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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過桃溪突遇野鬼 游梅峽又見人妖


  碧玉山之南有地名桃溪者,古時任翁曾種桃於溪岸,繞溪十餘裡毫無雜樹,概種紅桃。桃花放時,一色鮮紅,燦若堆錦。

  任翁無他餘業,只此溪桃。然此桃結實成熟,其味甚美,其大異常,售諸市中,買者極眾。任翁得此,頗敷日用。自翁辭世,溪岸尚有餘樹四五,日復一日,久已老幹無花矣。村人故以桃溪名之。溪左崖畔一洞,幽深莫測,其中常有鐘鼓聲,村人皆聞。好奇者每于鐘鼓響時,至洞窺之,又無他異。惟寒氣一派,力可觸人於地,淒如冬日之風,如到晚間,洞內鬼磷無數,陸續而出,愈出愈多,久則沿村皆然。俟至四野雞鳴,鬼磷閃閃,魚貫入洞,村人因號為「閻王洞」雲。

  三緘自得紫霞救後,獨下山來,環顧門徒,無一在者,隻身奔走,景況淒涼。行至日西,來到桃花溪頭,靡有息足之所。

  沿溪直上,見此石洞,心內欣然曰:「是洞幽深,差可習道,惜弗知得,命二翠弟子居於此焉。」思之未已,不覺野煙四起,天門已閉。三緘難以前往,遂於洞中趺坐,凝神靜氣以煉其功。

  倏至更初,洞後如有數十人,嘈嘈雜雜,細語莫辨。頃之各執磷火,自內迭出。瞥見三緘,有卻退不前者,有繞道而過者。

  三緘睨視,盡皆披髮赤足,猙獰可畏。卻退者似有請於後洞,俄而擁出無數磷火。中一高大厲鬼,齒長約有寸許,形像兇惡,入眼怕人。行至三緘之前,挺立叉手。三緘如未見也,而仍凝神煉氣焉。

  厲鬼吼曰:「何方野道,膽敢奪吾洞府?」三緘曰:「吾非為奪爾洞而來,因碧玉山惡妖擾亂,吾收伏後行於此地,日已西墜,暫借貴洞以容一夕之身也。」厲鬼曰:「洞各有主,此洞原非爾有,爾既借宿,當亦通問主人。」三緘曰:「遠方行人,只以此洞無人居住,止宿一宵,諒亦無妨。不意其中有主之者,若吾早知,安不通問。」厲鬼曰:「吾知爾以煉道為恃,其視吾輩如同兒戲。爾能收伏妖鬼,吾今宵與你試試道法。如能勝吾,拜爾為師;如不勝吾,拘爾在洞以供驅使。」三緘笑曰:「爾欲與吾試法耶?」厲鬼曰:「然。」三緘曰:「爾所欲試者何法哉?」厲鬼曰:「將爾收妖伏鬼之法,試與吾等一觀。」三緘曰:「爾欲觀之,待吾試之。」厲鬼曰:「爾且試來。」三緘暗將寶劍取出,金光一亮,一金甲神接過手中,扭著厲鬼。群鬼伏首地下,聲聲叫饒。

  厲鬼被擒,只見劍光繞項,畏甚,亦跪地言曰:「不知仙官至此,有犯多多,望仙官仁慈,施恩野鬼。」三緘曰:「幸吾得了大道,若屬凡夫俗子,今夜被爾羅織死矣。爾試思之,豈有毫無道術者,敢以一人獨居爾洞乎?」厲鬼曰:「今而知凡人不可易視也。祈仙官憫念無知,釋卻幽魂,恩銘肺腑。」三緘曰:「爾自茲毋得在此村中擾害居民,吾方釋爾。」厲鬼曰:「謹遵仙官之命,不敢有違。」三緘曰:「如此念爾初犯。」剛將寶劍收轉,厲鬼叩了頭兒,即便欲行。三緘曰:「休即去之,吾尚有言詢爾。」厲鬼聞說,統群鬼侍立兩旁。三緘曰:「爾等聚處斯洞,其約集而來歟,抑素居於此歟?」厲鬼聆茲一問,雙目垂淚,咽鳴不能成聲。三緘睹是情形,究詢所以。

