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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郎薄幸忍恥吞聲 女多謀圖奸嘗糞

  閨閣徒懷脫輻傷,狂且心事費推詳。忍教鞭打玉鴛鴦。飲泣淚從腸斷落,包羞棒拭粉花香。追提往事怎相忘!
  花月場中著腳,風流隊裡都頭。小姨窈窕態溫柔,瞥見難禁饞口。好事相期月下,佳節暗約河洲。滿裝清糞下咽喉,逃去喪家之狗。
  姚霍武羊蹄起義之時,正蘇吉士守制家居之候。如今掉了陸豐,再談省會。從前,蘇笑官表字吉士,此後書中稱吉士,不稱笑官矣。
  吉士百日已滿,出門拜客,先從各衙門、各行、各商起,一切親友如烏、時、曲、竹諸家,無不都到。回家另換素衣,依然進內見過母親、姨娘、妹子,來到蕙若房中,蕙若與小霞置酒同飲。蕙若說:「這廿四日,我哥哥聚親,請我們兩個回去。我們是有服之人,還是去也不去?」吉士道:「過了百日,自己至親本無忌諱,就去走走何妨,橫豎我也要去耽擱幾天的。」
  是晚宿在蕙若房中,久旱逢甘,其樂可想。
  早上方纔起身,巫雲上來說道:「外邊傳進話來,有什麼時邦臣要見。」吉士梳洗過了,踱至外邊,分付:「請時相公書房相見。」邦巨見面便倒身拜下,說道:「昨蒙大爺枉駕,蓬蓽生輝,敬來謝步。」吉士道:「承諸公惠及泉壤,弟乃分所當然,何謝之有?」邦臣坐下說道:「晚生在捨下敬備一杯為大爺散悶,望賜壞光。」吉士道:「弟還未及奉屈諸公,如何先要叨擾?」時邦臣道:「晚生忝在大爺門下,不過略盡一點孝心,大爺若不賜光,晚生何顏見這些朋友?」說畢又打一恭。吉士見他請得志誠,也就允了。時邦臣連忙告辭道:「下午再專人敦請,晚生還要去請施舅爺、烏少爺奉陪。」吉士畜他早飯,他再三不肯而去。
  吉士分付蘇興,叫人寫了幾封書,稟謝那路遠的親友。
  過了下午,施延年走將過來說:「時嘯齋請我奉陪姊丈,又著人來邀了兩回了,我們同去罷。」吉士道:「我已依允了他,即叫家人備兩乘轎子,一路同去,省得人家守候。」當下兩人上轎。祥琴、鶴慶與施家小子阿福跟隨,望雙門底一直出去。
  這時邦臣年愈不惑,奄子早亡,剩下一個十六歲的女兒順姐。住在綱局左側,開一個雜碎古董鋪,與竹中黃兄弟間壁鄰居。這日特延吉士到家,不過為親熱走動之計。將房子收拾乾淨,焚了些香,預備下兩個唱曲的女孩兒在家伺候。竹氏兄弟已邀同一處,守了好一回。吉士、延年已到,邦臣等忙至轎前拱候。吉士下轎,挽手進來,說道:「承時兄盛情,弟不勝惶愧。」邦臣道:「窮人家備不出什麼可口的東西,不過盡點兒窮心。我們蘇州人有名的『蘇空頭』,大爺休要笑話。」忙忙的遞上兩人的檳榔。竹中黃又替他遞茶,吉士、延年俱各致謝。
  邦臣分付家裡的小子阿喜道:「怎麼烏少爺還不見來?快再去請。」那阿喜道:「小的方纔去了,他家爺們說:『請這裡先坐罷,他略停一會就來。』」邦臣道:「有什麼正經麼?」阿喜道:「像是在家裡同少奶奶合氣的一般。小的再去請就是了。」
