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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回 商禮改非脫禁獄 來思信善拜胡僧


  話說刑清政平的官長,不獨民庶不欺,便是鬼神也敬,那狐妖鼠怪也不敢逞邪。這大鼠還是歷來前任因商禮而生出的精,乃商禮遇著後官明正;也容不得他恣情而弄法,故此弄法自弄,社中就因他的蹺蹊,弄出這一宗古怪,禁在囹圄,只等捉得女娘,方才審問。商禮坐在獄中自嗟自歎,哪裡悔自己欺公?還想出來弄法,倚著奸雄,思量有罪的下獄還要嚇騙。哪知官清民安,仁政息訟,地方哪裡有個犯法收禁的?商禮悶坐無聊,忽然想起那晚女子唱飲這一種邪心,便又弄出一個古怪。

  卻說那狐妖與鼠怪兩個計較,狐妖道:「我與你藏躲不現身,商禮罪名終是要脫。」鼠怪笑道:「都是他自作自受,我與他原無仇隙,便與脫了也罷。只是我與你到獄中看他可有悔過改非之念?若是悔從前之過,還是個好人;若是噁心不改,怎與他脫?」當下鼠怪與狐妖隱著身,走入獄裡來。只見:

  虎頭門裡一鎖牢拴,犴狴城中重關緊閉。陰氣淒淒,悲風颼颼,哪裡是人世囹圄?王法森森,刑威凜凜,真乃幽冥地獄!為甚的,人當事變,不忍一時惡氣,發一個菩提善心?必定要,爭強梁,不讓半步便宜,犯五刑不饒法度!至此處不見天日,這時節有甚心腸?

  那鼠怪不知官長法門禁地,進到裡邊東張西拽,還要想偷那牢食。只有狐妖,他是僧道門中皈依了一番來,雖然狐性未盡更改,卻也見廣識多,乃向鼠怪說道:「你來為何?且看你舊主兒在哪裡。」鼠怪睜眼一看,只見商禮悶懨懨坐在那黑屋裡,心裡還想女子歌唱下酒,口裡念著怎麼沒個進獄的宗兒,好歹也騙他幾貫進監錢鈔。狐鼠兩個聽得他嗟嗟怨怨一會,思思想想一會,乃計較道:「這個人還不改念,我們一不做,二不休,越發弄個手段,叫他受苦一番。」狐妖就變個差役,鼠怪卻變個禁子,走到商禮面前,問他要錢,說道:「官長差來點監,恐怕禁子賣放刑罰,便把刑法上起來。」商禮道:「二位,我商禮久在衙門,人情甚熟,便是做個方便也好。俗語說的:公門中好修行。」狐鼠哪裡肯?只是把刑法要擺佈他。可憐這商禮受他兩個擺佈,苦楚難當,與他錢又嫌少。商禮情急,真心發現,悔念忽生。

  卻說鬼神何處無靈?這獄中也有個正直大神,偶爾上界公出,這會回來,見二妖擺佈商禮。他卻看著道:「正當擺佈這奸惡,也不暇查看二妖來歷。」只見商禮被二怪奈何不過,走到神位前雙膝跪倒,無數的磕頭,說道:「爺爺呀,商禮只因一著錯,輸了滿盤棋。今日到此受這醃媵臭氣。倘得脫離了這地,便去念佛吃齋,就做個乞化,也不做非理的事了。」大神只聽了他這一句悔過的言語,便動了神慈。方才看那二怪,原來是狐鼠假變的。大神一心直憐這悔過消刑的人,便嗔他作怪成精之畜,變過面皮,大喝一聲道:「堂堂清廉正直在上,囹圄也空,你是何處精靈,敢來吾地作耗?」叫左右執鞭笞重處。鼠怪路熟,他又疾作,一陣風走出門去了,卻拿著狐妖。他卻也伶俐乖巧,乃說道:「我等都是被商禮弄奸設詐,坑陷了的畜類陰魂。到此恨他,特來報仇。」大神聽了,喝道:「他已悔卻前非,改心向善,吾神尚且寬宥,放他出獄,何況你精怪,還說怎麼陰魂?」狐妖聽了,隨口便答應道:「他既改過,我便恕了他罷。」往外一陣風走了,走到社內,遇著鼠怪說道:「官長清廉,鬼神敬服,便是囹圄也冷靜,我們妖怪也難存。」鼠怪道:「此處難存,卻到何處去耍樂,哪地去安身?」狐妖道:「我四處走了一番,東有神仙,西有和尚,南有徇良,北有賢聖,你我邪不勝正。去不得,去不得。」鼠怪道:「我坐井觀天,哪知天之高大?從來生長社中,只知耗些官廩,哪曉得異鄉別裡,有這許多勝覽。萬望老狐攜帶他方走走。」狐妖想了一回,道:「也罷,你既要去他鄉看些光景,我只得帶你一行。」狐妖乃帶著鼠怪離了社中,往荒沙走去。

