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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玉面狐興心食童男 小延壽摘果妖喪命(2)


  玉狐想罷,走到書院門邊,將要啟拴開門,忽聽有人拉的樹枝響聲,他當是有人來查他們的行跡,未免吃了一驚。便忙抬頭仔細一看,乃是一個小孩子,不覺心中甚喜,想:「适才我欲吃童男,不意未曾尋覓便即撞見,豈非造化?趁著此處無人,將他誆下樹來,引到暗處飽餐一頓。」妖狐剛要用計招呼,忽又自忖:「想這孩子,並非別人,定是老蒼頭之子小延壽兒。這孩子生的有些機靈,又系伺候書齋的小廝,倘若將他吃了,老蒼頭必不干休。那時吵嚷起來,公子必定生疑。不如不睬他,作為未見,我走我的路便了。」那知不巧不成話,小延壽兒應遭此禍。這玉狐用手一扯門拴,偏又響動一聲,延壽兒以為看果子的到來,幾乎不曾唬的掉下樹來。他便手扶樹枝,站在牆頭,低著腦袋,向四面細看。妖狐此刻正恐怕人看見,聽門拴一響,不免也就回首。

  他見延壽兒已經瞧見,知道欲進不便,欲退不可。你看他柳眉一蹙,計上心來,嫋嫋娜娜,走至牆下,悄聲說道:「你這孩子,還不速速下來!登梯爬高,嫩骨嫩肉要跌著了怎麼好?也不怕你們家大人看見。快下來罷!若不聽我說,我便告訴你們公子,重重的責你。那時,你可別怨我不好。」這延壽兒正是一心高興扳枝摘果,惟恐看園的撞見。忽聽門拴一響,唬了一跳,低頭看去,並不是宅裡的人,倒是一個絕色女子,立在牆根之下。只見他顰眉未畫,亂挽青絲,彷佛乍睡足的海棠一般。小延壽將要發話詢問,忽見款步向前,反吆喝了他幾句。此時日色未出,小延壽未曾看得親切,不知是誰。今相離較近,看見面目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今聽他說話,猛然醒悟,說:「是了,清明祭掃,與我們公子私自說話的,豈不是這個姑娘麼?怨不的公子這等虛弱,必是被這姑娘纏住了。我父親正察不著這個原由咧!他撞見我,不說安安靜靜的藏避,反倒拿話嚇叱我,豈非自找羞辱嗎?」

  小延壽想罷,將小臉一繃,說道:「你這姑娘真不識羞!大清早起你有甚麼事情?門尚未啟,你怎麼進來的?我想你必是昨晚來了,跟我們公子書房睡的。你打量我不認得?今年清明佳節,我們到墳前祭祀去,你和我們公子在花園太湖石旁,眉來眼去,悄語低言,鬧了好大工夫。那時我瞧著你們就有些緣故,因礙著我們公子,不肯給你吵嚷。倘若我與你揚說出去,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必定好說不好聽的。你也應該自己想想,改了這行徑才是。誰知你們倒敞開臉皮鬧到我們院裡來了。我且問你,離著好幾裡路是誰送你來的?還是我們公子接你來的?你是初次到此還是來過幾次?我想你必是跟我們公子睡了,必定不止來過三五次。你偷著神不知鬼不覺悄不聲的走了回去,豈不完了?今兒遇著我,反老著臉,管我上樹偷果子吃!難道你偷著跟我們公子勾搭上,就算你是誰的少奶奶,這果子許你管著不成?我是不怕你對我們公子說了呵叱我的。我若惱一惱兒給你喊叫起,驚動出我們宅裡的人來,我看你年輕輕的姑娘臉上羞也不羞!」說罷,向著妖狐問道:「我說的是也不是?」

  看官,你論延壽兒這孩子,外面雖生的不大夠本,卻是外濁內秀。他竟有這一番思忖,有這麼幾句話語!那周公子乃是斯文秀士,竟一味的與胡小姐偷香竊玉,論愛說恩,忘了嚴親的服制,不詳妖媚行蹤。較論起來,尚不如延壽有些見識呢。延壽兒一見是個女子,便思想怎麼輕易來在書院之內?事有可疑。無奈,終是未經過事的頑童,雖然猜疑,卻未疑到這女子即是妖怪。他想著說些厲害話,先放他走了,慢慢的再對宅裡人說明,設法禁止。那知玉狐聽罷,覺著叫他問的無言可對,未免羞惱成怒,懷忌生恨。欲待駕雲逃走,恐怕露出行藏。秋波一轉,計上心來,想道:「我將他留下,定生枝節。莫若將他活活吞在腹內,卻倒去了後患。」遂笑吟吟對延壽說道:「好孩子,你別嚷。倘真有人來瞧見我,你叫我是活著,是死了呢?豈不叫我怪羞的。我煩你將門開了,我好趁早兒出去。才剛我同你說的是玩話,怕的是你跌下樹來摔著。果然你要愛吃果子,今晚我給你帶些個來你吃。你可不要對人說就是了。」