  厲鬼且泣且言曰:「曩日蚩尤作亂,吾統村人避於洞中,後被蚩尤遊卒搜巡至此,村民數百盡遭慘殺。靈爽不散,而今尚聚於斯,從未曾取討民間一盂酒食,即夜出遊轉,都未驚及村犬。

  吾雖野鬼,尚可以不愧於天,無尤於人矣。」三緘曰:「爾輩居此長夜漫漫,不思複見天日乎?」厲鬼曰:「複見天日,安有不思,但無人提攜,如何得離苦海?」三緘沉吟良久,曰:「待吾道成時,超拔爾等複投人世,何如?」厲鬼聞之,與群鬼叩首謝恩,歡欣不已,於是群鬼不舍。三緘曰:「自圍著坐位。」厲鬼曰:「吾等居此,尚有一難未除,懇祈仙官除之,以安眾魂,亦是大德。」三緘曰:「既已慘死刀兵,複有何難?」厲鬼曰:「因吾輩在世所行,不合天意,有懷奸詐而損人利己,有行忤而忘及劬勞,故厭上天不得其死,且於死後骨堆洞內,常被野獸咀嚼不休,吾輩靈魂痛入骨髓。所謂有難未除者,仙官當亦聞之而心傷也。」三緘曰:「如是俟野獸來時,吾力除之。」厲鬼曰:「仙官除之,不過殺其一二,然野獸入洞,陸續而至,安得一時盡誅?」三緘曰:「如爾所言,吾又何能除爾輩之害?」厲鬼曰:「仙官如肯施恩救及吾輩,特易易耳。」三緘曰:「所易安在?」厲鬼曰:「野獸之一出一去,皆當方所司。仙官如呼之來,告以禁止,則野獸絕跡,而吾輩安矣。」三緘曰:「這卻不難,爾等侍立於茲,待吾喚及當方,一一吩咐。」眾鬼繞座再拜,不勝欣然。

  三緘口誦真言,當方忙忙促促來至洞內,跪而請曰:「仙官呼小神,有何驅使?」三緘曰:「是洞殘骸,皆遭劫難而慘死者,常被野獸濫嚼,痛及靈魂,爾須禁之,毋准入此洞中以嚼枯骨。」當方曰:「上天所愛,皆以忠孝節義為重。如系忠孝節義之輩,即屍骨堆山,正氣常伸,野獸斷不敢侮。此洞不能禁止野獸者,大約盡屬邪淫奸詐,死於是而應遭此報也。仙官何必施恩於彼乎?」三緘曰:「彼即無忠孝節義,慘死是洞已曆多年,野獸嚼彼枯骸,何止萬次?罰至於此,應無長受之理。爾聆吾言,其禁止之,如有天仙斥責,爾言出自吾意,諒不罰及爾躬。」當方曰:「仙官吩咐,敢有不遵。」遂至洞門繪一符篆之形,轉而稟諸三緘曰:「有此符篆,野獸不敢複來。」言罷,叩頭而去。群鬼曰:「若非仙官至此,吾等苦況不知受至何年。仙官仁恩真同再造矣。」於是拜舞從新,如崩厥角。

  三緘曰:「吾既見爾濫嚼之苦,爾等自此宜斂跡潛形,須知在世未為好人,沒後當作好鬼。上天有眼,自能赦宥爾咎,福地投生。」群鬼曰:「仙官之言刻骨銘心,不敢忘也。」話猶未已,四野雞鳴,群鬼紛紛入洞而沒。

  三緘見天已曉,用斬妖寶劍在石壁上題四語雲:「古洞幽深野鬼巢,飛磷夜夜走荒郊;問來盡屬生前錯,自此還宜舊孽拋。」題畢出洞,暗思諸弟子因吾困於惡妖,四散紛然,不知何時又得聚首。今無同侶,獨具隻身,且於市鎮中結些善緣,以好向南嶽而遊。

