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小說 > 春阿氏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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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氏搖搖手,德氏悄聲道:「這事瞞不了你。玉吉小時候,最與三蝶兒投緣。我因沒話題話兒,曾向你二姐說過,將來我們兩人,兩姨結親,這原是孩子時候,妹妹湊趣的話。不想你二姐說話,不知檢點。如今這兩孩子,全知是真了。前天有賈大媽提親來著,被你二姐知道了。原是姐妹情重,同她商量商量,叫她替我想個主意,就便我們結親,也該當放定納禮,開言吐語的說明了。才是正事。誰想她不哼不哈,不言語,不理我。我同她說了三遍,她說妹夫病著,帶孩子就走了,當時給我下不來台。究竟是怎麼辦,你倒是說呀。倒底你二姐心裡,是怎麼個主意呢?難道我養活女兒的,應該巴結親家,強求著作親嗎?」 說罷,眼淚交流,說話聲音,也越來越重了。托氏恐三蝶兒聽見,一面以別的話別了過去,一面悄聲勸道:「你們的事情,也不知同我商議。二姐是那樣脾氣,你又是這樣秉性,論起來全不值當。俗語說:愛親兒作親兒,何必鬧這宗無味的話呢?」 說罷,裝了一袋潮煙,聽三蝶兒屋裡沒有動靜,又悄聲道:「幸虧這兩孩子全部老實,若是人大心大,那時可怎麼好呢。依我說,事到這步田地,二姐夫是已經死了,你不看一個,也當看一個。現在各家親友,皆已來到。惟獨你不過去,未免太顯鼻子不顯眼了。」 說著,有梁媽等過來,嚷說:「我們太太,抽起肝病來了,請兩位姨太太,快些瞧瞧去罷。這一句話,把托氏、德氏姐妹也嚇得慌了,跑到西院一看,見眾親友左右圍著,德舅爺、玉吉等一面哭,一面按著,常祿忙的跑出,請了位先生來。先生在里間診脈,陰陽生在外間屋裡,開寫青榜。院裡搭棚的棚匠,繩子竹竿子的亂嚷。又聽門口外,幾聲香尺響,轉運的壽材,已經來到門前,鬧得院裡院外,馬仰人翻,亂成一陣。玉吉、常祿等裡外忙碌。德舅爺跑前跑後,又忙著送先生,又忙著灌藥。亂亂騰騰,鬧了兩天兩夜,直到接三之日,猶自忙忙碌碌,一起一起的接待親友。玉吉見母親病重,急的了不得。因恐兩院人多,不得靜養,遂同常祿等大家七手八腳,暫將額氏抬到東院,留下梁媽蕙兒專在東院伺候。 玉吉在靈旁跪靈。德舅爺、常祿、常斌並托氏的丈夫文光,皆在棚裡張羅。托氏與德氏姐妹,接待各家女賓。只有三蝶兒一人,自從姨父死時,哭痛過甚,又受了母親痛斥,因此鬱鬱不舒,四肢浮腫起來,身上一回發燒,又一會作冷,頭上也覺著混亂,眼睛也覺著迷離。後見蕙兒過來,說是額氏抽瘋,病得很厲害,由不得動了點兒心,鬧得一連兩日,滴粒不曾入口,睡臥不寧,心裡驚驚怯怯,行動亦覺恍惚了。後來有梁媽蕙兒送了些水果西瓜來,三蝶兒把雙眸微啟,望見蕙兒在此,穿著白布孝衣,仿佛見了生人一般。想了半日,看不出是誰來。梁氏站在地上,連把姑娘姑娘的喚了數遍。三蝶兒合上二目,點頭答應。忽又盡命爬起,問著梁媽道:「你姓什麼?你到我家裡,挑什麼是非來了。」 梁氏嚇了一跳,不知是哪裡的事。隨笑道:「噯呀,我的姑娘,怎麼迷迷糊糊的,連我也不認識了。」 說的三蝶兒心裡一驚而悟,自知是心裡迷惑,說出什麼關係話來,被她聽去了,由不得兩頰微紅,倒身便躺下了。梁媽拉了床被,替她蓋好,悄聲囑咐道:「渴時吃點兒西瓜,有什麼事只管叫我。若能紮掙起來,活動活動,那尤其好了。天兒又熱,屋裡又透風,鬧的熱著了,那可不是兒戲的,本來我們大爺,就急得要死。姑娘若再病了,那還了得。」 說著,拉了蕙兒手,又到西里間屋裡,扶侍額氏去。 不想此時額氏,直挺挺躺在炕上,業已人事不知了。嚇得梁氏、蕙兒面如土色,急忙與西院送信。驚得德氏、托氏、文光、玉吉等,全部趕緊過來,德氏進前一望,摸了摸四肢冰涼,圓睜兩隻眼睛,已經絕氣了。