  古語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哪裡沒有神明!就是這荒野去處,人跡罕到之地,也有虛空過往,為人舉心動念,便有個神明。你便不知,他卻昭然顯見。你舉動的是慈悲物命,方便陰功,孝弟忠信之心,那神明何等歡喜!真實不虛叫你求謀遂意,災難即消。若是你舉的是坑人害物、逆理亂常之意,那神明便佛然大怒。你要求榮,他卻與你犀,真也古怪,就是神差鬼使。這二怪方才走出荒沙,只見前邊一處村落人家,有一座界牌在那裡。二妖抬頭一看,那界牌上寫著三個大字。狐妖久曆人世,卻識得字。乃說道:「這牌上寫著中路界。」鼠怪道:「想是往那個地方去的中路。」狐妖道:「正是,正是。」方才說罷,只見那牌前一個猛勇大神攔苕中路,喝道:「何處邪魔!大膽敢來闖越我路?」狐妖乖巧,便答道:「我兩個不是邪魔,卻是來從中路走的。且問尊處何人?攔阻這路,不放我行?」大神道:「我這一村,都是往年有兩個東度僧人過此,勸化得大家小戶孝爺的,敬娘的,吃齋的,念佛的,因此秉教立我為勇猛神司,在這村口專阻邪魔妖怪,怕它來攪擾善信之家。」鼠怪乃問道:「若是邪魔妖怪到此,便怎麼?」大神道:「若是此等,吾神力能吞而嚼食。看你這兩個,似正非正,似邪非邪,你當自知。」狐妖真也伶俐,乃對鼠怪計較道:「我曆過許多地方事實看來,行正的好,作邪的難討便宜。這個小村僻路,也有個邪正分說。我們從今改了念頭,行些好事,莫要叫人指我們為狐妖鼠怪。便是走盡天下,也無驚怕。」鼠怪道:「我但聽主裁。」狐妖乃向大神道:「我兩個是正非邪,要去海潮庵聽東度僧人講法的。」大神道:「我看你調假,便是個精怪。我這裡往年有東度僧久已過去,聞知到東印度國度化了國王與纓絡童子,今已示寂成佛,哪裡又有個東度僧人?」狐妖道:「見今在海潮庵說法演化。」大神道:「是了,海潮庵尚在前邊,離路遠哩。你路境為何不熟,必是個調假妖怪。吾神專惡假詐之精,當受吾吞而嚼食。」狐妖更有些見識,乃問道:「尊處惡假詐,卻是何詐?也說個明白嚼人。」大神道:我說個明白你聽:

  言語一身章美,莫教惟口啟羞。有根實據出心頭,正大光明不陋。為甚將無作有?逢人一片虛浮。欺人背理自招尤,暗裡神知豈宥?

  狐妖聽了道:「真真人生言語,切不可將無作有。卻有一等假借法言比喻道理,說古今未有之事,這個可謂調詐。」大神笑道:「世有逆理之虛言,乃謂之詐。若是借喻勸人以入道,此名為方便,不名為假詐。你獨不知龍虎坎離之說,嬰兒姹女之談,借名喻道,又焉可謂之詐?」狐妖聽了,乃拜伏在地,說道:「我明白尊神之說了。」大神道:「你且起來,怎樣明白?」狐妖也說幾句。他道:

  心邪實也是假,念正假也是真。真實虛假正邪分,禍福都根方寸。豈知邪非為害?分明昧卻天君。若知不使自無昏,福在真言實論。

  大神聽了狐妖之言,說道:「你既真實要聽高僧講法,他卻是根理真言。讓你去罷。」狐妖與鼠怪計較說道:「我四處也經歷了一番,果然忠信可行於蠻貊,虛假不能行於閭裡。我們既說聽僧講法,便只得往海潮庵去走走。」