  計定前行,行約百里,已至古銅鎮。煙火輻輳,有數千之多,貿易者流紛至遝來,朝日不斷。三緘入市,沿街化導,奈無有人結此善緣。夜歸旅舍,次日又在鎮內勸化,轉至西街,突一少年見三緘勸畢,而與之言曰:「道長化世勞矣,請入茶肆消閒片刻,可乎?」三緘曰:「爾有何事而請吾耶?」少年曰:「吾自有求於道長也。」三緘曰:「何必茶肆,即在靜室亦可言之。」遂導少年至己旅舍。剛入室內,少年躬身一揖曰:「寒家有一怪事,吾見道長器宇不凡,必諒法妙道高,能收妖鬼,敢祈賜步為我除之。」三緘曰:「爾家之妖作弄如何?」

  少年曰:「吾家所供家神,原系先祖遺留,屈指算來百有餘歲,每當佳節供以酒肉,從未見其能食者。忽於前日吾母壽誕,以酒肉供之,收盂時絲毫無有。吾戲而言曰:『吾家菩薩活矣。紙寫的都會吃肉,如刻作木板,怕要咬人。』此言一倡,家人道怪稱奇,喧聞滿室。無何,兩個女嬰,一個男孩,倏然不見。室之內外搜尋已遍,形影毫無。吾母駭極,忙焚香炬,向家神位前許曰:『今日獻神,不見酒肉,恐家人滋惑,說有不經之言,得罪菩薩,如將我兒女放出,明日另具牲酒,以享神祗。』言甫說完,兒女俱出。次日無人得暇,未有酒肉祀神,又將兒女掩之。急烹一雞獻于中堂,兒女複出。不知是何怪物作祟如斯。」三緘曰:「爾歸,明日巳刻前來導吾。吾至爾家,自有區處。」

  少年歸去,果於詰朝來導三緘至家,安於室內。三緘秘囑之曰:「爾可烹熟牲酒,照常享之。」少年如命。三緘暗裡偷視,乃狐疑也。狐疑吃罷酒肉,仍然隱身龕內。少年曰:「這點不腆之儀,菩薩儘管飽餐。下民二次無有銀兩買牲酒矣,菩薩如要常享,須默佑我撿了金銀,日日都獻酒牲。如若不佑,一味徒食,恐莫得重多耳。」狐疑在龕內答曰:「菩薩不食人,等人來食菩薩不成?倘不以牲酒享我,我愈作怪,叫你那糞泥水臭得難聞,叫你那黑母雞要生白蛋。」少年曰:「天地間豈有正神要人牲酒;要人牲酒者必非正神。吾誓聘高人,以淨瓶收爾。」狐疑曰:「菩薩不一,泥塑木雕的乃不食牲酒,曉得說話的牲酒不吃,未必拿來莩死?爾道我神屬不正,爾又是正人乎?自古及今,原以正人而供正神,神不正皆由於人不正也。

  爾胡不自思忖,轉欲聘請高人來收吾耶?吾且問爾,如今世道有幾個高人?人若要高,高不過顯道神。汝去請來,吾亦不畏。

  若除顯道神外,而要收吾者還早。汝不收吾,吾怕要收汝子孫矣。」主人曰:「菩薩以不正咎吾,吾究有哪些不正者?」狐疑曰:「汝之為人,欺弟年幼,偷私落己,存心不正也;謀李姓之妻以為妻,娶妻不正也;前妻有子,逐之在外,待子不正也;後妻有子,任其辱駡,長上教子不正也。有此數不正,乃招吾神之不正,汝不自怪,反怪吾哉!」主人曰:「以汝之言,來住吾家許久乃去?」狐疑曰:「我之去日未有定期,除非得晤吾師,吾即去矣。」主人曰:「汝師為誰?」狐疑曰:「天上仙官,非人間俗子耳。」主人曰:「汝毋支吾,早去的好。」狐疑曰:「早去晚又來耶?」主人曰:「吾與汝言,汝如肯去,吾以牲酒炬帛送汝。汝如不去,所聘高人一至,必將汝軀收入淨瓶,難以得出。」狐疑曰:「爾常誇爾所聘高人,吾倒要待彼來茲,與之一試道法。如不勝彼,吾即去之;如彼不勝吾,汝家愈遭吾害。」主人曰:「何害之有?」狐疑曰:「不惟焚汝居室,且將汝家人噬盡焉。」主人駭甚,趨入室內,問及三緘。三緘曰:「毋畏,有吾在此,無論天妖地怪俱能收伏。汝去與伊說,有人會汝。彼問何人,汝言碧玉山中惡妖所擒者。彼問在何地,汝言不知。如再問時,汝言已向南嶽而去。」