  從來小孩子愛戴高帽兒,吃軟不服硬。延壽兒見妖狐央及他,說的話又柔順可聽,他便信為真情,倒覺不好意思起來,說:「姑娘,你等我下去給你開門。」便連忙順著牆跳到平地。玉狐此刻不敢怠慢,陡起殘害狠毒之心,一恍身形,現出本相,趁勢一撲,延壽兒「哎喲」了一聲,早唬的魂飛魄散。看官,你道這玉面狐怎樣厲害?有贊為證:

  這個物,生來的形像真難看,他與那別的走獸不合群。驢兒大,尾九節,身似墨,面如銀,最輕巧,賽猢猻,較比那虎豹豺狼靈透萬分。處穴洞,嘯古林,威假虎,善疑心,郊行見,日色昏,他單劫那小孩子是孤身。尖嘴岔,似血盆,牙若鋸齒兒勻。物到口,不囫圇,能把那日月光華往腹裡吞。四隻爪,賽鋼針,曲如鉤,快若刃,抓著物,難逃遁。常在那月下傳丹,蜷而又伸。眼如燈,瞧著昏,臊氣味,人怕聞。多幻化,慣通神,他的那性情善媚還愛迷人。這才是:玉面狐一把原形現,可憐那小延壽命見閻君。

  話說小延壽忽見九尾狐這等惡相,早嚇的真魂出竅,不省人事。玉狐就勢將他撲倒,看了看四面無人,連忙張開巨口,將頑童銜住,複一縱獸形,越過書院的牆垣,落在果木園內樹密林深之處,拋在地下,正要用爪去撕扯衣裳,小頑童蘇醒過來,忽然「哎喲」一聲,便欲伏身而起。妖狐此時怎肯兼容,仍又一伸脖子,在咽喉上就是一口。頑童一陣著疼,蹬踹了幾下,早就四肢不動,嗚乎哀哉。諺雲:「人不知死,車不知覆」,這延壽兒摘果來時,本是千伶百俐,滿心淘氣的孩子,今被妖狐一口咬死,扯去衣服,赤條條臥在平地,可憐連動也不動。有贊為證:

  這孩子生來特吊猴,險些兒氣壞了那老蒼頭。素昔頑皮淘氣的很,今朝被妖狐把小命兒休。逢異事,來相湊,冤家路,偏邂逅,災襯臨,難逃走。誰叫你無故瞞人來把果偷。想方才,在牆頭,逞多能把機靈抖。淫邪事,全說透,難免與妖狐結下冤仇。羞變惱,恨難拋,現原形,張巨口,咬咽喉,難禁受,只落得一派蹬踹緊閉了雙眸。赤著身,衣沒有,躺在地,無人救。任妖精,吃個夠。他的那素日頑皮一旦盡收。魂渺渺,魄悠悠,遭慘死,有誰尤,無非是一堆白骨,血水紅流。

  這妖狐見頑童已死,忙上前扯去衣裳,用鋼針似的利爪先刺破胸膛,然後將肋骨一分,現出了五臟。妖狐一見,滿心歡悅,伸進他那尖嘴,把熱血吸淨,又用兩爪捧出五臟,放在嘴岔子裡細嚼爛咽。吃罷,將二目鉤出,也吞在腹內。真是吃了個美味香。不多一時,將上身食盡。抱著兩條小腿,在土坡下去啃。此話暫且不提。

  且說老蒼頭自聽公子形容消瘦,幾次要到書齋探問,因場園禾稼忙冗無暇。又想著前些日令延壽代行問候,公子尚說過於瑣碎;若要親身找去說話,必定更不耐煩,所以遲滯下了。可巧這日早晨見延壽兒不在,便自己烹了一壺濃茶用茶盤托住,來至書院門側。複又自忖:「我自己送進書齋,公子不悅,未免招他勞碌、生氣。莫若等他將息痊癒,再親身致問。」想罷,手擎茶盤,仍去找尋延壽兒。在宅裡喊叫兩次,不見蹤跡。忽然說:「是了,今日這孩子起的甚早,必定到園裡偷果子去了。待我往樹上找找他去。」

