煩去聽她,何苦又招接她,收她這菜」在這些人身上,只怕沒有什麼作用,不如以後同她斷絕了為是。」黃繡球道:「這話我又不以為然。大凡一個人,既是天生下來的,不論男女,一樣的有五官四肢,一樣的有性情意識,怎好說沒有作用?只是作用差了,不講她是尼姑,入了邪魔外道;便是夫人小姐、太太奶奶,享得些庸福,做一世庸人,也還不同那尼姑一式,有何分別?且如你們男子當中,不論何等執業,只圖得一生衣食,不知做人到底是怎樣做法,大概懵懵懂懂,過上幾十歲,與草木同腐,這更不如那和尚尼姑,還有一種迷信的範圍,就著他的範圍,容易感化呢。」 黃通理道:「和尚尼姑,迷信的是菩薩,究竟他們也不過借著菩薩誆騙衣食,那裡有什麼信?有什麼迷?我們中國人,也不但和尚尼姑,都是迷信鬼神。如今正要破去世界上的這種迷信,豈可還用那神道設教的法子,再把《封神傳》、《西遊記》的影響,造起因,證起果來?」 黃繡球道:「你說和尚尼姑不是真心迷信菩薩,這話有理,要曉得中國人迷信鬼神,也不是真心迷信,不過存著個邀福避禍的心,得了福,以為是鬼神所賜;得了禍,也以為是鬼神所派,因此無福的求神拜鬼,惹禍的求神拜鬼,無禍無福的,也求神拜鬼。他時時處處有一個禍福的念頭,所以他時時處處就有一個鬼神的思想。你看鄉下城外,有一棵樹、一口井,或是一塊木頭、石頭,偶然碰了碰,過一過,沒有病的病起來,有病的湊巧第二天好了,就哄然說樹上、井上、木頭、石頭上,有神有鬼,弄得大家來拜跪禱告。問他所以禱告的原故,不過說是求免災晦,求發財,求生子,總總有求而已。求的時候,心中有個鬼神,目中也像有個鬼神,儼然在旁,求過了之後,不但目中毫無鬼神,就連心中也一絲記不著他,可見並未嘗實實在在奉著鬼神,算得個『迷信』二字。照我說迷信的實際,就如人好嫖好賭一樣,有也要想著他,沒有也要想著他,窮也不怕,餓也不怕,連日連夜,不睡覺,不吃飯,沉溺其中,在什麼事都不管不怕,只是心心念念,想去嫖賭,才算真是迷信。做到這樣迷信的地步,在嫖賭上,是成了個極下流的東西。若把這迷信,移到做正經事,講正經學問,便成了個百折不撓、自強獨立的大丈夫、奇女子。就是那求神拜鬼的一班人,果然不計禍福,確確實實見得有個鬼神,要去崇拜他,成了迷信,這種迷信自古以來也很少有,都因為只把鬼神不是看得怪誕,便看得尊嚴,所以說得深的,就同天一樣,高遠難稽;說得淺的,竟猶如巫祝一般,可以任人幹請。 「據我看,鬼神只是與人相同,全憑一個道理,做人的道理,應該愛國愛種,愛己愛物;做鬼神的,自然也應該愛國愛種,愛己愛物。從黃帝以來,凡是中國的鬼神,無不愛中國,即無不愛中國的種族,沒有什麼和尚尼姑應該奉鬼神,不是和尚尼姑不應該奉鬼神的話。若是鬼神興妖作怪,妄弄禍福,就是鬼神的不知自愛,不成為鬼,不成為神,猶之乎一個無道理的人,人人得而攻之。豈有做人不依道理,可受人唾駡,做鬼神不依道理,都可一律信奉的?孔夫子不語神,不知鬼,我想也是因為鬼神無形,所以懶得講。後來的人,卻看得有尊嚴怪誕兩層,就反把鬼神神專屬了佛道兩家,任一班和尚道士尼姑們顛倒播弄,真真可笑!」 黃通理道:「鬼神終究是無影無形,怎樣見得有道理沒道理呢?」黃繡球道:「道理在人心上,鬼神就在道理上,一個人合著道理,就算守著鬼神,至於禍福,原從道理上生出,有道理自然獲福,沒道理自然遭禍,禍福只看自家的道理,自受自取,也沒有什麼形影可尋。確實在有個機關在內,這個機關便是鬼神,隱隱然伏在道理之中。難道鬼神真有個猙獰之狀、高大之貌,同那廟裡塑的、紙上畫的一樣嗎?我是不曾讀書,我也不相信那書上的話,覺得我的意思,論鬼神便是這樣。你想想,我這話講得去,講不去呢?」黃通理道:「聽你的講法,勝如聽宋人所講的一篇語錄,比那講陰陽二氣、良知良能清楚得多。但是發了這一番議論,怎樣的叫那和尚尼姑們可以懂得?只怕像我們這村上,就要在紳商士民當中尋一個能懂的,也不容易。」黃繡球道:「你不去管她,我明天且到那覺迷庵去走一遭。」 次日清早,居然雇上一乘轎子,抬到庵內。一下轎,尋著那尼姑,也不等尼姑款接停妥,開口便問:「供的觀音菩薩在那裡?」那尼姑連忙引至一間廂房裡,指著桌上一座龕子,說:「這便是了。」黃繡球不等說完,已在桌子前面俯首下拜,口中還像是喃喃祝告,拜了又拜,伏在地上,好一會工夫,才慢慢的站起身來,神色之間,似乎十分敬異,又在桌邊朝著那龕子望了好一會。那尼姑同那老姑子笑立一旁,說:「請奶奶到中間坐罷。奶奶這樣的誠心,阿彌陀佛!那觀音娘娘,一定要保佑的。」