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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寶賚船離酆都國 太白星進夜明珠(2)


  國師道:「怎見得不吉?」老爺道:「一則賽月明是個晚間所用物件,不見得正大光明。二則口說賽月明之名,不曾看見賽月明之實,怕此行有名無實。三則是支矮子、李鬍子,支胡之說中間怕有甚麼隱情。一個夢有許多猜疑,不知吉凶禍福,故此放不下心。」國師道:「天機最密,貧僧不敢強為之解。」天師道:「夢中不是凶兆,老爺過慮了些。」王爺道:「月明是個明,加一『賽』字,豈不是大明,寄信到南朝,是個回送與主人,豈不是見主上?以學生愚見,豈不是回轉大明國。拜見主上麼?況兼那老者自稱姓金,名太白,卻不是太白金星,以此相告元帥?」天師道:「王老先生解得是好。」國師道:「這也是依理而言,不為強辯。」三寶老爺說道:「到底白字多。賽明月是個白,不見其實是個白。名字太白,又是個白。吉主玄,喪主素,終是不吉。」

  天師看見老爺心上疑惑不解,說道:「元帥寬懷,容貧道袖占一課,看是何如?」老爺道:「足見至愛。」一會兒天師占下了一課,連聲道:「大吉!大吉!」老爺道:「怎見得?」天師道:「占得是雙鳳朝陽之課。鳳為靈鳥,太陽福星。當主大喜。」老爺心上還不釋然。原來三寶老爺本心是個疑惑的,又且國師劈頭說道:「天機最密,貧僧不敢強為之解。」老爺只猜國師說的是不好話,他信國師的心多,故此王爺說好,他不信;天師說好,也不信。只見侯公公站在面前,說道:「夢還不至緊,只要圓得好。可惜船上沒有個圓夢先生。」天師道:「雄兵萬百,戰將千員,豈可就沒有個圓夢先生?」老爺道:「來說是非者,就是是非人。就在侯公公身上,要個圓夢先生。」侯公公笑一笑,說道:「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少不得我去尋一個圓夢先生來也。」

  好個侯公公,口裡連聲吆喝道:「咱老子要個圓夢先生!咱老子要個圓夢先生!」叫上叫下,寶船上叫了一周,並不曾見個圓夢先生。侯公公心裡想道:「乘興而來,怎麼好沒興而返?敢是我不該自稱咱老子,故此圓夢的不肯出來。也罷,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不如改過口來罷。」卻連聲叫道:「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叫上叫下,叫到一隻船上,只見一位老者,鬚眉半白,深衣幅巾。侯公公正然往西去,那老者正然往東來,兩個撞一個滿懷。侯公公叫道:「咱兒子要個圓夢先生!」那老者說道:「兒子要圓夢,不如請我老子。」道猶未了,侯公公一把扯著,再不肯放他,竟扯到千葉蓮臺上。

  侯公公道:「這是咱老子,會圓夢。」老爺好惱又好笑,說道:「怎就是你老子?」侯公公道:「饒是叫他老子,他道不肯來。」那老者也是個積年,相見四位,各行一個相見之禮。老爺道:「你姓甚名誰?祖籍何處?現任何職?」老者道:「小老姓馬名歡,原籍浙江會稽縣人氏,現任譯字之職。」老爺道:「咱這裡要個圓夢先生,你可會圓麼?」馬歡道:「小的略知一二。」老爺道:「你這圓夢,敢是杜撰麼?」老者道:「師友淵源,各有所自。」老爺道:「你原是個甚麼師父?」老者道:「小的師父姓鄒,名字叫做鄒星先生,平生為人善圓古怪蹺蹊夢,勘破先天造化機。」老爺道:「只是鄒星先生,不知諏得准麼?」

