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氏打發奶娘同秋蓮出外打柴,坐在屋中自己思量道:老娘嫁此丈夫,論心性倒也良善,只是家道艱窘,叫人操勞。每日清晨早起,哪一件不要老娘吃力,一樁照料不到,就要耽誤。我想秋蓮女兒生得嬌養,還得奶娘伏侍,絕不憐念做娘的逐日辛勤。人道是如花似玉的嬌娥,在我看起來,猶如刺眼釘一般。今日遣她去斲柴,非是惡意,也是叫她經歷經歷,後日到婆家好做媳婦。你看她們出去,定然不肯用力拾柴,若要拾得隨了我意,將她饒恕。倘拾來一點半星,到反惹老娘生氣。一定再挫磨她一番,也是教訓她的規矩。猛然抬頭,忽見日影西沉,歸鴉亂舞。說道:「這樣時候,怎麼還不回來,叫人如何不氣。哎!只得悶坐等候她便了。」卻說奶娘與秋蓮,久已住定腳步,不敢擅入。秋蓮道:「奶娘你看這點蘆柴,母親見時,定有一番淘氣,卻怎麼處?」奶娘道:「醜媳婦終要見公婆的面,哪裡顧這些許多。有我在旁承當,料不妨礙。」秋蓮道:「雖然有你承當,我只是提心在口,甚覺驚怕。」說完,又落下淚來。奶娘道:「事到其間,也說不得,隨我進來罷。」秋蓮無奈,只得依從。奶娘前行,秋蓮隨後,進了大門。將近內院,聽得賈氏喊道:「這般時候還不回家,吾好氣也。」秋蓮聞聽,慌張道:「奶娘,我母親正在忿怒之時,你我且在門外暫停片時,再作道理。」奶娘道:「不必如此,少不得要見她的。」又聽得院內喊道:「天日將黑,還不見來呢。」秋蓮紮掙向前說:「孩兒回來了。」奶娘將柴放下,故意說道:「竟是拾柴不得容易,一日才拾得這些。請安人看看如何?」這賈氏迎面早已瞧明,問道:「你們拾得蘆柴幾捆幾擔?」奶娘道:「安人息怒,柴卻甚少,到有一件奇事。」賈氏道:「就是黎柿也當不得一擔蘆柴。」秋蓮道:「不是黎柿,是一件希罕之事。」賈氏問道:「有什麼希罕之事,你兩人快些說來。」秋蓮道:「孩兒不是說謊,但事甚奇,恐怕母親不信。」賈氏道:「你且講來。」秋蓮道:「提起這件事,當今少有,世上無雙。遇一後生郊外走馬閒遊,他不忍女兒郊外行走,忙丟下一錠銀子,並不回頭,飄然去了。」賈氏道:「有這等奇事,銀子現在何處?」奶娘道:「銀大我袖內。」遂把銀包遞過。」賈氏接來一看說:「果然是一錠銀子。我想兩不相識,哪有贈銀子的道理。此事當真奇了。我且問你,那人怎生模樣?」秋蓮道:「頭戴青巾,身穿藍衫,年紀不過十八九歲,與吾家並無瓜葛。白白贈下銀子,孩兒本不承受,他那裡竟不回頭而走。」賈氏道:「可問他姓名麼?」秋蓮道:「他說他也是羅郡人家,家住在永壽街前,父母雙亡,又鮮兄弟,只落他一個孤身,名喚李花,現今身列膠庠。」賈氏聞聽,說:「李花,李花,我也曉得他是個酸秀才,豈有銀錢贈人。他後來又說何話?」秋蓮道:「別樣事女孩兒家也不便深問。」賈氏道:「且住!不便深問,想是做下傷風敗俗的事麼,可不羞死,氣殺我也。」奶娘道:「安人不要屈那好人,那位秀才端端方方,溫溫雅雅,一片佛心又兼老誠。雖是交言,然自始至終,並不少帶輕佻,叫人心服。安人何說此話。」賈氏翻了臉喝道:「胡說!自古來只有一個柳下惠坐懷不亂,魯男子自知不及,他因而閉戶不納。難道又是一個柳下惠不成。一個是俊俏書生,一個是及笄女子,況且遇於郊外,又送白銀一錠,若無干涉,哪得有此。我想起來,恐怕是一片蘆林,竟成了四圍羅幃,滿地枯草,權當作八鋪牙牀,鳳友鸞交成了好事。就是那三尺孩童也瞞他不過,何敢來瞞哄老娘。既傷風化,又壞門閣。如今做這出乖露醜的事情,我今日豈肯與你干休,我只打你這賤人。」秋蓮道:「母親且住,別事拷打,可以忍受,無影無蹤,冤屈事情,如何應承的。」賈氏道:「也罷,我也管你不下,不免前去報於鄉地,明早往郡州出首,到那時官府自有處置,方見我所說不錯。」說完,怒恨恨走到房中,帶了些零零碎碎銀子,竟自閉門去了。嚇得那秋蓮女小鹿兒心頭亂跳,兩鬢上血汗交流,說道:「這卻怎麼了,平地中起此風波。叫聲奶娘,此事若果到官,一則出乖弄醜,二來連累李相公。卻怎麼樣處呢?」奶娘答道:「我仔細想來,別無良策,唯有一個走字。」秋蓮忙問道:「走往哪裡好。」奶娘道:「你只管收拾包裹,我自有效用。」秋蓮道:「走不利便,反不穩當。」