  邦臣對著眾人笑道:「烏少爺怎麼就敢和少奶奶鬧起來!少停罰他個夫綱太正。」竹理黃道:「他少奶就是大奶奶的令姊,聞說最賢惠的,這一定是老烏尋事了。」施延年道:「老烏因他令尊兼署了盈庫,氣象大,不似從前。」竹中黃道:「舅爺這話一些不錯。」吉士道:「如何一個人會改變?我只不信。」
  竹理黃道:「時嘯爺請了蘇大爺來,難道就是一味清談?家裡預備的東西,也要拿出來擺個樣纔好。」時邦臣道:「正是,倒累大爺受餓了,快拿出來。」吉士道:「不要慌,候著烏姐夫來,同領盛情罷。」正在擺那攢盤果碟,烏岱雲已下轎進來,半酣的光景,
  眾人一齊迎接。時邦臣道:「少爺來得怎遲?想必曉得我家沒有什麼東西吃,在衙門中吃飽了纔來。」岱雲道:「我那裡有閒工夫吃酒?因多時不見蘇妹丈,所以來陪他一陪。」吉士道:「多承記念,只是來遲的原故,還要請教。」時邦臣道:「且請坐下了再談。」吉士便遜岱雲上座,岱雲更不推辭,居然坐了第一位。吉士雖不介懷,延年覺得岱雲有些放肆。第二座吉士還要推遜延年,岱雲道:「妹丈坐了罷,他們料想不敢僭我們的。」眾人也都推吉士坐了,延年、中黃、理黃、邦臣依次坐下。家人送上酒來,邦臣卻將第一杯遞與吉士,中黃、理黃便遞與岱雲、延年,各人飲了一杯。吉士又問方纔的話,岱雲道:「這溫家的越發不是人了,從去年春到了我家,我怎麼的看待他。我爹爹得了盈庫,帶著母親去了。這河泊所衙中人少,因娶了一個妾,叫做韻嬌,也不過圖熱鬧的意思。
  他天天尋事吵鬧,新年上被我罵了一場,略覺安頓些。今早起來,我到父親那邊去了,小妾起身略遲了些,他竟闖進房門,將小妾打罵。我回來問他,他千不說萬不說,倒說小妾和小子通姦,所以打的。我家閨門嚴正,別人不知,蘇妹丈是盡知的。他將這惡名兒圖賴人家,我如何不生氣?我著實的打了他一頓。
  他那嘴頭子淮河也似的,說要尋死,我把他鎖了,方纔略軟了些。」吉士道:「拿奸是假,吃醋是真,只是老姐丈還要格外寬恕些纔好。」岱雲道:「你不懂得,假如老施的妹子是你小老婆,你家奶奶也這樣吃醋,你難道不要生氣麼?」吉士便不做聲,延年飛紅著臉。邦臣見二位沒趣,忙拿話岔開,再三勸酒,說道:「晚生預備著兩名唱曲女子伺候,蘇大爺、烏少爺不知可能賞臉?」岱雲道:「既有唱的,何不早些叫來。」邦臣即忙喚出,一個阿巧、一個玉兒,都不過十二三年紀,還未梳櫳。列了席前,插燭的拜了兩拜。岱雲即摟過阿巧,坐在腿上,說道:「好孩子,你是那一幫,記得多少曲子?快撿心愛的唱一個來,你小爺就吃一大杯。」阿巧道:「小的是城內大塘街居住,還沒有上幫。少爺吃了酒,小的纔唱。」因雙手捧上一大杯。岱雲真個幹了。玉兒琵琶,中黃鼓板,邦臣打著洋琴,阿巧按理弦索,低低的唱道:兩個冤家,一般兒風流瀟灑,奴愛著你,又戀著他。想昨家幽期,暗訂在西軒下,一個偷情,一個巡拐。
  柑著了,奴實難回話。吃一杯品字茶,嬲字生花,介字抽斜,兩冤家依奴和了罷!