  主人果出,一一言之。狐疑曰:「此人安在?」主人曰:「已遊南嶽去矣。」狐疑泣曰:「是即吾師也,恨吾未遇之耳。」三緘見狐疑尚有念師之情,乃出堂中,向龕內詢曰:「汝識吾乎?」狐疑見是三緘,翻身跳出龕來,跪地泣曰:「自師為惡妖所擒,弟子在碧玉山駐了數日,未見影響。複上峰頭密密訪尋,亦無動靜。不得已而轉歸山麓,諸道兄又不知所之,弟子一人無有侶伴,乘風空際,四下雲遊,俯視此家常有黑氣出於室外,因而入宅享點酒牲。孰意與師相遇於是。」言罷,大哭不止。三緘曰:「師自下山時,不見諸徒所在,心思耿耿,煢煢獨行。來至古銅鎮中,突遇此家少年聘吾收怪,不料即是爾也。師今有爾,師心稍慰,以下弟子沿途訪之。」言此,主人攜狐疑手而謂之曰:「爾在龕上一言一語,甚是驚人。吾以為非系三頭,必屬六臂,今一相見,猶然人也,可惜食吾牲酒如是之多。」狐疑曰:「爾以牲酒享吾,還不是各得一半。」主人曰:「享爾幾許,爾食幾許,何得一半?」狐疑曰:「享吾牲耶,湯為爾食;享吾酒耶,瓶為爾有,非一半而何?」主人笑曰:「如是說來,未免虧負爾矣。」狐疑曰:「自此又讓爾去為神,有胡不可。」三緘曰:「閑言休講,吾將行矣,弟子可謝主人。」主人苦留一宵,師徒次早不告而去。

  離了古銅鎮,直向南嶽而遊。狐疑曰:「弟子幸得遇師,不知西山道人、三服、棄海、椒蜻二子、狐惑、樂道以及野馬等散於何所?」三緘曰:「如其同集一地,一遇無不遇之。如其各散一方,則恐難於相聚。」狐疑曰:「聚有奇緣,散亦多奇事。如碧玉山內無是惡妖,師徒分別何從?若弟子只想沿途討點酒食,何期遇師於此。」三緘曰:「豈止聚散,天下事每每有出人意外者。」一師一徒正談論間,翹首望去,遙見兩山高聳,野霧迷蒙。三緘曰:「此山好似碧玉,不知何名。」訪諸行人,皆曰:「雙峽山,山多梅花,五色俱畢,每到十月,讀書好遊之士,常攜酒來此賞雪觀梅。石壁詩詞所題甚多,古稱為梅峽,今仍其名焉。」三緘曰:「峽中若何形象?」行人曰:「內有小溪如蛇,消納山水,溪之兩旁一帶默林,居民最眾。中一市鎮,名落梅溪,坐賈行商多於此集。」三緘問罷,直向峽口而來。剛入峽時,日已西逝,師徒竟到落梅溪內,覓一旅舍居之。

  次早,三緘出舍仰望,前山壁立,梅花萬樹,嫩葉垂青,後山亦然。三緘暗思:「此峽深長如是,真地之變化莫測者也。」因于無事時,命狐疑同步前山之頂。左右環顧,煙火連雲,繡壤層層,不知幾千萬畝。前山視已,又至後山,但見碎石縱橫,恰似魚鱗,入眼如筍。山下村郭雖不及前山平坦,然而小峰羅列,秀色可餐。三緘觀望多時,慵於玩賞,逞步歸市。甫至落梅溪外,一少年來自當頭,望見三緘立而視之,若欲有言而又畏誤認其人之象。三緘思在諸子,未暇觀人。狐疑見少年情形,思及少年容貌,而暗與師言曰:「此少年見吾師徒,似有所言而中止者。弟子細細思之,其人非他,乃富良村之人妖號『紫光』者也。」三緘曰:「既是人妖,可呼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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