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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奉父母誠感天地 讀詩書道易功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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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緘自白馬莊聞老叟一番言語,事親之念日系於懷,兼之夢親臥牀,家人無影,心愈著急,與僕曉行夜宿,不辭風塵苦況,望鄉關遄征。 行至黑水江邊,苦無舟楫,沿江而轉。轉至江左又合一溪,其江愈寬。無舟焉能過渡。三緘心忙意亂,欲覓農夫訪之,而農歌不聞;欲覓漁人訪之,而漁歌不答。躊躇四顧,望洋悼歎者良久。忽聽上流欸乃一聲,一個小漁舟順江而來,打槳漁夫頹然老矣。 三緘忙至江岸,呼曰:「漁翁渡我,重謝以金。」連呼數聲,奈漁翁耳不能聞,搖櫓直下。三緘急招以手,漁翁始停櫓問曰:「爾欲過江乎?」三緘點額頻頻。漁翁曰:「爾可下至渡頭,方好上舟。」言已,搖舟竟去。主僕於是疾趨下岸,若有數裡,舟影毫無。三緘曰:「小舟何如是之速乎?」僕曰:「舟小而輕,所載無物,烏得不速?」三緘曰:「如是急急趕之,不然此舟一過,別無渡之者也。」僕諾,複趨數裡,一嘴橫隔,由嘴截出去,漁舟相去有百步之遙。三緘手語漁翁,漁翁向前指之。三緘奔向下流,汗盈浹背,幸至渡口,漁舟已傍岸系著矣。 三緘息定,揖漁翁而言曰:「祈老翁渡吾,過江吾必重重相謝。」漁翁搖首曰:「吾舟是吾產,捕魚日常然,若貪塵世寶,不在此江前。」三緘聞之曰:「翁真廉士也。」漁翁曰:「紅塵富貴,久已看穿,吾家子孫甚繁,產業亦厚,如欲享福一生,受用不盡耳。」三緘曰:「以翁之德與翁之年,正宜福享庭幃,娛歡老景,何必孤身在艇,遨遊江漢哉?」漁翁曰:「人生不滿百,消化如同雪;日在江漢間,所求長生訣。」三緘曰:「聞翁言談,其亦廉而有道者也。不鄙朽木之才,願拜門牆,師事終身,可乎?」漁翁曰:「吾尚求師不得,敢詡教人?」三緘曰:「老翁大道久成,其不樂為吾師者,吝而弗予也。」漁翁曰:「大道昭然天壤,要自求之耳。」三緘曰:「翁既吝道不予,可能行此方便,一渡吾否?」漁翁曰:「舉手之勞,何煩累囑。」三緘見其言詞慷慨,主僕登舟。漁翁運動橈櫓,緩緩過江。方舉以金謝之,而漁翁舟去如風,轉瞬間已帆揚天際矣。三緘佇立遙望,讚歎不已。僕恐途程有誤,催促前行。 行去裡餘,三緘自覺心煩意倦,正欲得一旅舍早早息肩,不意剛到山丫,茅店在望,往來過客投宿累累。三緘與僕借此停驂,尤幸旅主甚賢,飯食酒肴頗堪裹腹。主僕餐罷,謝金入室。室內安置數榻,榻中一人呼籲,呻吟不絕於口。詢其所以,乃奔走江湖,染疾在身而不得歸者。言乃父母衰邁,妻兒懸望,不禁大放悲聲。三緘曰:「毋泣毋泣,吾問爾疾重若此,可有藥資乎?」其人曰:「無之。」三緘遂贈銀兩,囑旅主為之調劑焉。 昧爽,主僕早起,被曉而行。約有廿旬,已抵桑梓。三緘喜極,茫茫然歸,家人見之,奔告翁嫗。翁嫗呼入內室,泣曰:「兒歸乎,吾疾臥牀頭已數月矣。」三緘亦跪地泣曰:「兒好遠遊,父母有疾而不知,兒之罪也。」