  唱畢,岱雲道:「絕妙,妙絕!但是只許你愛我,不許愛你蘇大爺。」吉士笑了一笑。邦臣叫玉兒勸蘇大爺的酒,玉兒也遞上一大杯,自己鼓板,阿巧三弦,邦臣吹笛,唱了一隻《醉扶歸》的南曲。端的詞出佳人,魂銷座客。吉士也幹了。
  眾人都說唱得好,岱雲道:「我不明白曲子,不喜歡玉兒。」
  因抱著阿巧,肉麻說道:「我只守著你罷。」阿巧道:「少爺請尊重些,旁觀不雅。」岱雲道:「我怕那個旁觀?」因與他三四五六的豁起拳來。
  岱雲輸了七八杯,酒已酣足,摸手摸腳的,弄得阿巧無可躲閃。施延年道:「老烏這等愛他,何不娶他作妾,帶我們吃杯媒人酒兒?」岱雲道:「我也有此心,只要等這不賢之婦尋了死,纔可稱心適意。」延年道:「假如你少奶奶真個尋了死,溫姨丈就沒有話說麼?」岱雲道:「我怕他怎麼的?他一個敗落鹽商,敢來尋我現任少爺的事?好不好一條鏈子鎖來,還要辦他串通親戚侵吞稅餉呢。」延年聽他說話鑽心,急問道:「串通那一個親戚?」岱雲道:「小施,你不要裝癡作聾,你家該繳的餉銀償完了麼?」延年道:「償也不關你事!」岱雲大怒道:「我爹爹現為盈庫大使,怎說不關我事?你靠著誰的勢,這等放肆!我明日就辦你,不辦不是人養的!」延年道:「我怕你這種未入流的少爺,也不姓施!」吉士見不是話,便喝住延年,忙勸岱雲道:「老姐丈不須動氣,時嘯齋請我們吃酒,不過是追歡取樂,我們在這裡爭鬧,就是難為主人了。看我薄面,省一句話也好。」岱雲道:「你是個忠厚人,我不尋你,你也不要幫著你那丫頭小舅子。」延年接口道:「誰是丫頭小舅子?你纔是赫廣大的丫頭小舅子呢!」岱雲越發大怒道:「我就與你比一比,那個小舅子勢大!」吉士與眾人再三勸慰,岱雲也不終席,忿忿而回。
  吉士也要回去,時邦臣懺門挽畝,只得依舊坐下。吉士道:「施大哥也不要生氣,也不必著忙。他就認真辦起來,橫豎不過幾千銀子,我去繳還了他,他就拿不著訛頭了。」時邦臣道:「大爺說得是。這小烏再不曉得變到這樣!莫說他令尊是五日京兆,就是實授了這八九品的官,擱得住什麼風吹草動?
  災丹雖好,須要綠葉扶持,怎好這等得罪親友!施舅爺不要理他。」延年道:「他走進門來,這目中無人的樣子,是大家看見的,我何嘗去尋他?他為了自己老婆,又牽上我來,叫人怎按捺得住?」竹理黃道:「原說這人不終相與的,施舅爺有大爺作主,怕他怎的?我們暢飲幾杯!」吉士依然放量飲酒,兩個唱的殷勤相勸,吉士每人賞了三兩銀子,然後同延年辭謝起身。
  到了門首,又囑咐延年:「不必慮他,諸事有我。」延年致謝回去。
  吉士一直至廳中下轎,走進中門,早有許多僕婦、丫頭擁上。兩個接了氈包,兩個打了提燈,兩個拿了手照,望西院而來。小霞接住問道:「今日面上沒有酒意,倒像有什麼心思的樣兒。」吉士便將岱雲槽蹋素馨的話告訴一番。小霞道:「當初原是我姨丈誤對此親,只可惜我素馨姐姐,何等才貌,誤適匪人。」吉士又道:「岱雲還要辦你哥哥的未完稅餉,我也擔承了。」小霞道:「也不要你擔承。當初我爹爹並非吞吃餉銀,活活的被海關逼死。我哥哥少不更事,又受了屈棒。奈彼時家徒四壁,無處伸冤,只得歇了。此仇此冤,時刻在心!他不辦也罷了,若果然辦我哥哥,我勸你這幾千銀子不要瞎丟了。」
  吉士道:「這是怎說?」小霞道:「我哥哥雖則無能,也還硬朗。我卻還懂得一點人事,這不共戴天之仇,如何饒得他過?
