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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酒邀良友敦交誼 金贈偷兒見俠情

  世上姻緣有定,人間知己難逢。堪欣全如又全空,何妨受些驚恐。  只因閨名一韻,錯訛正在其中。將功折罪荷皇封,孤鸞喜配雙鳳。
  右調《西江月》
  話說大明天啟年間南陽羅郡有段姻緣,真是無意而得,遇難而成者,其人姓李名花,表字春發,生得容貌端方,性情文雅。胸藏五車之書,才超眾人之上。青衿學子,尚未登科。不料父母早亡,並無兄弟,孤身獨處。中饋乏人,只有老奴李翼朝夕相伴。但他功名上不甚留心,林泉中卻極著意。一日獨坐書齋,恰當重陽時節。正是:
  霏霏細雨菊花天,處處笙歌共綺筵。
  九日登高傳故事,醺來落帽是何年。
  這李生在齋中寂寞無聊。偶爾閒步,見梧桐葉落,黃花正芳,不覺酒興甚深,一聲就叫李翼過來。李翼忽聽主人呼喚,忙到面前說:「相公有何吩咐?」李生道:「今日重陽佳節,收拾酒肴,待我夜飲。」李翼道:「飲酒登高方為避疫,正該白晝,何必夜飲。」李生道:「你原不知九月九日,乃是李陵在番登臺望鄉之日,後人登高,依古托言避疫。飲酒最樂,你去沽酒,我在這裡看李陵在番的古文一回。」李翼聞言,不敢怠慢,說:「小人即去,安排酒肴便了。」竟自退去。李生打發李翼去後,翻閱了一回史書,又朗誦了一遍歌詞。不覺夕陽在山,眾鳥歸林,已到黃昏時候。只見李翼走來,說:「酒肴俱已齊備,請相公夜消。」李生道:「你且回避,待俺自酌自飲,以盡九日之歡。」李翼應聲去了。李生飲著一蠱茱萸美酒,對著一盆茂盛黃菊,盡興而飲。這且按下不提。
  卻說李生同學中一個朋友,姓張名言行。生得相貌魁偉,勇力過人。卻是滿腹文章,功名順利。前歲鄉試已竟登科,及至次年聯捷又中了進士。不料場後磨勘,因查出一字差錯,竟革去了前程。自此以後,居處不安,常常憤恨說:「我有這等才學,何處不可安置。什麼是先得後失,這樣掃興。難道就家中悶坐了結此生罷了。近日來,幸喜集俠山好漢請我入夥,倒是稱心滿意的事。所謂不得於此,則得於彼。不免打點行囊,飄然長往,有何不可。我想羅郡紳衿,唯有李花與我最厚,何不到他家一別,以盡平日交情。」竟移步走到李春發門首,叫聲:「有人麼。」李翼聞聽開了門,說道:「原來是張相公。」忙報主人知道。李生急忙迎出道:「仁兄從何處來,快請庭中一坐,少敘闊情。」張言行道:「有事特來奉告。」二人遂攜手進了中庭,分賓主坐下。李生忽見張言行滿眼垂淚,問道:「仁兄為何落淚?」張言行道:「賢弟不知,愚兄自遭革除之後,居處不寧,幸喜集俠山眾好漢請俺入夥,不久就要起身。你我知己好友,故此明言相告耳。」李生聞言,大驚失色道:「集俠山入夥,豈是讀書人做的事?誠恐王法森嚴,仁兄再請三思,不可造次。」張言行道:「俺張言行入世以來,義氣包身,奇謀蓋世。既遭革退,功名無成,何年是出頭日子。若碌碌終身,死不瞑目。」李春發道:「不然,讀書的人處在世間,趨福避禍,理之當然。懺逆之事,豈可亂行。況且富貴貧賤,憑天主張,何必如此激烈。」張言行拍案大叫道:「俺生平不知道什麼禍福,比不得古聖賢省身學問。我想愚兄抱些才略,自當雄壯其膽,做些人所不能為、不肯為、不敢為的事業出來,方能驚天動地,嚇人耳目,才是英雄。若斤斤自守,受人挫折,實不甘心。主意已定,無煩賢弟攔阻,就此告別罷了。」李生又挽住衣袖道:「仁兄執意如此,小弟也不敢苦勸。現成肴酒痛飲幾杯,權當送行何如?」張言行道:「這個使得。」李生吩咐李翼掌上燈,快將酒燙來。李翼答應,遞過酒來。李生說:「待我奉仁兄一杯。」張言行道:「相交好友,何用套言。」李生道:「遵命了。」二人坐定,飲了數巡。李生開口道:「小弟有一言,還望仁兄裁奪。想老仁兄乘七尺之軀,那綠林中勾當,豈可輕易入夥。倘官兵一到,何處躲藏,到那時節悔之晚矣。況且仁兄具此才學,重新再整舊業,脫綠換紫,亦甚易事,何苦輕投逆類,豈不有玷家聲。」張言行聞聽鼓掌大笑道:「賢弟真個是個書呆,出言甚是弱懦。但願到集俠山,大事定妥,便可橫行天下,何事不可為。方覺痛快,愚兄酒已醉了,就此告別。」李生又攔住道:「夜已深了,請到上房同牀夜話,俟明日早行,豈不兩全。」張言行無奈,只得依從道:「也罷,應是如此。」李生遂喚李翼鋪設停當,兩人攜手同行,到了臥房,不肯就寢,重新擺上酒菜來同飲。說了些古人不得志話頭,又講了些豪傑本領不受人拘束的言語,甚是歡騰。聽得譙樓二鼓聲急。暫且按住不表。