即命家人遍訪名醫,調治親疾。三緘衣不解帶,步履不停,念念心心,望疾速愈。殊日復一日,呻吟愈甚。三緘思曰:「親疾如是,兒視不救,何用子為?」於是暗割股肉,烹食雙老,而其疾益加。三緘無可如何,只得每夜焚香,祈天默佑,歷數十夕,心虔不擔上皇為孝思所感,傳太白金星而言曰:「朕御座前時有孝光透及,不知塵世孝子有何不遂,卿可入世一行查訪。」 金星領旨,查得三緘為親疾無方,求天默佑。雲車播轉,歸奏上皇曰:「老君前登八卦台,傳集諸真計議,大道久壞於旁迕,如不救正,一叨妖言邪術,勢必擾亂不休,兼之旨奉瑤池,遂命紫霞專此大任。紫霞歸洞,高豎聚仙旗,招集道門諸真,選擇闡道之士。群仙擬得虛無子,虛無子推託再三。紫霞曰:『爾如臨凡闡道,收得弟子歸班,吾必閣建繡雲,為爾宮室,長享仙福,永不足插紅塵矣。』虛無子不得已,臨凡脫化,更名三緘,周遊四方,以覓良友。歸來親疾沉重,割股而外,焚香告天,因此孝光透及御座耳。」上皇聞奏甚喜,當傳紫霞至殿。 紫霞朝罷,侍立於側。上皇曰:「三緘乃虛無子所化,以闡大道於人間。今因親染沉痾,孝感朕座,命爾往救,毋得遲緩。」紫霞領命,化為凡醫,來至三緘門前,頻呼售藥。家人聞得,告之三緘。三緘切愈親病疾,趨出視見一老叟,鬚眉古峭,身負藥囊,遂腰遮面揖之曰:「老翁有活人之心,吾門售藥,吾親有難痊之疾,肯入蓬戶以救乎?」老叟曰:「爾既心誠求之,吾又何吝?」三緘喜極,即請入室。診脈畢,傾及藥囊,與病者食之,一劑而愈。三緘喜出望外,方持金出謝,而老叟不知所往。三緘知為神救,焚香拜叩,以答恩膏。父母曰:「吾疾已瘳,兒從茲毋得他出也。」三緘諾之。自是膝下承歡,不離左右,飲食供奉,竭盡心力,不知不覺已歷年餘。 一日身忽困倦,間寢後,歸榻而臥,魂離軀殼,竟在征途,居然主僕同行,恍如昔日景況。忽至一境,不似白馬等處,山高而奇險可畏,睹其巔末,如在霄漢之中。三緘欲窮其境,向山巔而左轉,又見相接一山,彼山之巔樓閣重重,鱗鱗萬瓦,樓閣外蕉梧圍繞,中有碧桃郁李,花開紅白,錯雜如星,一帶粉垣,盡屬青松翠柏。三緘一路遊及,玩賞不盡而歎曰:「是境幽深可愛,勝過聚仙觀多矣。」賞倦欲歸,忙忙碌碌,由原路趨下。奈此山麓左右概系幽谷,深不可知,由幽谷而翹首望之,另有一閣似在雲影之內,若隱若現,變化莫測。幽谷行盡,突起一峰,曲折紆徐,層層向上,約有數十裡,始能得登峰頂。 三緘行力已憋,方到山腰。腰左一庵,玉砌金嵌,玲瓏奪目。三緘倦甚,竟入庵內暫為息肩。入一二重門,毫無人影,惟見廊下花茸千叢,苔綠如氈而已。三緘詫異曰:「有此美觀,何無守觀之人耶?」複入上重,中坐一貴官,黼黻朝美裳,笑容可掬。三緘揖而詢曰:「此山何名?」貴官曰:「佛頂。」三緘曰:「山巔之閣又何號乎?」貴官曰:「繡雲。」三緘曰:「繡雲閣內,所居何人?」貴官曰:「以待仙子。」三緘曰:「仙子所居,當名仙府。『繡雲』二字,何所取義?」貴官曰:「以雲為宮,貴之至也;雲也而繡,五彩俱畢,其貴重更可知矣。」三緘曰:「今時所居,屬何仙子?」貴官曰:「今尚無之。」三緘曰:「貴官在此,所司何事?」貴官曰:「奉命來茲,看守是閣耳。」三緘曰:「可許一玩乎?」貴官曰:「他人不許,子則吾當許之。」三緘曰:「貴官可同遊否?」貴官曰:「竊所願也。」 三緘喜,緩緩度上,繞閣周視,雕龍刻鳳,美不可言。但四面門楣盡皆緊閉,三緘欲入不得,詢及貴官曰:「閣門胡以緊閉如斯?」