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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陸都管輔孤忠幼主 冷於冰下第產麟兒(1)


  詞曰:
  輔幼主,忠義不尋常,白雪已侵發須緣,青山不改舊肝腸,千古自流芳。
  困棘闈,毛穎未出囊;解名雖屈龍虎榜,麟兒已產麝蘭芳,接續舊書香。
  ——右調《知足樂》。

  且說明朝康靖年隊直錄廣平府成安縣,有一紳士,姓冷,名松,字後調。其高祖冷謙,深明道術,在洪武時天下知名,亦周顛、張三豐之流亞也。其祖冷延年,精通歧黃,兼能針灸,遠近有神仙之譽;由此發家,廣置田產生意,遂成富戶。他父冷時雪,棄醫就學,得進士第,仕至 大常寺正卿,生冷松兄妹二人。女嫁於同寅少卿江西饒州府萬年縣周懋德之子周通為妻,冷松接續書香,由舉人選授山東青州府昌樂縣知縣,歷任六年,大有清正之名。只因他賦性古樸、不徇情面,同寅們都厭惡他,當面都稱他為冷老先生,不敢以同寅待他;背間卻不叫他冷松,卻叫他是冷冰。他聽知冷冰二字,甚是得意。後因與本管知府不和,兩下互揭起來,俱各削職回籍。

  這年,他妻吳氏,方生一子,夫妻愛如珙壁。到七歲時,生得秋水為神,白玉作骨,雙瞳炯炯。瞻視非常,亦且穎慧絕倫。凡詩歌之類,冷松只口授一兩遍,他就再不忘;與他講解,他就會意。冷松常向吳氏道:「此子將來不愁不是科甲中人。得一科甲,便是仕途中人。異日身涉宦海,能守正不阿,必為同寅上憲所忌,如我便是好結局了;若是趨時附勢,不過有玷家聲,其得禍更為速捷,我只願他保守祖業,做一富而好禮之人,吾願足矣!我當年在山東做知縣時,人都叫我做冷冰,這就是生前的好名譽,死後的好諡法。我今日就與兒子起個官名,叫做冷於冰。冷於冰三字,比冷冰更冷,他將來長大成人,自可顧名思義。且此三字刺目之至,斷非仕途人所宜,就是家居,也少交接幾個朋友,勾引他混鬧,也是好處。我再與他起個字,若是定再拈住冷丁冰三字做關合,又未免冷上添冷了,可號為不華,亦黜華尚實之義也。

  於冰到了九歲上,方與他請個先生姓王,名獻述,字岩耕,江寧上亢縣人,因會試不中,羈留在京。此人極有學問,被本城史監生表叔胡舉賢慕名請來,與史監生做西賓,教讀子侄,年出修儀八十兩。只教讀了六七個月,史監生便嫌館金太多,沒個辭他的法子,只得日日將飲食、茶飯核減起來,又暗中著人道意:「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便可長久照前管待。」

  獻述聽了大笑,立即將行李搬移在本城關帝廟暫住,一邊雇覓牲口,要起身入都。冷松素知王獻述才學,急遣人約請,年出修金一百兩,教讀於冰。

  於冰到了十二歲,于經、史、詩、賦、引跋、記傳、詞歌、四六、古作之類,無不通曉;講「八股」二字,奇正相生,竟成大家風味。光陰苒苒,於冰孝服已滿,是年該會試年頭。陸芳差柳國賓跟隨王獻述入都,三年修金之外,更贈盤費。陸芳叮矚國賓:「若先生中了,可速回達知道;如是不中,務必請他回來。」

  柳國賓領命去了。不意獻述文章房官薦了兩次,不中大主考之目:獻述恚憤兩日,決意回南。怎奈得柳國賓再四跪情,獻述一則戀於冰是大成之器,二則想自家是個窮儒,回到家中也不過以教學度日,到只怕遇不著這樣好東家。遂拿定主意,等候下科,托同鄉將修儀寄與他兒子收領,複回成安縣來,與於冰雞窗燈火,共相琢磨。

  於冰到十四歲,竟成了個文壇宿將,每有著作,獻述也不能指摘破綻,惟有擇其尤佳者圈之而已。到考童生時,獻述道:「你這名諱,做田舍翁則可,若求功名,真是去不得。我若與你改了名諱,又違了你父命名之意,今將你的字不華應考如何?」

