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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張天師倒埋碧峰 金碧峰先朝萬歲(2)


  眾和尚也只有家主僧心裡好笑,其餘的心裡吃惱。好笑的心上解悟,說道:「天師空費了這一段心機。」吃惱的不曾解悟,說道:「天師不該這等樣兒待我師父。」怎麼家主僧心上解悟?原來碧峰長老預先曉得天師到來,預先曉得天師來時有個不良之意,故此叫過家主僧來,附耳低聲,教他見了天師,只說是師父死了;又曉得天師不肯准信,教他到山門之外鄰居家裡,借了一口壽材,停柩在於方丈之內;又曉得天師一定要開棺驗屍,又教他把師父的九環錫杖,安在裡面;又曉得天師要倒埋他,教他不要違拗,憑他怎麼樣兒處分。這都是將計就計,佛爺運用之妙。

  碧峰長老領了一個徒弟,又一個徒孫,坐在海潮殿上,高張慧眼,瞧著那個天師那麼鬼弄鬼弄,猛然間大發一笑,說道:「喜得我還是一個假死,若是真死,卻不被他倒埋了我!」非幻道:「倒埋了卻待何如?」長老道:「自古說得好,大丈夫頂天立地,終不然頂地立天。」雲穀道:「我和你怎麼樣兒處分他?」長老道:「有個甚樣兒處他?我和你先到南京,見了聖上,教他個一籌不展,滿面羞慚。」好個碧峰長老,金光一聳,帶著徒弟徒孫,直沖南京,來見聖上。

  張天師還不解其中的緣故,倒埋了碧峰,服了這口氣,心上老大的寬快。即時間出了文殊寺,離了五臺山,諷起真言,宣動神咒,跨上草龍,雲慘慘,霧騰騰,起在半天之中,竟轉南京而來。

  卻說五更三點,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正是:

  月轉西山回曙色,星懸南極動雲霄。
  千年瑞鶴臨丹地,五色飛龍繞赭袍。
  閶闔殿開香氣杳,昆侖台接佩聲高。
  百官敬撰中興頌,濟濟瑤宮上碧桃。

  卻說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進朝。碧峰長老到了南京,收了金光,把個徒子、徒孫安頓在會同館裡,自家竟到午門外來聽宣。只見萬歲爺和那文武百官,商議了幾宗國事,裁定了許多朝政。黃門官奏道:「前日在雲路丹墀裡面和張天師賭勝的和尚,戴著瓢帽,穿著染衣,一手缽盂,一手禪杖,站在午門之外,口口稱道聽宣。」聖旨道:「宣字輕了些。不可說宣他,只可說請他。」當駕官傳旨道:「請長老進朝。」那長老照舊時大搖大擺,擺將進朝,見了聖駕,也不行禮,只是打個問訊,把個手兒略節舉了一舉。朝廷待他比初見時老大不同,著實是十分敬重他了,請到金鑾殿上,賜他一個繡墩坐下,稱他為國師,說道:「朕有金牌淡墨,差著天師前到國師的大剎禪林,可曾看見麼?」長老道:「說起天師來,一言難盡。」萬歲爺道:「怎麼叫做一言難盡?」長老道:「天師雖則是受了欽差,齎了旨意,捧了金牌,來到貧僧荒寺。這都是萬歲爺的鈞命,他也是出於無奈。若還他的本心,到底是個敬德不服老。貧僧深知其心,是貧僧略使了些小手段,教小徒以生作死回了他。他開了貧僧的棺,驗了貧僧的屍,他就趁著這個機會兒,把貧僧倒埋了,才下山來。」萬歲爺道:「這個怎麼使得!埋人不如埋己。」

  道猶未了,黃門官奏道:「張天師在午門外聽宣。」長老道:「萬歲爺,著臣另坐在那裡,且看天師進朝怎的繳旨,怎的回話。」聖旨道:「叫當值的引這個國師到文華殿上打坐,另有旨來相請。」長老去了,方才傳下旨意,宣進天師。只見天師頭戴三梁冠,身穿斬衰服,腰系草麻絛,腳穿臨江板,做個哭哭啼啼之狀,走進朝來。萬歲爺明知其情,故意問他說道:「天師,你這重服還是何人的?若論憲綱,除是父母的嫡喪,見朕乞求諭葬,乞求諭祭,方才穿得重服進朝;若是外孝,再沒有個戴進朝來之理!」天師道:「小臣的孝服是家師的。」萬歲爺道:「怎麼師父也有這等的重孝?」天師道:「天地君親師,人生於三,事之如一。故此小臣為著家師,戴此重孝。」萬歲爺道:「是哪一位令師?朕聞得卿是家傳的本事,並不曾從遊著甚麼令師。」天師道:「就是前日賭勝的金碧峰家師。」萬歲爺道:「你兩家誓不兩立,豈有個從他為師之理?」天師道:「自從前日賭勝,蒙他饒了臣的六陽首級,是臣望空大拜了四拜,拜他為師。」