  馬歡道:「名字鄒星,拆字圓夢,半點不諏星。」老爺道:「名鄒人不諏,卻不有名無實。」馬歡道:「且莫講我師父不是有名無實,就是小的今年長了八八六十四歲,圓了多少富貴、貧、賤、聖愚、賢不肖的夢,豈肯有名無實?」老爺道:「依你所言,夢是人情之常?」馬歡道:「哪怕他富貴之極,貧賤之極,少不得各有個夢。哪怕他聖愚之分,賢不肖之異,也少不得各有個夢。」老爺道:「富厚之家,奉養之下,豈有個閑夢?」馬歡道:「石崇從小夢乘龍,這豈不是富人夢?」老爺道:「既有個典故,那是貴人夢?」馬歡道:「漢高逢夢赴蟠桃,這豈不是貴人夢?」老爺道:「那是貧人夢?」馬歡道:「范丹夜夢拾黃金,這豈不是貧人夢?」老爺道:「那是個賤人夢?」馬歡道:「歹僧夢化小花蛇,這豈不是賤人夢?」老爺道:「那是聖人夢?」馬歡道:「孔子夢寐見周公,這豈不是聖人夢?」老爺道:「哪是愚人夢?」馬歡道:「董遵誨不辨黑黃龍,這豈不是愚人夢?」老爺道:「那是賢人夢?」馬歡道:「莊周夢蝴蝶,這豈不是賢人夢?」老爺道:「那是不肖人夢?」馬歡道:「丹朱夢治水,這豈不是不肖人夢?」

  老爺看見這個馬譯字,應對如流,心上老大的敬重他,卻又問說道:「說了有夢,可有個無夢的?」馬歡道:「一有一無,事理之對。既有這些有夢的,就有這些無夢的。」老爺道:「你可說得過麼?」馬歡道:「小的也說得過。」老爺道:「你從頭兒說來與我聽著。」馬歡道:「牙籌喝徹五更鐘,這卻不是富人無夢?不寢聽金鑰,這卻不是貴人無夢?袁安僵臥長安雪,這不是貧人無夢,斜倚熏籠直到明,這豈不是賤人無夢?周公坐以待旦,這豈不是聖人無夢?守株待兔,這豈不是愚人無夢?睡覺東窗日已紅,這不是賢人無夢?小的夜來鼾鼾直到五更鐘,這豈不是不肖人無夢?」老爺道:「輸身一著,好個結稍。」馬歡道:「世事總如春夢斷,全憑三寸舌頭圓。」老爺道:「好個『三寸舌頭圓』!咱夜來一夢,你仔細和我圓著。」馬歡道:「請元帥老爺說來。」

  老爺道:「咱夢見一個老者,自稱姓金,名字太白,相托我寄一雙賽月明回中嶽嵩山去,卻又賽月明不在手裡,說一顆在咱們船上支矮子處,說一顆在咱們船上李鬍子處。說話未了,醒將過來,不知這個吉凶禍福,還是怎麼?你與我圓來。」馬歡道:「稟元帥老爺得知,此夢大吉。」老爺道:「怎見得?」馬歡道:「老者姓金,名字太白,是個太白金星。」王爺道:「我也是這等圓。」馬歡道:「月是夜行的,賽月明是個夜明珠。」老爺道:「這個夜明珠,我就圓不著了。」馬歡道:「一顆在支矮子處,膝屈為矮,是跪著奉承,主不日之間先見;一顆在李鬍子處,鬍子在口子,口說尚難憑,主久日之後才見。寄回,是個回朝。中嶽,是我大明皇帝中天地而為華夷之主。嵩山,是山呼萬歲。元帥老爺這一個夢,依小的愚見所圓,主得兩顆夜明珠,一顆先在面前,一顆還在落後。卻到回朝之日,面見萬歲爺,山呼拜舞,獻上這雙稀世之珍,官上加官,爵上加爵,隨朝極品,與國同休,這豈不為大吉之夢!」

  老爺道:「後一段,我學生就解不出來。馬譯字委是會解。」馬歡道:「口說無憑,日後才見。」三寶老爺得這一解,心上略寬快些,重賞馬譯字而去。三寶老爺歸到「帥」字船上,念茲在茲,只在想這兩顆夜明珠。船行無事,傳下將令,把這百萬的軍籍,逐一挨查,任是挨查,並不曾見個支矮子;李鬍子雖有,並沒有個夜明珠的情由。時光迅速,節序推延,不覺的寶船回來,已經一個多月。每日順風,每夜或星或月,如同白晝一般。大小寶船不勝不喜。忽一日,雲生西北,霧障東南,猛然間一陣風來:

  晚來江門失大木,猛風中夜吹白屋。
  天兵斬斷青海戎,殺氣南行動坤軸。

  一陣大風不至緊,馬船上早已掉下一個軍士在海裡去了。報上中軍帳,元帥吩咐挨查軍士甚麼籍貫,甚麼姓名,一面快設法救起人來。元帥軍令,誰敢有違,一會兒回復道:「軍士姓劉,雙名穀賢。原籍湖廣黃州府人氏,現隸南京虎賁左衛軍。站著篷下,失腳墮水,風帆迅駛,救援不便。」元帥傳令,問他船上眾人:「可見軍士形影麼?」回復道:「看見軍士在水面上飄飄蕩蕩,隨著寶船而來。」老爺道:「異哉!異哉!夜明珠偏不見,卻又淹死了一名軍土。馬譯字之言大謬。」王爺道:「軍士自不小心,與夢何干。只是這個風卻大得緊,怕船有些不便,將如之何?」老爺道:「國師原說是:『清風明月無人管,直送仙舟上帝京』,怎麼今日又主這等大風?還去請問他一番,就見明白。」

  二位元帥拜見國師,把劉穀賢掉下海、風大寶船不便行兩樁事,細說了一遍。國師道:「貧僧也在這裡籌度。開船之時,幸喜得那個道童和那兩個行者前來送行。這三十日中間,順風相送,怎麼今日又是這等大風?」老爺道:「風頭有些不善。」國師道:「天意有在,一會兒自止,也未可知。」王爺道:「海嶠颶風,自午時起,至夜半則止。這個風,從昨日黃昏起。到今日,這早晚已自交未牌時分,還不見止。多管是夜來還大。」老爺道:「日上還看見些東南西北,夜來愈加不好處得。」道猶未了,雲穀報說道:「船頭上站著兩個漢子,一個毛頭毛臉,手裡拿著一隻大老猴;一個光頭滑臉,手裡提著一隻大白狗。齊齊的說道,要見老爺。」三寶老爺說道:「敢是送過夜明珠來?」國師不敢怠慢,走出頭門外來,親自審問他兩個的來歷。

  只見那漢子瞧見國師,連忙的雙膝跪著。國師道:「你兩個是甚麼人?」那毛頭毛臉的說道:「弟子是紅羅山山神,特來參見。」國師道:「紅羅山山神,原是鹿皮大仙。你有甚麼事來見我?」山神道:「弟子蒙佛爺爺度化大德,護送寶船。」國師道:「你手裡拿著是個甚麼?」山神道:「是個風婆娘。」國師道:「怎叫做風婆娘?」山神道:「他原是個女身,家住在九德縣黑連山顛唧洞,飛廉部下一個風神,主管天上的風。一張嘴會吹風,兩隻手會舞風,兩隻腳會追風,醉後之時又會發酒風。故此混名叫做風婆娘。」國師道:「怎麼這等一個形狀?」山神道:「他面貌像個老猴,看見人來,慚愧滿面,不肯伸頭出頸。任你打他一千,殺他一萬,見了風就活,萬年不死。」國師道:「你拿他來做甚麼?」山神道:「佛爺爺寶船回棹,已有明月道童、野花行者、芳草行者順風送行。爭奈這個風婆娘不知進退,放了這一日大風。道童、行者都是軟弱之門,降他不住。弟子怕他再發出甚麼怪風來,寶船行走不便。是弟子助道童一力,拿將他來,未敢擅便,特來稟知佛爺爺。」國師道:「今後只令他不要發風。饒他去罷。」風婆娘娘說道:「今日是小的不是。既蒙佛爺爺超豁,小的再不敢發風。」山神道:「口說無憑,你供下一紙狀在這裡,才有個准信。」國師道:「不消得。」山神道:「他名字叫壞了,轉過背就要發風。」國師道:「擒此何難!」風婆娘說道:「只消佛爺爺一道牒文,小的就該萬死,何須這等過慮!」山神道:「還要和他講過,寶船有多少時候在海裡行著,他就多少時候不要發風。」國師道:「大約有一周年。」風婆娘說道:「小的就死認著這一周年,再不敢發風。」國師道:「放他去罷。」只說得一聲放。你看那風婆娘一聲響,一陣風頭而去。

  國師道:「那一個是甚麼人?」

  畢竟不知那一個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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