  有了幾千銀子,我若不扳倒關部、斷送烏家,我施字倒寫與他看!」吉士笑道:「我又遇著一個女英雄了。你哥哥做硬漢,惹起許多閒話來,你何苦學著他呢?」小霞道:「我哥哥是鹵莽之人,我須還有三分主意。現在督撫與關部不和;況且督撫就回護關部,還有聖人在上。這幾千銀子,難道盤纏不到京師麼?
  我也再不肯出乖露醜,只須作下呈詞,叫哥哥告去。他原是失過風的人,也不過再嘗嘗板子的滋味,想來未必有什麼死罪。
  我的好大爺,你就依了我罷。」說畢,那粉腮上早淌下淚來。
  吉士叫丫頭們出去,自己上前替他拭淚,道:「不要徨傷,且看老烏辦不辦再處。」小霞道:「蒙大爺厚愛,奴怎敢多言,只是此事若鬧起來,切不可向老烏說情的。」吉士允了。於是同入裯?。睡至晌午起身,即著人去打聽岱雲動靜。原來這日岱雲回衙,溫家得了他夫奔反目之信,史氏叫家人來接素馨,被岱雲一頓臭駡(下殘缺五字)一頭灰回去了。
  岱雲走到房中,說素馨叫娘家人接他,又狠狠的打了一頓,逼素馨上吊。
  這婦人家的情性,起初以死嚇人,直到叫他尋死,他卻一定不肯的。當下素馨受打不過,只得軟求。岱雲罵道:「饒你這淫婦,明日再打罷!」自去與韻嬌宿了一夜。
  早來就到盈庫署中,與父親商量收拾延年之事。必元道:「你不要多事,都是至親,何必計較,況且蘇少爺面上怎好意思。」岱雲道:「他倚著蘇吉士的財勢,纔敢這等大膽。我的意思,還要連吉士都辦在裡頭,不過看他忠厚,權時放過,將來也要與他一個手段。」必元道:「胡說!蘇吉士有什麼得罪我家,你這等無義?你娶親之時,還虧借了他三百銀子,後來我升官的賀分,他十倍於人。
  你要害他,就沒良心了。況且此刻督撫因大人奏了洋匪的實情,要將大人參奏,包大爺刻刻提防,你就辦上去,也不依的。」幾句話說得岱雲如冰水澆炭的一般,默默而退。
  回轉河泊署中,叫丫頭燙酒解悶。他同韻嬌坐下,分付丫頭把素馨的鏈子開了,帶上房門出去。自己把素馨剝得精赤,拿著一根馬鞭子喝道:「淫婦,你知罪不知罪?」素馨已是鬥敗的輸雞,嚇得跪下道:「奴家知罪了。」岱雲道:「你既知罪,我也不打你,你好好的執壺,勸你韻奶奶多吃一杯。」素馨道:「奴情願伏侍,只是求你賞我一件衣服遮遮廉恥罷。」
  岱雲就呼呼的兩鞭,抽得這香肌上兩條紅線,罵道:「淫婦,你還有什麼廉恥,在這裡裝憨!」素馨不敢回言,忍恥含羞,在旁斟酒。岱雲摟著韻嬌,慢慢的淺斟低唱,摸乳接唇,備諸醜態。吃了一會,又喝道:「淫婦,你把你那頭毛剪下來,與韻奶奶比一比,可如他陰毛麼?」素馨不敢作聲,嚇得篩糠也似的亂抖。那岱雲又跳起來,將馬鞭子亂抽,喝道:「還不快剪!」素馨忍著疼痛,只得剪下一縷與他。岱雲付與韻嬌,要扯開他褲子來比,韻嬌不肯,說道:「這油巴巴的髒東西,比我什麼呢?」便一手撇在火上燒了。岱雲呵呵大笑道:「賤妒婦,你如今可也曉得不如人了?停了幾日,你家討兄弟媳婦,好好的與我回家,離門斷戶,省得你丫叉蘿蔔的妝在眼前,教你韻奶奶生氣。但凡房裡的東西,一些也不許亂動!」說畢,竟同韻嬌去睡了。這素馨前後尋思,終家痛哭,
  卻又不敢高聲。正是:《褰裳》悔賦」狂童」句,江水難湔滿面羞。