貴官曰:「此閣一成,其門自閉,必待仙子到日,門始辟之。」三緘曰:「吾竭力登臨,面牆而立,其中美富不得一觀,心殊歉然。」貴官曰:「待諸異日,自有睹期。」三緘意欲若求以啟閣門,殊掉首回觀,貴官已渺。第聞閣內雷聲震動,頃刻倒地,化為祥雲。五色雲內一物,似虎非虎,似龍非龍,向三緘直奔。三緘駭極,一驚而寤,所見情景,如在目前。自是心念中又抱遊覽之意,然被父母所禁,不敢傲之。 他日奉親庭幃,其母詢曰:「兒顏近日何減,其殆病乎?」三緘曰:「兒身甚安,何病之有?」母曰:「兒無疾而面帶愁容者,必有所思也。其所思者,仍在訪道乎?」三緘曰:「父母尚在,年近衰頹,兒即有訪道之心,亦不忍遠遊耳。」母曰:「誠如兒言。彼知求道而不知有親者,是弗識大道之所從出者也。然兒閒遊四境已歷數載,年逾十八矣。近鄰某某與兒同庚者,耕焉則富,讀焉則貴,早慰堂上親心。若兒遊手好閒,富貴一無所得,吾心憂甚。兒可仍繼前業,奮志雞窗,或博得一官一爵之榮,泥封紫誥,榮及父母,即兒孝也。吾鄉生鶴觀有儒士赫崇忠者,文名聞于遠近,兒速入館受教,以慰親心。不然有子而不知耕,複不知讀,恐貽鄰里笑矣。」三緘曰:「母命兒讀,兒從母命,不敢有違。」母於是謂其父曰:「何日吉星相照,可以入學。」父曰:「明日可也。」果於次日,三緘拜別父母,入生鶴觀而拜師求教焉。 三緘乃仙子根基,所讀之書不待講明,而無意弗曉。一日師教他徒「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句,認「逾」為「偷」,認「家」為「塚」,認「牆」為「穡」,認「摟」為「樓」。三緘聆此,向師詢曰:「師所教偷東塚穡而樓其處子,此言何謂也,祈師解之。」師曰:「東塚者,吾前歲,東家年姓,東塚其號也,平素為人吝嗇不堪。那夜盜兒入室偷之,已登其樓矣,彼不知覺,謂為鼠子梭泥,是處子即鼠子,鼠子而不能解,師明告爾,乃耗子也。」三緘曰:「否,逾東家牆而摟其處子,言其暗越鄰家之牆而淫彼女子也,師誤矣。」師怒曰:「爾父母送爾攻書,還欲奸人子女耶?此種頑徒吾不樂教,爾可速去另從他師。」三緘苦苦哀求,師誓不允。三緘無奈,告辭而歸。 或有人謂其師曰:「三緘之家修金必重,而且子弟穎悟,胡不教而逐之?」師曰:「吾少年懶于誦讀,日混一日,忽已成立,孀母只吾一子,溺愛太甚,不知胸中如漆,年年送館,尚望博取功名。吾于此時亦充為滿腹奇才,洋洋得意。罷讀後家遭貧困,設館為師,遇彼目不識丁者送來子弟,隨吾所教,彼不得知,吾即耍些身份,識破無人。至三緘所讀之書,高吾百倍,每見呈書案上,已駭極矣,故乘其隙而逐之。」其人曰:「教學先生都有假耶?」師曰:「而今世上全是假派頭耳,豈止我哉?」三緘歸,乃父詢其所以,三緘托之別故,不忍直斥師非。 母見三緘,怒形於色曰:「兒欲逃學,仍然遠遊乎?」三緘曰:「兒不敢矣。」母詈之曰:「爾自去尋師學儒,求道之言休為提及。」三緘領命,訪諸鄉鄰。鄉鄰曰:「東崖觀中雪如銀者,奇才也。爾欲從師,此真儒門巨擘。」三緘訪得,恐觸親怒,次日拜辭父母,即入館參師後師。後師嚴,咿唔之聲旦夕不輳三緘性最聰敏,師為講解,則隨解隨得。師甚喜曰:「以子聰敏如斯,高掇巍科,只在舉頭一轉。但毋自暴自棄,致誤前程,師之望也。」三緘謹凜師教,伏案功課。功課暇時,思及求道一事,誦讀之意未免淡然。東崖觀左有張士林者,雪如銀之高弟也。