  老蒼頭一徑來至果園,揚著臉滿樹瞧看,並無蹤影。不知不覺來到土坡之下,忽然一陣風起,吹到鼻中一派腥血氣味,不禁低頭向地下一看,只見鮮血淋漓,白骨狼藉。猛一抬頭,忽見那土坡上面有一個驢兒大怪物,在那裡捧著人腿啃吃呢!老蒼頭一見,驚的失魂走魄,「哎喲」了一聲,身軀往後一仰,連茶盞一齊栽倒在地。

  妖狐此刻正吃的高興,忽聽「咕咚」一聲,彷佛有人跌倒之音。忽往下一看,見是老蒼頭摔在地下。心內想道:「這老狗才真真可笑。大約來找他那嘴欠的孩子,見我在此吃了他,便嚇倒在地。你偌大年紀,難道說還怕死不成!那知你仙姑不吃這乾柴似的老東西。有心將你咬死,於我也無益,不如趁著此時遁歸洞府,有誰得知?」他便搽了搽口嘴,抖了抖皮毛,仍駕妖雲而去。

  這裡老蒼頭蘇醒了多時,方緩過氣來,強紮掙了會子,好容易才坐起,尚覺骨軟筋麻。自己揉了揉昏花二目,複向草坡一望,見妖怪已去,這才略略將心放下。兩腿稍微的有了主脛骨兒咧,站將起來,慢慢走到血跡近前,可笑那條小腿尚未啃完。明知親生兒子被妖怪所害,不覺心中大痛,複又昏迷跌倒。這也是命不該死終難絕氣,仍然緩夠多時,悠蕩過來。你看他如癡似醉,爬起身軀,望著剩下的殘骨號哭。

  這蒼頭不由的一見白骨,心中慘慟,捶胸跺腳哭。代叨咕:「真可歎,命運乖。從自幼,在周宅,到而今,年衰邁,未傷德,心不壞,不妄為,不貪財,不續弦,怕兒受害。非容易,才拉扯起我的小嬰孩。為的是,續香煙,傳後代。我若死,他葬埋,不拋露我的屍骸。為甚麼,頃刻之間逢了惡災?莫非是皇天怪?又何妨,我遭害。害了他,何苦來。老天爺錯報循環該也不該?」這蒼頭,哭了個哀,無指望,犯疑猜:「想妖物,由何來?這麼怪哉!平空裡,起禍胎。思公子,無故病,最可異,事兒歪。看來是,妖精一定能變化,日久藏伏在書齋。」

  蒼頭哭了多會,無人勸解,未免自己納悶。細思此地怎能跑出妖精來呢?正在無可如何,猛然間想起:「公子之病生的奇怪。自從掃墓遇見甚麼胡小姐之後,便終日不出書房。我想,青石山下並未聞有姓胡的,亦未見有千姣百媚、通文識字的女子,彼時就覺可疑。适才吃延壽兒的明明是個九尾狐狸。狐能變化,公子一定被他迷住。如今將延壽兒吃了,老漢無了收成結果,這卻還是小事。倘若妖精再傷了我家公子,斷了周氏香煙,豈不是九泉之下難見我那上代的恩主嗎?」老蒼頭想到這裡,迷迷糊糊的,也不顧那延壽兒一堆殘骨與那茶盤茶盞,一直竟奔了書院,來探公子病勢。

  及走到書齋門首,尚聽不見裡邊動靜。站在臺階之上,知道公子未曾睡醒,輕輕的咳嗽兩聲,指望驚動起來。那知公子黑夜盤桓,晨眠正在酣際。老蒼頭心內著急,又走在窗下大聲言道:「窗頭紅日已上三竿,請公子梳洗了,好用飯。」周公子一翻身,聽了聽是蒼頭說話,便沒好氣坐起來,使性將被一掀嚷道:「有甚麼要緊的事,也須等我穿妥衣裳!就是多睡一刻,也可候著,你便來耳根下亂嚷,故意的倚老賣老。本來我不願叫你們進這書院,你偏找來惹氣。不知你們是何心意?」

  從來虛病之人,肝火盛,又兼欲令智昏,這周公子一見蒼頭攪了他美寢,並不問長問短,便發出這一派怒話,辜負了蒼頭之心。蒼頭因延壽兒被妖狐所害,複恐傷了公子性命,故將疼子之心撂開,特到書房,訴說這宗怪事,勸公子保重自愛。不意將他喚醒,反被嗔叱了幾句,真是有冤無處訴去。

  不知蒼頭說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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