  於冰道:「字、諱皆學生父親所命,即以字作名,亦無不可。」

  商議停當。到縣考時,取在第一;次後府考,又取在第一。成安縣哄傳了冷家娃子,小小年紀,真是個才子。

  次年學院黃崇禮案臨廣平,於冰又入在第一;複試時學院大加獎譽,言:「不華文字,不但領袖廣平,定必大魁天下!」

  又向諸生道:「你等拭目俟之,他中會只三五年內。」

  又囑於冰道:「你年未成丁,即具如此才學,此蓋天授,非人力所能為也!入學後,切勿下鄉試場,宜老其才為殿試地。我意你入場必中,中必會,會後不能置身鼎甲,不但屈你之才,亦且屈你之貌。若止中一散進士,我又代你受屈!從古至今,從未有十六七歲人就做了狀元者,你須二十歲外則可以入仕途矣!」

  科考又拔取為第一。從此文名遠播,通省皆知。

  那些紳衿富戶見於冰人才俊雅,學問淵博,況兼家道豐裕,誰家不想他做個女婿?自此媒妁往來,日夕登門。陸芳也願小主人早偕花燭,完他輔孤心事。與先生相商,獻述道:「學生才十四歲,到十七八歲完婚也不遲。況娶親太早,未免剝削元氣,使此子不壽,皆你我之過也。你只可留心一門當戶對、才貌兼全女子,預先行聘為是。」

  陸芳深以為然。凡議親的來,皆以好言回復,卻暗中探訪著卜秀才的女兒,年方十五歲,是有一無兩人物;又使家中七八個婦女以閒遊為名,到卜秀才家去了兩次,相得皆名實相符,然後遣媒作合,一說立即應許,擇日下了定禮。這個卜秀才名複拭,為人甚是忠厚;妻鄭氏亦頗淑賢。夫妻二人年四十多歲,止有一子一女:女兒乳名瑤娘,兒子才三歲。家中有二頃田地,日子也還將就過得。今日將女兒許配于冰,夫妻喜出望外。

  再說於冰到第二年七月間,同王獻述入都下鄉試場,跟隨了四個家人起身,師徒二人寓在東河沿店內。彼時已七月二十左近,於冰忽然破起腹來,諸藥皆止不住;到了八月初間,於冰日夜泄瀉,連行動的氣力俱無,出入憑人扶掖,王獻述也愁得沒法了。到初十後,於冰的肚不知怎麼就好了。眼看得別人進二三場,他雖是個少年娃子,卻深以功名為意, 常向人說:「人若過了二十中狀元,便索然了。」

  其立志高大如此。今日不得入場,他安得不氣死,恨死!獻述再三寬慰,方一同回家,逐日裡愁眉淚眼。獻述道:「我自中後,屈指十二年,下了四次場:一次汙了卷,那二次倒都是薦卷,俱被主考撥回。你是富戶人家,我家一個寒士,別無生意,只有從中會內博一官半職,為養家糊口地步;若象你這樣氣起來,我久矣就該氣死了!你今年十五歲,就便再遲兩科不中,才不過是二十一二的人,何年未弱冠便於祿慕名到這步田地!你再細想,你父親與你起冷於冰名字是何意思,論理不該應試才是。」

  這幾句話,說得冷於冰俯首認罪,此後放開懷抱。

  至下年二月中旬,獻述去下會試場,到四月柳國賓回來,知獻述中了第三名會魁,心下大喜;後聽到無力營謀,不得身列詞林,以知縣即用,已選人河南祥符縣,又不覺的氣恨起來。柳國賓說完,將獻述書字取出。於冰看了,無非是深謝感情的話,隨與相商:備銀三百兩,緞紗各二匹作賀禮,又差國賓星夜入都,直打發的獻述上任去了方回。

  陸芳又要與於冰延請名師,于冰笑道:「此時人與我師,亦難乎其為師;經史俱在,即吾師也,又何必再請?」

  陸芳道:「老奴只怕相公恃才務遠,考證無人;又怕為外物遷引,將前功盡棄。今相公既不願請師,老奴也不敢相強,只求做一始終如一人,上慰老主人、老主母在天之靈,至於中會,自有定命,相公做相公的事業,老奴盡老奴的心思;日後不怕相公不做個官,老奴不怕不多活幾年。」

  於冰笑道:「你居心行事可對鬼神,怕你不活幾千歲麼?」

  陸芳道:「老奴今已六十八歲,再活十年就是分外之望,世上那有活幾千歲人?除非是神仙!」

  說罷,兩人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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