  話且不提,且說近庵有一人,姓把名來思,此人家世積惡,只因祖上略有些善根,故此還不滅他後代。這來思年尚幼時,有一個胡僧同著一個道士過其門,見了來思,胡僧向道士說:「你看此人,當有五種惡報,可憐他昏愚不自知省。」道士看了道:「他雖該有此五種,卻還有一種可救。」胡僧道:「我也看他有一種可救,卻是他祖上的一善積來。我等看他這種根因,說與他個省改解救的去路。」道士說:「便指出一種善因,他也只改得一種惡報。看此人一種當要十二年,謂之一紀。我與師如何定得年期,來與他指引?」胡僧說:「小僧有一口訣,求他始一種。」道士道:「二種卻如何救?」胡僧道:「一以該五,何須定月?他自有見事生警之處。」二人乃走近來思面前道:「小善人,你肯佈施我等一齋麼?」來思道:「一齋不難,只是要個功德消受。你出家人終日吃人家的齋飯,這齋飯豈是容易來的?大家是田土上辛苦耕種來的。小戶是勞碌筋力上掙了來的。若是沒有功德,白吃了人的,卻也不當忍字。你二位把甚功德來要齋吃?」胡僧道:「我有經咒功與善人保安,吃你的。」來思道:「經咒紙上陳言,便真保安,只好與你自保。誰叫你把經來換飯吃?越發不當忍字。」道士道:「我有道法功與善人消災,吃你的。」來思道:「我無災障可消,只好你自去消災,也難咒人有災,挾人飯吃。」道士又道:「總來佈施,出善人方便。」來思道:「我不方便,卻也難強。」胡僧道:「若不慈悲,餓殺慈悲。」來思道:「我不慈悲,卻便怎生?」胡僧與道士聽了道:「此人昏愚不似昏愚,惡念不甚過險,我等若去了,真是憐愚惡不自覺悟,不免聊施個小法,動他的善心罷。」道士乃把拂塵一揮,只見空中飛下一個紅嘴綠鸚哥兒來。來思便去捉,說道:「是我村中人家養的,飛走了來也。」道士道:「是我觀裡道童畜養飛來的。」來思哪裡肯信,只是趕捉。胡僧說:「不要亂趕,這鸚哥是人家的。你看它聽哪個呼喚,便是誰的。」當時便引動了這村間眾人,大大小小都來捉鸚哥,哪裡信說你的我的,立心都來騙奪鸚哥兒去。道士笑道:「你這些善人,真也橫著腸子要鸚哥,哪知這道童畜養的這鳥會說話。」眾人也笑道:「哪個鸚哥不會說話?」你爭他吵。胡僧向道士說道:「人心奸險,見事相爭。小僧與他個不敢爭。」乃把手內數珠望空一舉,只見空中飛了一個白鸚哥兒來。眾人見了,乃驚異起來道:「這個白鸚哥,卻不是凡間鳥也。我等聞菩薩方有此鳥。這和尚把數珠望空一舉便來,這師父只怕就是菩薩也。」眾人乃望著鸚哥下拜。來思便請道:「二位老爺,寒家供奉一頓便齋。」當時兩個鸚哥飛行一會去了。

  來思請胡僧與道士到家獻齋。齋罷,胡僧乃說道:「善人,我二人見你有五種惡報,都是你祖宗積來。幸有一種可救,卻是你始祖善根積來,但解救卻在你自修,非是一朝可改的。自此以後,遇有非理之事,見綠鸚而自省,見白鸚而知救,我等不留這兩個根因,恐善信又生忘記。」來思聽了,半信半疑,只得答應。胡僧與道士謝齋出門而去。

  這來思年到二旬有四,一日下鄉取討帳目。這鄉中有一個寡婦,年方少,容貌甚美,見了來思,一則貪他青年,二則圖他財利。這日遇著無人之處,婦人賣俏誨淫,來思也有個邪念。忽然仰面見半空一個鸚兒飛過,便想起昔年僧道之言,隨正了念頭,向婦人說道:「我男子備百行於身,雖說姦淫不致大辱,你婦道惟守一節,若是淫汙,便損了一生。各自知羞,卻做不得。」說罷就走。那婦人命本長壽,享用也不虧,只因舉了這淫行,著了這一羞,不敢向人說,抑鬱在心,閉了眼目,就看見亡夫。三朝五次,一旦而亡。

  卻說來思在鄉住了數日,猛然想起一事,收拾回家。卻是何事,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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