  萬歲爺道:「金碧峰是你的師,你戴的是金碧峰的孝,終不然金碧峰有甚麼不測之變?」天師道:「金碧峰歸到五臺山文殊寺,半夜三更西歸去了。」萬歲爺道:「你去時可曾見他面麼?」天師道:「去遲了些,不曾得相見。」萬歲爺道:「你怎麼樣盡個禮兒?」天師道:「小臣說那一切拜哭之禮,俱屬虛文。自古道,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今日碧峰家師已死,臣無以為情,只得替他傍祖安葬,是小臣和他親自定的向,點的穴,誅的茅,破的土,築的坑,砌的壙,安葬了他,然後回轉南京,今日見駕。」萬歲爺道:「金碧峰和你驟面相識,今日無常,你倒殯葬了他。你如今受了朝廷的高官顯爵,享了朝廷的大俸大祿,朕有一日有所不免,你卻怎麼樣兒相待朕來?」天師哪曉得萬歲爺的意思,只要奉承得萬歲爺喜歡,高聲答應道:「萬萬年龍歸滄海,即如待師父一同。」萬歲爺道:「似這等說起來,連朕也要倒埋了!」天師聽知得「倒埋」兩個字,把那連燒四十八道飛符的汗,又嚇出來了。

  萬歲爺道:「天師,你也不要吃驚,只有一件,沒有了這個和尚,怎麼得這個傳國璽歸朝?」天師道:「沒有了這個人,委是難得其璽。」萬歲爺道:「別的和尚可去得麼?」天師道:「除了金碧峰之外,再沒有這等一個僧人。」萬歲爺道:「你昨日到五臺山去了,又新到了一個和尚,也道你不合滅僧,也要與你賭勝。」天師心裡想道:「這莫非是我命裡犯了和尚星劃度?不是劃度,怎麼去了一個,又來一個?」朝著聖上問道:「這新來的和尚,現在哪裡?」聖上道:「現在文華殿打坐。」天師道:「宣來與臣相見何如?」聖上道:「你再不可又與他賭甚麼勝。」天師道:「謹遵明旨,再不敢有違。」

  金鑾殿上傳下一道旨意,徑到文華殿宣出一個和尚來。那和尚遠遠的走將來,這天師遠遠的就認得了。卻認得是個甚麼人?原來是天師的家師,已經倒埋了的。天師認得是個金碧峰,羞慚滿面,冷汗沾衣,心裡想道:「這和尚分分明明是我倒埋了他的,如何又會起來?」長老看見天師,問道:「天師,你這渾身重孝,為著哪個來?」天師無言可答,急急的除了梁冠,脫了斬服,解了孝絛,忙忙的簪上道冠,披了法服,圍了軟帶,合著掌,望長老盡禮,也學僧家打個問訊。長老道:「你既是我的徒弟,你怎麼不拜我?」天師道:「弟子低頭便是拜。」長老道:「徒弟倒埋師父,得其何罪?」天師滿口只說:「是,不敢,不敢!」長老道:「倒埋還是報德,還是報仇哩?」天師道:「今後弟子再不敢胡為,望乞赦罪。」

  聖上道:「國師請坐,朕有一事請問。」長老坐下了,回復道:「願聞。」聖上道:「國師俗姓金,禪號碧峰,可是哩?」長老道:「是姓金,是號碧峰。」聖上道:「朕常見出家人鬚髮落地,國師何為落髮留髯?」碧峰長老道:「貧僧落髮除煩惱,留須表丈夫。」萬歲爺聽見他這兩句話,心下老大的重他,卻就把個下西洋的事央浼他了,說道:「朕請國師進朝,有一事相說。」長老道:「悉憑聖旨。」萬歲爺道:「朕有傳國玉璽陷在西洋,曾有陰陽官奏朕,說道:『帝星出現西洋。』這如今要到西洋取其國璽,須煩國師下海去走一遭,國師肯麼?」長老道:「須是天師才去得。」天師道:「還是國師才去得哩!若論小臣祖宗傳授的,不過是些印劍符水,止可驅神役鬼,斬妖縛邪而已。若是前往西洋,須索是斬將搴旗,爭先陷陣,旗開取勝,馬到成功,才不羞辱了朝命,小臣怎麼去得!」

