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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白城隍執掌溧水 張天師怒發碧峰(2)


  長老道:「我和你解了罷,天下城隍姓紀,溧水縣城隍姓白。」那神說道:「好了他些!」長老道:「你敢就是白城隍麼?」那神說道:「不是。」長老道:「你既不是白城隍,怎麼來費這許多唇口?」那神道:「天公不法,許諸人直言無隱。」長老道:「你是何神?」那神說道:「小神是天下的都土地。」長老道:「你怎麼和城隍一樣裝束?」都土地說道:「我本與他對職的,止有那下面站的小土地,才受他的節制。」長老抬起頭看來,只見下面一些矮矬矬的老兒,頭戴的一色東坡巾,穿的一色四鑲直裰,系的一色黃絲絛,腳登的一色三鑲儒履,手拄的一色過頭拐棒。長老道:「你們是何神道?」那些矮老兒說道:「小神都是當境土地之神。」長老道:「到此何干?」眾土地說道:「特來迎接。」長老道:「連都土地俱請回罷。」長老發放了這些土地,此時已經是四更時分。

  長老拽了九環錫杖,離了雙廟兒之門,只見街坊上的人鬧鬧哄哄。他看見個居民稠密,心裡想道:「也是到南膳部洲來走一遭,不免度一個超凡入聖,正果朝元,方才是我為佛的道理。」你看長老的法身,長有八尺五寸,好不狼抗。方面大耳,削髮留髯,好不旮旭。一手拽著九環錫杖,一手托定紫金缽盂,口裡吆喝著:「貧僧化你一飧齋。」行了這等幾十家的門面,並不曾見一個發慈悲的世主來。」再走走到前面一個十三間的門面,長老道:「此中高樓大廈,一定有個善菩薩來結緣。」哪曉得走到他的門前,叫聲:「貧僧化你一飧齋。」

  門裡閃出一個不稂不莠、不三不四、不上串的瘌痢頭來,人便是個瘌痢頭,嘴卻是個鷹嘴。看見長老化齋,他說道:「老爺再過一家兒罷!」長老站著不動,他就捺著長老的偏衫,竟自推到隔壁的人家裡去。那隔壁的門裡,又閃出一個不尷不尬,不伶不俐,沒擺的邋遢頭來,說道:「你這人好沒趿,你家門前的和尚,推到我家門上來。」那瘌痢頭性急如火,揪著這個邋遢頭就是火尋毛,就是搗眼,兩下裡混打做一堆。歇會兒,街坊上走出幾個硌硌確確、紇紇的地方來,倒不去勸鬧,且加上個破頭楔,說道:「這和尚化甚麼齋?」眾人倒把個長老推了幾推,一推推到街那邊去了。街那邊又推到街這邊來。為甚麼把個長老推上推下?原來當今是永樂爺興道滅僧,故此地方上嚴禁。長老只好笑一笑,心裡想道:「經曲上說『南無南無』果真是慈悲方便的南膳部洲卻也無。」

  此時已是五更天氣,萬歲爺要升殿,文武百官要進朝。長老拽開步來,離了上清河,進了江東門,又進了三山門,過了陡門橋,過了行口,過了三山街,過了淮清橋,過了大中橋,過了崇禮街,過了五條街,竟到正陽門上。正走之間,撞著一位黃門官來了。那打道的官牌吆喝著下來,長老吆喝著「化齋」。那官牌起頭一看,只見一個光光的頭,戴著瓢兒帽,穿著染色衣,一手是個缽盂,一手是條錫杖,明明的是個和尚也。那官牌且是厲害,看見是個和尚,鞍籠裡抽出一根荊條來,掃腳就打。哪曉得和尚倒不會叫疼,自家肐膝頭兒上倒吃了一下苦,把個官牌急將起來,益發恨得和尚緊。不覺黃門官到了面前,問說道:「甚麼人在這裡喧嚷?」

  這卻是公案傍邊一句言,官牌說道:「聖旨滅僧興道,五城兩縣現在挨拿。街坊上頭髮稀兩根的,也要拿去搪限,瘌痢、禿子躲得不敢出門。這個和尚大搖大擺,吆喝著化齋,不知仗了哪個的勢力,靠了哪個的門牆?」黃門官道:「你這和尚是山上長的?是水裡淌來的?你也有兩個耳朵,豈不曉得當今聖旨興道滅僧?」長老道:「小僧是外京來的,故此不知。」黃門官道:「既從外京而來,我這京城的禁門,裡十三,外十八,你從哪一門進來?」長老心裡想道:「我若說了從哪一門進來,卻便難為了把門官,我心何忍。」好個長老,低頭一想,計上心來,反請問:「朝使大人仙鄉何處?」黃門官倒也是個有德器的,見這長老問,便答應道:「學生是徽州人。」長老道:「既是徽州,便可知道。」黃門官道:「怎麼是徽州便可知道?」長老道:「若是本京人,卻不知道外京的事,故外京的府、州、縣、道,俱有城牆,城牆上俱有城樓,城樓上俱有白粉的牌,牌上俱有黑墨寫的字,寫著甚麼門,走路人便曉得進了甚麼門。京城是日月腳下建都之地,城牆雖然高聳,卻沒有個城樓,沒有個牌匾,況且小僧又是三更半夜,知道哪個裡十三,外十八?」