適得王朝拔擢,親授進士職,歸家祭祖,紅旗紫蓋,夾道相迎。路側女男,無不迭肩讚歎。三緘見此榮貴,心已歡欣,又兼鄉人誇彼父母善教,方得海內名揚,羡慕之聲達乎四境。 三緘於是求道心念,又為功名所移。 時至秋分,師謂三緘曰:「爾功課再造,可以試矣。第試期匪遙,須盡爾心,以求上進。」三緘曰:「承師教誨,但恐弟子功夫淺陋,不能勝人。」師曰:「以爾文才,尚不居乎人下。」三緘暗計,倘得進取,榮入士林,一則以慰父母之心,一則以如吾師之望。未幾試期已臨,三緘辭別高堂,入試而去。 紫霞在宮,默會得知,歎曰:「紅塵世界,真所謂迷人坑坎也。」複禮子曰:「師何所見而雲然乎?」紫霞曰:「如虛無子修道數十劫,成一真仙,宜其蒂固根深,不落塵世圈套,俟道闡明,仍返仙班。乃始而求道心誠,訪友四境,雖山妖木怪,水精邪魔,累擾其身,皆賴仙真護持,不能壞及。求道已有經矣,後被白馬莊老叟動以情緣,忽然念起思親,急歸閭裡。此固造道根本,斷不可缺。夫何道易詩書,又為功名所炫,求道之志化作冰消。可見富貴迷人,更甚于諸精諸怪也。」複禮子曰:「如是何能破彼迷途?」紫霞曰:「非使彼功名遂意,不克淡其富貴之心。待心淡富貴時,然後徐徐引之,方可造功成道耳。」複禮子曰:「仙子降世入道如是之難,無怪俗子凡夫,墜獄如是之眾。」紫霞聞言,微微默首,黯然不語者久之。 複禮子出,暗想:「吾師言及三緘迷卻本根,若此其甚,吾且化一年少道士,以試彼入道之心,恐不盡如吾師所言亦未可料。」計定,移步換形,儼然一妙齡小道,直上陽關大路,急急趨奔。遙見三緘走馬途中,徜徉自得。複禮子且前且後,不離不即,待三緘止於旅舍,竟與之同舍而宿焉。 晚餐已過,複禮子來至寢所,假為世故周旋,詢及三緘曰:「相公何往?」三緘曰:「朝廷遴選人材,吾欲入試,一奪錦標耳。」複禮子曰:「奪得錦標何用?」三緘曰:「上而三代受封,下而妻子蒙蔭,一呼百諾,榮誰如之?」複禮子曰:「榮則榮矣,吾見自古及今學士文人,名不可及,爵不可及,一旦泰去否來,半沒於形罰之中。即能謹守官階,得保首領,而人生斯世,壽算有幾,剛見少年得志,貴重可欽,轉眼而鬚髮如銀,身纏疾病,牀頭朝臥,不絕呻吟,一氣弗通,已作黃泉之鬼。如在世稍知積德,尚能得轉人身;如于貴顯時造下罪孽無邊,沒入陰曹,罰變禽獸,豈不以至貴之體轉而為至賤之物哉?」三緘曰:「如爾所言,富貴皆屬無用,人生天地,不幾無事可為乎?」複禮子曰:「人身有三寶:曰精,曰氣,曰神。能將三寶熔成一片,可以拔宅飛升,不轉輪回。以吾言之,習道為妙。君子而能深造,即不望飛升天府,亦可多延壽算,百載猶存,比之富貴榮華、暫得暫失者,為何如也!」三緘曰:「使天下人人盡入道中,人人盡成仙品矣,安得有人倫乎?聆爾言詞,皆野道迷人,在所當誅之列。爾其急退,吾慵與爾談焉。」複禮子見言不入,出戶飄然。 三緘次早催促僕從,與同入試諸生前途造發,念念已在名場之內,再不作遊山訪道之人。大抵念切功名,其意不無貪齲三緘再戰再敗,見彼同儕得志,甚不服於乃心。旋納一太學生赴都入試,得頂鄉薦,榮耀歸來,父母欣然,自不必說。然科名既為,父母雖喜之深,而婚配未成,父母又憂之甚。於是遍托親友,親諸名門巨族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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