  長老道:「貧僧是個軟弱法門,就只會看經念佛。況且領兵動眾,提刀殺人,卻不是個和尚幹的勾當。」聖旨道:「怎麼要國師領兵統眾,提刀殺人?只求國師前去,大作一個主張便足矣。」長老道:「既是只要貧僧做個證明功德,貧僧怎敢有違。只是天師也躲不得個懶。」聖上道:「天師也要去。」天師道:「小臣去了,龍虎山中沒有了人。」長老道:「天師之言差矣!豈不聞『為國忘家不憚勞』?」只這一句話兒不至緊,把個天師就撐得他啞口無言,只得應聲道:「去,去。」聖旨道:「此去西洋有多少路程?」長老道:「十萬八千有零。」聖旨道:「此去西洋從旱路便,從水路便?」長老道:「南朝走到西洋國並沒有旱路,只有水路可通。從水路便。」聖旨道:「此去路程,國師可曉得麼?」長老道:「略節曉得些。」聖旨道:「國師曉得路程,還是自家走過來?還是書上看見來?」長老道:「貧僧是個遊腳僧,四大部洲略節也都是過來。」聖上聽見他說四大部洲都已走遍了,心上老大驚異地說道:「走遍四大部洲有何憑據?」長老道:「有一道律詩為證。」聖旨道:「律詩怎麼講?」長老道:

  踏遍紅塵不計程,看山尋水了平生。
  已經飛錫來南國,又見乘杯渡北溟。
  花徑不知春坐穩,松林未許夜談清。
  擔頭行李無多物,一束詩囊一藏經。

  聖旨道:「國師既是記得這些路程,可略節說來與朕聽著。」長老道:「天師也是曉得的,相煩天師說罷。」天師道:「我已曾說過來。」聖旨道:「雖說過來,朕久已忘懷了。」長老道:「口說無憑。貧僧有個小經折兒奉上朝廷龍眼觀看。」聖旨道:「接上來。」長老雙手舉起來,奉上朝廷。

  聖上接著,放在九龍金案上,近侍的展開,龍眼觀看,只見一個經折兒盡是大青大綠妝成的故事。青的是山,山就有行小字兒,注著某山。綠的是水,水就有行小字兒,注著某水。水小的就是江,江有行小字兒,注著是某江。水大的是海,海有行小字兒,注著某海。一個圈兒是一國,圈兒裡面有行小字兒,注著某國。一個圈兒過了,再一個圈兒,一個圈兒裡面,一行小字兒,注著某國某國。畫兒畫得細,字兒寫得精。龍顏見之,滿心歡喜,說道:「國師多承指教了!萬里江山,在吾目中矣!」叫聲:「近侍的,你接著這本兒,把路程還念一遍與我聽著。」長老道:「還是貧僧來念。」聖上道:「從上船處就說起。」長老道:「上船處就是下新河洋子江口,轉過來就是金山。」聖上道:「這金山的水,就是天下第一泉了?」

  長老道:「便是。過了金山,就出孟河;過了孟河,前面就是紅江口;過了紅江口,前面就是白龍江;過了白龍江,前面卻都是海,舟船望南行,右手下是萬歲的錦繡乾坤浙江、福建一帶;左手下是日本扶桑。前面就是大琉球。過了日本、琉球,舟船望西走,右手下是兩廣、雲貴地方;左手下是交趾。過了交趾,前面就是個軟水洋;過了軟水洋,前面就是個吸鐵嶺。」萬歲道:「怎麼叫做個吸鐵嶺?」長老道:「這個嶺生於南海之中,約五百餘裡遠,周圍都是些頑石坯。那頑石坯見了鐵器,就吸將去了,故此名為吸鐵嶺。」聖旨道:「水底下可有這個吸鐵石麼?」

  長老道:「這五百里遠近,無分崖上水下,都是這個吸鐵石子兒。」聖上道:「明日我和你下西洋,舟船卻怎麼過去?」長老道:「也曾自有個過的。」聖上道:「多謝國師,但不知那個軟水洋還是怎麼樣兒的?」長老道:「這軟水洋約有八百里之遠,大凡天下的水都是硬的,水上可以行舟,可以載筏,無論九江八河、五湖四海,皆是一般。惟有這個水,其性軟弱,就是一片毛,一根草,都要著底而沉。」聖上道:「似此軟水,明日要下西洋,卻怎麼得過去?」

  卻不知這個軟水還是過得去,還是過不得去;卻不知碧峰長老有擔當過這個軟水,沒有擔當過不得這個軟水,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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