黃繡球又不等她們說完,便一屁股坐在供觀音的桌子下邊一張條凳上,說道:「昨天我聽講這位觀音菩薩。靈得很的話,心上就著實感動。」那尼姑聽此一句,對著那老姑子道:「是呀,昨天我把娘娘放光退賊的事告訴了奶奶,奶奶就只是出神,沒有再比她誠心相信的了。果然奶奶的根基厚,福氣大,娘娘就來感動你了。」黃繡球又正色道:「說來這還了得!你們也掇張凳子坐下。我昨晚做一個夢,真真稀奇,我是千信萬信,只怕你們兩位師傅倒要疑我說誑。如今當著菩薩的面,可要說給你們聽聽。」 那兩個尼姑齊聲說道:「阿彌陀佛!娘娘從來不輕易托夢把人,還記得十幾年前,我們兩師徒,從普陀朝山下來,寄住在寧波一個人家。這家是個舉人太太,她那舉人老爺去世,又沒有少爺,單留下兩位孫相公,年紀都在二十歲上下。這太太年紀已經望八,薄薄的也有點家私,指望她兩位孫相公,進下黌門秀才,再連著登個金榜。一直做好事,行方便,冬天施棉衣、施粥、散米票子;夏天施藥、施茶;又起座文昌宮,修魁星閣,造寶塔,什麼好事,都肯做,花的錢也漸漸要完,無奈她兩位孫相公,總連一名秀才都中不上。也是她家祖宗積福,這一回碰著我們這位觀音娘娘,暗中憐惜她的一片善念,有一晚,就托夢點化這位老太太,叫她捐些錢到書院裡去,說是花園裡要養樹木,書院裡要養人才,人才養得多,就可以出秀才了。果然第二天,那位太太托了個人,到書院裡寫了五百吊錢的捐。後來我們走了,聞說這兩年,她兩位孫相公都已當了秀才,這位老太太去年才過世的。自此以外,這位觀音娘娘從沒有什麼夢兆到人。我們可不曉得什麼叫做書院,想必是念書的園子,同花園差不多的。」黃繡球道:「我昨天做的夢,比你們說的還要神,你們斷乎不能相信,要是不相信,反替你們添一層罪過,不如不說罷。」兩個尼姑怎樣肯依?一面去泡出茶來,一面又坐在凳子上,笑顏動問。 黃繡球卻先將那老年姑子打量了一回,問:「你師傅是幾歲上出家的?俗家姓的什麼?看你的根基,也像個好人家出身,同菩薩大大的有緣。」那年老姑子禁不住拭著眼睛,掉下一點淚來,說:「我也本是個鄉下先生的女兒,老遠的跟我父親到雲、貴、四川各處投親,就嫁了四川的一個芝麻綠豆官,不上年把,就守了寡。又是幾年,我父親也死了,我就在四川峨眉山削的發。後來請了這位觀音娘娘,一直供奉在身邊,眼睜睜活了五十多歲,不是同娘娘有緣,那裡得到今日?」黃繡球道:「這就對了,昨天娘娘托夢于我,說我的話,且慢慢告訴你。倒有兩句說你的話,不曉得你心上服不服?我拿我的話比起來,只怕你聽了也不能不服的。」那年老姑子急忙問是怎樣說法。黃繡球道:「當著娘娘,我也不敢瞎嚼舌頭。娘娘說你一生一世,雖然吃苦修行,保住今世的壽數,免不得來世還要罰做。」說至此縮住了口,道:「這話罪過巴巴的,不要講罷。」老姑子道:「罰做什麼?可憐還要罰我做女人嗎?」 黃繡球道:「女人也是一個人,豈可看輕?能夠仍舊罰做女人倒好了,簡直的說,要罰你做女人當中的娼妓,且說照你的罪名,在常人還不至於罰到如此,因為你做了一世的尼姑,吃了八方,雖是苦度,卻是與人世間一無用場,還有多少虛糜人間的錢財,離間人家的夫婦,不知不覺積下罪惡,所以揀了那又受苦又安享的一種妓女,叫你來世也去受用受用。至於你的罪名何在,就說你不敬重書院裡的念書人,在書院裡不曾修些功德。其餘的,還不比這個罪大。娘娘又說,你年紀老了,罪孽已滿,死得已快,來不及再點化你,我還有點宿根,同你在前世裡原是姊妹,一旦有緣相會,叫我來囑咐你:從今娘娘要離開你,到別的庵裡去享受香火,或是仍歸峨眉山去了。這是娘娘叫我告訴你的話,對不對,我也並不曉得。那娘娘講我的話,告訴你,你也不知來由,卻在我自己想想,實為靈驗,所以我此來誠心叩謝,意欲請娘娘供奉到我家中去。如蒙慈悲應允,今晚上還請示個夢兆,等再得了夢,再來細談。」 當時一老一少兩個尼姑,聽得面面相覷。那老的更聽得傷心,兩隻眼睛看看龕子裡的觀音菩薩,又看看黃繡球的神色,半晌不語,嗚嗚咽咽哭得出來。忽然望後一側,幾乎倒栽一根蔥,忙即扶到她禪房內,向牀上安睡。一口痰在喉嚨頭唏哩哈拉的響了一陣,又咽下去,歎了一聲氣,這就閉著眼不聞聲息。嚇得那中年尼姑,渾身發抖,也大哭起來。正哭時,那老姑子又微微的喘了一聲。黃繡球道:「不要緊,且扶她靠在枕頭上來,你去沖碗滾水,給她喝一口看。」後事如何,下回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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