  那打路的官牌夙氣不散,稟說道:「小的押他舊路回去,看是進的哪一門。」長老道:「小僧來時倒了幾個彎,轉了幾個角,知道哪是走的舊路?」黃門官道:「既如此,我這裡不究門官,專一究你。」長老道:「多謝搭救貧僧,貧僧無恩可報。」黃門官道:「說甚麼搭救,我這裡追究著你!」長老道:「追究是如何?」黃門官道:「輕則祠祭司拿問,重則梟首示眾工。」長老道:「朝使大人好意,小僧不曾見過大事。」黃門官道:「怎麼不曾見過大事?」長老道:「若要貧僧梟首,就相煩朝使大人替了,也不是甚麼大事。」黃門官道:「自古只有個仗義疏財,哪裡有個仗義疏命的?」長老道:「當原日有個喜見菩薩,放火焚身,供佛三日;又有個妙莊王女香山修行,為因父王染疾,要骨肉手眼煎湯作引子,就卸下手眼,救取父王,以致現出千手千眼,救苦求難、大慈大悲,才登觀世音正果;又有錫臘太子舍了十萬里江山,雪山修行,以致烏鴉巢頂,蘆筍穿膝,且又捨身喂虎,割肉飼鷹。看起來以前的人都捨得死,如今的人倒都捨不得死。」官牌道:「好個大話!」黃門官道:且押著他,待我進朝請旨定奪。」道猶未了,只見金殿上鐘鼓齊鳴,已是早朝時分。只見:

  大明宮殿鬱蒼蒼,紫禁龍煙直署香。
  九陌華軒爭道路,一投寒玉任煙霞。
  須聽瑞雪傳心語,更喜文鴛續鷺行。
  共說聖朝容直氣,期君此日奉恩光。

  卻說早朝時分,萬歲爺升殿,文武百官班齊。黃門官奏道:「午門外有個和尚聽宣。」萬歲爺道:「我這裡滅僧,怎麼又有個和尚來見朝?想必是有些神通本事的才來。」旨意道:「宣他進朝。」那長老聽見宣他進朝,便大搖大擺走將進去。他又不走左邊文官的街,他又不走右邊武官的街,他徑直走著萬歲爺的金階禦道。兩邊校尉喝聲道:「那是爺的禦道,怎麼和尚敢走!」長老道:「我自幼兒膽小的人,三條路只走中間。」見了萬歲爺也不行大禮,只是打個問訊,把個手兒略節的舉一舉。鴻臚寺說道:「和尚怎麼不拜?」長老道:「國泰民安,只可說個興,怎麼說個敗?」

  萬歲爺已經是滅僧,看見這個和尚搶了禦道,又不行禮,龍顏大怒,喝令當駕的官綁出午門外去梟首。只見殿東首履聲王吉王吉,玉佩琤琤,閃出一位大臣,叫聲:「刀下留人!」原來是個新襲誠意伯的,姓劉名某。只見他垂紳正笏,三呼萬歲,說道:「臣啟陛下,天下寺院甚多,寺院裡僧家最眾,面奏朝廷的卻少。今日這個和尚面君,多因有個來歷,望陛下詳察之。果于禮法不順,再斬不遲。」萬歲爺道:「依卿所奏,放那和尚進來。」和尚卻又進來。萬歲爺道:「和尚有甚冤屈,捨身見朝?」長老道:「因為上位滅我僧家,特來見駕。」萬歲爺道:「是我滅你僧家,你有何話說?」長老道:「昔日漢文帝不曾斬得僧頭,希夫人不曾破得僧戒,上位乃是千千代帝王之班頭,萬萬年皇王之領袖,天高地厚,春育海涵,于人何所不容?況且三教九流,都同是上位之赤子,上位何厚何薄,何愛何憎,今日這等滅僧興道?」萬歲爺道:「這原是龍虎山張天師奏的本。」

  道猶未了,只見黃門官奏道:「龍虎山張天師收雲下來,現在門下聽宣。」聖旨一道:「宣天師進朝。」天師進了朝,五拜三叩頭,行禮已畢。萬歲爺道:「先生海上風霜,多有勞頓。」天師道:「這都是為臣的理當,怎麼說個『海上風霜』四個字。」原來天師過海去采長生芝草,進貢朝廷,故此「海上風霜」。

  天師轉眼一看,只見丹墀裡面站著一個和尚,忙忙的又奏說道:「陛下既已滅僧興道,怎麼又把這個和尚放進朝門之內?這叫做是『己身不正,焉能正人』?伏乞陛下詳察。」萬歲爺道:「自從五鼓設朝,直到這早晚,文武兩班在此,國事不曾分理半毫,著這和尚進來盤今博古,將凡比聖,偏然有許多閒談,我也是沒奈何他處。」天師大怒,喝令圓牌校尉拿送禮部祠祭司。

  卻不知這個和尚拿送禮部祠祭司,他怎麼樣兒分說,卻不知禮部祠祭司拿到這個和尚,怎麼樣兒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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