  卻說羅郡中有個做賊的,姓石名喚敬坡,吃喝賭嫖,無所不做。每日在博場中輸了錢財,手中困乏,即做那夜間的勾當。這日又因無錢使用,自言自語道:「我石敬坡生來身似燈草,飛簷走壁,穩如平地。因母老家貧,沒奈何做此行徑。又緣賭博不利,偏偏要輸錢。這兩日甚是手乏,趁今夜風急月暗,聞聽李花家產業豐厚,不免偷他些東西,以濟燃眉之急。此刻已過二鼓時候,正好行事。」遂轉彎抹角,來到李家門首。石敬坡望了一望道:「好大宅院,待咱跳過牆去相機而行便了。」只見他將身一躍,已坐牆頭上邊。又將身一落,已到院內。雖然腳步輕巧,亦微有響聲。只聽得犬吠連聲,驚醒院公李翼。聞得狗叫不比往日,慌忙起得身來,道:「狗聲甚怪,想是有賊,不免起去瞧瞧。」遂開了門,四下張望。卻說石敬坡見有人開門,只得潛身躲在影身所在,裝作貓兒叫了幾聲。這也是賊人慣會哄人的營生。李翼呸了一口道:「原來是一隻貓兒,將我吃了一驚。進房睡去罷。」石敬坡在暗中喜歡道:「險些兒被這老狗打破了這樁買賣。」停了一時,見無響動,方敢跳出身來,向上房一望,燈尚未熄。怕有人未眠,不敢輕易上前,又在暗處暫避。這是什麼緣故,只因張李二生,多飲了幾杯,講話投懷。已過三更時分,精神漸漸困倦,又兼酒氣發作,二人竟倚桌睡去,哪裡竟料到有人偷盜。這石敬坡站立多會兒,見寂無人聲,便悄悄走到門邊。並未關掩,又向裡一張,見蠟燭半殘,滿桌子上杯盤狼藉,兩位書生倚桌而眠。石敬坡暗笑道:「原來爛醉了。待咱將竹筒吹滅了燭,現成肴酒等我痛飲幾盅,以消饑渴,有何不可。」遂移步到桌邊,把壺執定,托杯在手,然後吹滅了燭,自斟自飲,滿口誇獎好酒,多喝幾杯,壯壯膽氣。又喝幾杯,忽道一聲:「呀!不好,渾身都軟了,想是有些醉意。」正然自己言語,只見張言行猛然驚醒,看旁邊有人,遂大呼道:「有歹人!看刀。你是做什麼的?」李春發亦自驚起。嚇得那石敬坡,戰戰兢兢,寸步難行。只得跪下說道:「請爺爺聽俺下情,小的石敬坡,既無買賣,又少田園,家道蕭條,上有八十歲老母,忍饑受餓,無計奈何,做這樣犯法的勾當,望爺爺可憐饒命。」張言行喝道:「呸!定然是少年不作好事,諸處浪蕩,任意賭博,才做這黑夜生意。待我殺此狗頭。」才待要斲,李生慌忙扯住道:「我勸仁兄且息雷霆,斷不可結果他的性命,他也是為窮所逼,無法可施。這一次且將他恕過,仁兄且請坐下。」張言行放下刀,說道:「太便宜他了。」李生遂叫李翼過來,快取白銀三兩,綿布兩疋,與石敬坡拿去。李翼不敢違命,遂各取到,說:「銀布在此。」李生道:「著他拿去。」石敬坡道:「蒙爺爺不傷性命,感恩不淺,怎敢受此賞賜。」李生道:「今日被擒,本當送官,念你家有老母,拿去供養你母親罷。」石敬坡叩謝道:「他日不死必報大恩。」李生道:「誰要你報,但願你改過就是了。」李翼送他出去。這石敬坡因禍得福,攜著銀布千恩萬謝,暢心滿意而歸。張言行方說道:「愚兄告別。」李生道:「天明好行。」張言行道:「天明初十日,還要送舍妹到姑娘家去,沒有久停的工夫。」李生道:「仁兄可再住幾日,容小弟餞送。」張言行道:「賢弟既蒙厚愛,明朝到烏龍岡上相別罷了。」李生道:「你我相交多年,一旦別離,小弟心中實不能忍。」張言行道:「後會有期,何必如此。」李生道:「只得遵命,到烏龍岡奉送便了。」二人移步出了大門,相揖而別。正是:
  從來名士厄逢多,誰許拊膺喚奈何。
  後會難期應灑淚,陽關把盞醉顏酡。
  二生相別,不知後來還能會面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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