奶娘道:「若不逃走,就難保全無事了。」秋蓮道:「是呀,果然送到官府問出情由來歷,形跡上面許多不便,若要嚴究起來,縱有口也難分訴。既然拿定主意,唯有偷逃一著。倒也免得官長堂上滿面含羞,如何說出口來。」兩人商議逃去,暫且不提。 卻說賈氏行到地保家裡,問了一聲:「地方大哥可在家麼?」他家內應道:「不在家,在外吃酒去了。」賈氏又問道:「常在何處吃酒呢?」內又答道:「大半在十字街頭劉家酒樓上。」賈氏聞聽,只得往前尋找。且說這地方姓張名恭,保長姓李名平,因公務辦完,夜間無事,兩人同到劉家酒樓上,一面飲酒,一面商量打應官府的事情。賈氏尋到樓邊,問聲:「地保可在你們樓上麼?」酒保聞聽,對地保道:「樓下有人尋你們哩。」地方保長聽說,不敢怠慢,下得樓來見了賈氏,問道:「你是誰家宅眷,找我們有何事情?」賈氏道:「隨我同到僻靜所在,有話與你們講。」二人只得跟來。賈氏道:「我住在奎星樓旁,薑韻是我的丈夫。有一事情,特來相煩。」地保道:「原來是姜家大娘,有何話說?」賈氏道:「丈夫不在家中,我遣女兒同奶娘郊外斲柴,不想遇著個酸秀才名叫李花,贈她銀子一錠,必然有些姦情,意欲叫你們遞張報單,以便送官。」地保道:「清天白日哪有此事,我們又沒親眼看見,如何冒昧報官。奉勸賈老娘你是好好人家,不可多事,恐傷體面,請回去罷。」賈氏不肯,摸了幾錢銀子遞與地保,說:「些須薄儀,權為酒資。事完還有重謝。」地保接過來道:「如何厚擾,但此事必先遞了狀子,我們從中幫助加些言語。至於報單,斷然打不得的。」賈氏才問道:「不知何人會作呈詞?」地保道:「西街上有位馮相公,善會畫虎,絕好呈狀。你老人家與他商量才好行事。」賈氏問道:「不知住在第幾家,好去尋問。」地保道:「西街路北朝南,第四家門口,有個石蹬便是。」賈氏道:「待我去尋他做了狀子,你們明朝務在衙前等候,不可耽誤。」地保答應道:「這個自然,不用吩咐。」說完仍回樓上飲酒去了。這賈氏只得尋到西街門口,果然有個石蹬。停住腳步,敲了敲門,問聲:「馮相公在家麼?」馮相公聽得叫門,出來問道:「是何人叩門?」賈氏道:「有事奉訪的。」馮相公開了門看見賈氏,說:「原來是位大嫂,有何見教。」賈氏道:「有件要事相煩。」遂從腰內掏出一塊銀子,約一兩有零,遞將過去,道:「一點薄敬,買杯茶吃。願求相公做張呈狀。」馮相公接過銀子,說:「何勞厚儀。不知因何事情,請說明白,以便好做。」賈氏遂將遣女同奶娘拾柴,路遇秀才李花,無故贈金三兩,想有些姦情在裡頭。我欲送官審理,特來求教,千萬莫阻。馮相公道:「誰是證見,有何憑據,怎好輕易告官呢。」賈氏道:「那三兩銀子就是干證。保謂無憑?」這馮相公得了銀兩,哪管是非,遂答應道:「也罷,待我替你做來,但不便讓座,俟我做完以便拿去,且在門首等等如何。」賈氏道:「使得。」馮相公遂轉身回後。他是做慣此營生的,不多一時寫得完備,走到門首,念了一遍與賈氏聽。賈氏接過道聲多謝,隨即辭歸。一路上歡歡喜喜,奔奔蹌蹌,已到起更時候,行到自己大門,竟入內室。對奶娘與秋蓮說道:「你們不要慌,也不要忙,我已告知地保,明早好送官去。秋蓮你是正犯,老娘是原告,銀子是干證,老賤人是牽頭,再有何說。」只見她言罷然後把前後門上了鎖,將鑰匙收在自己房中,說:「你們且自去睡,明朝再講。」說罷,遂轉身把房門關閉,猶自恨恨說:「淫奔之女,斷不可留,氣死人也。」奶娘見她已竟關門,對秋蓮道:「咱們也回去再作道理。」領著秋蓮哭哭啼啼回歸繡房。秋蓮歎口氣道:「噯,奶娘呀,若有我生身母在世,既無打柴事情,更無送官道理,偏偏逢此繼母,死作冤家,卻怎生了得。」奶娘上前勸道:「也是你命運多乖,才弄得人七顛八倒,又遇著你這樣繼母心腸俱壞,掘就陷人的坑,謀害大姐。但願蒼天保佑得脫羅網,便是萬幸。」秋蓮落淚說:「嗄,好苦呀!」奶娘道:「大姐再休啼哭,快些收拾包袱。若要遲延,生出事來怎能罷休。」秋蓮道:「曉得,待我撿點完備再議脫身之法便了。」正是: 萬般皆命不由人,世上何須太認真。 若到窮途求活計,昭關也許度逃臣。 不知她倆人怎生脫逃,且聽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