  蘇吉士打聽得岱雲沒有動靜,也就置之不言。轉瞬間溫春才吉期已到,溫家著人敦請。蕙若、小霞帶了家人、媳婦、丫頭們回家。溫仲翁將折桂軒、玩荷亭兩處住他二人。十數個僕婦、丫頭各隨其主安歇;五六個家人、小子把住園門,聽候差使。將惜花樓側門仍舊開了,通著裡邊。此時素馨已早回來,帶著自己的兩個伴嫁丫頭,居於藏春塢內。姊妹們相見,素馨自然泣訴苦情。蕙若倒還不大惑傷,小霞深為惋惜,說道:「姐姐,事已如此,且在這裡住幾年再處。」又告訴岱雲前日與延年尋鬧的話。素馨道:「我是死囚一樣的人,毫不曉得,只是妹妹也要防他。我是與他恩斷義絕的了,他還認得那個!」
  小霞道:「他既不認親,我們也只得各辦各事,且看後來。」
  這裡閒話休提。
  那溫商娶的媳婦,是南海縣主簿苗慶居的小女兒花姐。這迎娶之日,賓客盈門,笙歌聒耳。好笑烏岱雲,不知為什麼原故,倒欣然而來。溫商只做不知,一般看待,與延年、吉士都在前廳。岱雲雖不理延年,卻背地與吉士陪個不是,說是」酒後多言」,吉士也就替延年說了個」酒醉衝撞」。席散之後,眾人都去迎親,岱雲一個人先去認認新房。
  那新房在惜花樓下,岱雲頑了一會,就望園中走來。
  丫頭們曉得大小姐住在園中,不好懸阻。岱雲踱在園中,也還想起從前與素馨私會的光景。見一個丫頭走來,卻認得是自己的,因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丫頭道:「小姐同蘇奶奶都住園中,我在此伏侍的。」岱雲道:「蘇奶奶在那裡住?
  你領我去認認。」那丫頭怎敢不依?領著他一路走來。纔過沁芳橋,見一美人,身穿白紡綢單衫,外罩元青湖縐馬褂,腰系元色羅裙,兩瓣金蓮窄窄,一頭雲鬢沉沉,雖然一味素妝,越顯嬌姿玉面。忙問丫頭道:「這是那一個?」丫頭道:「是蘇二奶奶。」岱雲想道:「怪不得小蘇這等幫襯延年,原來有這樣絕色佳人送他作妾。」即緊步上前懺住,作揖道:「表妹,愚姐丈奉揖了。」小霞最不防這裡有男人到來,吃了一驚,忙回一禮。岱雲道:「前日令兄在時家與我尋鬧,我因看表妹面上,沒有計較他,表妹可曉得麼?」小霞聽說,知是岱雲,心中大怒,見他光溜溜兩隻賊眼註定在身,且說話間帶有三分邪氣,卻回嗔作喜道:「愚妹感恩不盡,只是無可報答。」岱雲道:「表妹既知報恩,也不要費銀錢,不拘那件都好。難道妹妹不懂麼?」小霞道:「妹子除此身之外,毫無所有,實在不知怎樣報恩。」岱雲笑嘻嘻的走進一步,將手指著小霞裙中說道:「報恩原只在妹妹身上,這是很容易的。」一頭說,像要動手動腳的樣兒。小霞紅著臉,低低的說道:「青天白日,許多丫頭們瞧著,成什麼規矩!你不要性急,若果有心,可於今夜三更,在玩荷亭左側守候。」岱雲大喜道:「謹遵台命,只是不可失信的。」又把小霞的纖手一捏,說道:「妹妹為何帶這銀鐲兒?」小霞轉身走去,回頭帶笑道:「我是不失信的,信不信由你。」冉冉走去,心上想道:「這潑賊,欺我哥哥,軒我姐姐,還敢欺侮奴家,最也饒他不過。」因走至折桂軒中,將岱雲調戲可惡,必要報仇的話告訴蕙若。蕙若道:「我們一個女人,也不要忒膽大了,這人性子不是好惹的。」小霞道:「我怕他怎的?他也過於欺心大膽了!晚上如此如此的玩他一回,替大姐姐出口惡氣。」蕙若笑道:「憑你怎樣玩,我是最怕的。」小霞別了出來,便暗暗的遣兵佈陣。