文光等嚷說快抽,德氏就嚷說撅救。玉吉伏在枕上,連把奶奶、奶奶叫個不住。托氏亦著了慌,顫巍巍的摸了摸胸口嘴唇,眼淚在眼眶裡含著,淒淒慘慘的叫聲二姐,引得德氏、玉吉也都放聲哭了。文光把玉吉藏起,問說:「你奶奶的衣裳,放在哪裡呢?快些個著人取去。再遲一刻,就穿不上了。」 托氏與德氏姊妹,只顧亂哭,玉吉亦沒了主意,搶天呼天的跪倒地上。德舅爺亦哭個不往,勉強拉起玉吉,又見茶役回來,說燒活引路香已經齊備。和尚師傅們,靜等著送三呢。急得德舅爺連連躲腳。眾家親友也有聽見哭聲,跑未勸慰的。玉吉把鑰匙尋出,慌忙翻箱倒櫃的,去找衣裳。比那之先死時,更加十分忙亂。大家把額氏衣服先行穿好,搭到兩院上房,停在床上,又忙著西院送三所來親友,看了這般可慘,無不墜淚。 大家一面哭,一面勸著玉吉,說辦事要緊,不要僅自著急。俗語說:「節哀盡孝,為人子只要生盡其心,死盡其體,也就是了。難道不葬父母,兒子臨時哭死,就算孝子麼?說的玉吉心裡,極為感激。當時忙亂送三,連那和尚茶役及鄰居看熱鬧的聽了,全都眼辣鼻酸,替著玉吉兄妹難過起來。大家淒淒慘慘,送至長街,看著把車馬焚了,然後散去。玉吉跪在街上,先與德舅爺磕頭,哭哭啼啼的,求著費心。又哭道:「母親多麼大,娘舅多麼大。母親一死,外甥已沒有疼顧了。」 說著,淚如雨下。德舅爺忍淚攙扶,勸說不必著急,你這兩件大事,都沒有舅舅承當,你就先回去罷。我帶你常祿哥哥,先瞧棺材去。當時與玉吉告別,帶了常祿,看了合式的一口棺木,並把接三前後的事情,一律辦妥。又邀著杠房的夥計,明日到聶家商議,好多預備一分官賴,言明價錢,其餘的瑣碎事情,盡有常祿等分頭忙亂,筆不多贅。 單言三蝶兒屋裡,自聞額氏一死,猶如鋼刀刺骨,萬箭攢心的一般。只可憐當時天氣,正在中元節後,斜月照窗,屋裡孤燈一盞,半明半滅,獨自躺在炕上,冷冷清清,淒淒切切,哭得死去活來,無人過問。幸有茶役過來,收拾廚房家俱,忽聽屋子裡隱隱哭聲,仿佛魘著了似的,當即跑至西院,告知玉吉,說東院屋裡,有人閉住氣了,你趕快瞧瞧去罷。玉吉不待說完,知是三蝶兒有病,今因姨母一死,急上添急,必是哭痛過甚,閉往年了。當時跑了過來,掀簾一看,見屋裡靜悄悄,無動靜,只有三蝶兒一人將頭握在枕下,斜搭一幅紅被,正自悲悲咽咽的哭呢。 玉吉把蠟燭移過,探頭往裡一望,見三蝶兒面上,有如銀紙一般,口張眼閉,嬌喘吁吁,一派慘淡形容,殊覺槍楚,玉吉也不顧喚人,輕輕的拍她兩下,顫顫巍巍的叫聲姐姐,剛欲說話,三蝶兒便翻身坐起。玉吉倒嚇一跳,幾乎把蠟燭失手,往後一退。卻被三蝶兒一把緊緊挽住手腕,兩眼望著玉吉,又複悲悲咽咽的,低頭哭了。玉吉不解其意,只道能夠起來,便無妨礙,隨將手燈放下,坐在一旁,見她如此淒慘,亦隨著哭了。三蝶兒自覺忘情,本有一肚子委曲,此時見了玉吉,仿佛一部史書,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了。一面擦淚,放了玉吉的手道:「你我兩人,是姨父姨媽的寶貝。自今以後,我們便沒人疼了。」 說罷,撫面大哭。玉吉紮掙勸道:「姐姐不要心窄,你若急出好歹,豈不叫姨媽著急麼。」 一面說一面用孝衣擦淚,又悲悲切切道:「你儘管放心,我橫豎急不死。」 三蝶兒聽了此話,知道自己的心,玉吉全部知誼,很覺感激。但恐他人聽去,有些不便,遂歎口氣道:「我不為別的,姨父姨媽一死,你家業零落了是小,連你的功名學業,也自此便完了。」 說著,自歎命苦。又說:「你我此時,不如死了,倒也乾淨。等到來生來世……」 說到此處,自覺失言,不禁紅潮上頰,玉吉亦頓足道:「姐姐疼我的心,我全都知道。只現在死喪在地,本來我姨媽就終日發怔,姐姐若再急壞了,叫我對得過誰呀?」 說罷,兩淚交流,引得三蝶兒,亦嗚嗚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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