  這晚,溫家新婦進門,春才也一般的照常行禮,又暗暗的與吉士說了幾句什麼話,吉士微笑點頭。岱雲見外邊諸事已畢,三不知溜進花園,東躲西閃,聽得鼓打三更,纔往玩荷亭走來。
  這玩荷亭四面皆水,從一條白石橋過去,無可棲身。聽得裡頭還很熱鬧,正在左顧右盼,尋一個暫躲的地方,那槅子響處,一個小丫頭走來,黑影裡低低叫道:「可是烏少爺麼?」岱雲道:「正是。姐姐快領我進去,我重重賞你。」丫頭道:「我們二奶奶說,此刻有你們少奶奶、我們大奶奶在裡頭,房子小,人又多,無處躲避。這裡又怕人撞見,少爺權在左邊河灘下躲一回,停刻我來請你,萬萬不可冒失。少爺若守候不及,請轉去了,明晚再來罷。」岱雲連聲說道:「我暫躲一躲,姐姐你須照應。」即慢慢的一步一步走下河灘藏好,思量道:「這施奶奶好算計,在這個地方,仙人也尋不到的,看來倒是個慣家。
  可怪我們這不賢的姊妹,偏有許多閒談,耽擱我的好事。不要管他,停一會兒就盡我受用了。」正在胡思亂想,聽得上面窗櫺刮辣一響,一盆水就從窗內倒下來,淋得滿頭滿面。岱雲想道:「是什麼水,還溫溫兒的?」把手摸來,向鼻間一嗅,贊道:「好粉花香,想是施奶奶洗面的,不過衣裳濕了些,也無妨礙。」將臉朝著上頭望那窗子,想要移過一步,卻好一個淨桶連尿帶糞倒將下來,不但滿身希臭,連這耳目口鼻都沾了光。
  岱雲覺得尿糞難當,急忙移步,那地下有了水,腳底一滑,早已跌在河中,狠命的亂掙,再也爬不出來。上面又是潑狼潑藉的兩桶,實在難過,又不敢作聲,低頭忍受。聽得一陣笑聲,一群兒婦女出去。岱雲將河水往身上亂洗,還想有人來撈他,誰想亭門已經閉上,卻有許多人搖鈴敲梆巡夜而來。一個說道:「這亭子四面皆水,料來沒有賊的。」一個說道:「也要兩邊照照,省得大爺罵我們躲懶。」即有一個小子提著一碗白紗燈走來,說道:「這灘底下還是大魚呢,還是個烏龜?」就有兩三個跑來,拿火把一照,喊道:「不好了,有賊!」眾人蜂擁將來,把他扯起,說道:「好一個臭賊,想是淘茅廁的。」各人拿手中短棒,夾三夾四雨點般打來。岱雲只得喊道:「我是烏姑爺,你們如何打我?」眾人道:「我們是蘇府巡夜的,你既是烏姑爺,如何三四更天還在這裡?且拿他出去,回明瞭大爺、溫太爺再處。」岱雲道:「我因來這園裡與我少奶奶說話,失腳掉在茅廁裡頭,在這河邊洗一洗的。我這副樣子,如何見得他們?求眾位替我遮蓋了罷。」一個年老的說道:「這話想是真情,兄弟們放他去罷。烏少爺,不是我說你,這裡是我家奶奶們住的地方,不該夤夜到此,第二遭打死莫怪。」岱雲不敢回言,望藏春塢走去。素馨已經睡了,敲不開門。挨到天色微明,捉空兒跑回去了。溫家也不拐點到他。岱雲到了家中,氣了一個半死,猜是小霞詭計,打算尋報仇,卻好因水浸了半夜,受了驚又挨了打,生起病來,延醫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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