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勢淩人氣象雄,目無君長傲三公。
朝房受辱知多少,依樣葫蘆恨未工。
話說海瑞將欲上朝,囑咐海洪、海安道:「我與你做了一世夥計,如今大家老了。我今去見駕,若能扳倒張居正,主僕依舊完聚;如不能扳倒,只好來生與你相會。」二人聽了,就哭起來,道:「老爺不要去罷!」海爺道:「怎麼不去?你們把我這氊帽、布袍、包袱包了一個包兒,到天明在東門外伺候,我若出來,換了衣服好走;若是不出來,必然撞死金階,你須當買了一口棺材,把屍骸帶轉家中,埋在祖塚之上。我在黃泉,感你大恩。」二人道:「呀口介老爺嚇,使不得,回去罷!」海爺道:「你兩人是曉得我性子的,你何必多言!取冠帶過來。」二人無奈,取上冠帶。
海爺穿了衣,戴了冠,左手拿禦祭旨意,右手拿參劾奏章,叫道:「海洪!你手中照路燈籠,是國子監銜頭,你把他扯落下來。」海洪道:「這是何故?」海爺道:「我若扳不倒張居正,豈不是連累了杜爺?」海洪將燈籠紅字扯碎。海爺接了燈籠道:「你二人去睡。」二人道:「小人跟去。」海爺道:「不要你去!」二人含悲送出家主。
海爺大踏步,行了曲曲彎彎,來到東華門。果然早了,門尚未開。那門上有四個鑾鈴,海瑞動手將索上一扯,那鈴就響,管門的就問何官。海爺暗想:「待我騙他一騙。」應道:「華蓋殿張。」管門的就把門開了。海爺移步,向內就走。
後面又來幾個官兒,燈籠十餘個,照得如同白晝。海爺便把自己燈籠丟去。那後面的官兒向前面的官兒說道:「年兄,前面走的這老頭,你可認得麼?」內中有年老的道:「你低聲些。此人是南直操江海瑞。」又一個道:「就是他,來做什麼」
那年老的說:「想是張太師奏他身死,朝廷差官祭他,他必定發怒來京,與太師作對。」另一個說:「這等是一位老先生,我們應該上前奉承他。」那年老的道:「說不得,這人不是好惹的。」後面官兒三三兩兩議論,海瑞總不聽他,只管向朝房而聚。
及到了房前,舉目一看,呀呵!今日朝房比舊日大不相同。
我想嚴嵩在日,他也有些般排布。又見一副對聯,二邊寫道:托孤寄命,調和鼎鼐,萬民有福;赤心為國,燮理陰陽,今古無雙。
海爺看罷,哈哈大笑:「好對!」待我也送一副與他。拿了筆,在牆上寫道:張居正,正而不正。
欺幼主,臥龍床,黑心宰相。
寫完大歎道:「呵,我寫了此對,不覺遍身爽快,待我再奉他一句。」又寫道:張茂修,修而不修。
仗父勢,不讀書,白眼狀元。
海爺正在寫字,忽聽得人言道:「相爺來了!」海爺想道:「我這冤家,我若出去,撞他不好收煞。罷了,我且躲在屏風背後罷。」
那張居正入了朝房,抬頭見海爺所寫的字,勃然大怒道:「好大膽!誰敢在此動筆亂道!」各官聽見太師在內發怒,俱各進見,個個下禮。張居正手也不動,只說一聲「罷了」。海爺在屏風後看見,仔細想道:「這狗頭好無禮,各官下禮,怎麼動也不動,就像生疔瘡一般!待我少停也做個賊腔與他看看。
呀呵!此時不走,更待何時?走罷。」別轉頭一溜,竟往外走。
太師一見,忙忙問道:「方才出去是何人?查班同了班役出去查來!」
查班官奉了太師之命,四下團團跟尋不見,來到六部朝房,見了一個白髮官員,現在內面默默而坐,查班官叫道:「白髮老頭兒在此,我們快去拿他。」班役忙抬頭一看,吃了一驚,暗道:這不是恩官海老爺?「小人陸茂叩頭。」海爺聽說,內心想道:「陸茂名熟得緊。」便說道:「陸茂,你這名字,我一時記不起來。」陸茂道:「老爺當初作雲南清吏司時候,是小人伺候。」海爺道:「是呵!你起來。我與你久違了。一向好麼」
陸茂道:「多謝老爺!太太在家納福。」海爺道:「你如今在哪裡?」陸茂道:「小人伺候張太師。」海爺道:「呀!陸茂,那老張叫你來拿我呀?」陸茂道:「不敢!小人奉太師之命,請老爺相見。」海爺道:「陸茂,你去對那張居正說,我老爺偶有足疾之病,走不動,叫他來見我。」陸茂應聲「曉得」,回身去了。
查班官問道:「是什麼人,不拿他?」陸茂道:「老爺,你說他是什麼人?」查班官道:「我不認得他。」陸茂說道:「幸是老爺不認得他,若是認得他,也唬了半死。」查班官說道:「他是何人,這般厲害?」陸茂說:「這個人十分厲害古怪,我家太師做夢也是怕他。他是南直操江海瑞。」查班官說:「如此,怎生回復太師?」陸茂說:「莫慌,跟我來。」
二人回到朝房。太師問道:「那人是何人?」陸茂說:「太師爺,這人是拿不得的。」太師道:「胡說,他有幾多大官兒,拿他不得的!」陸茂道:「他官兒雖然不甚大,名頭卻大得緊,故此不敢拿他。」太師道:「陸茂,他到底是何人?」陸茂稟道:「他是先帝同年操江海瑞。」居正聽陸茂說是海操江大人,吃了一驚,道:「他幾時來京的?」心中暗想:「我好好在京為官,不合奏他已死,欽差禦祭,如今惹火燒身,這便怎麼好?
有了!」「陸茂,你去對他說,太師爺請他相見。」陸茂道:「小人已曾說過,他不肯來。」太師道:「他怎樣說不肯來?」陸茂道:「海大人說他偶有足疾,不便行走,反要太師爺去見他。」
太師道:「罷了。當日是我惹事,如今不得不下氣了。」遂移步慢慢踱去。
陸茂跟在後面,來到戶部朝房。陸茂把眼望去,不見海爺,心中想道:「自古道:『江山容易改,秉性最難移。』他當初諢名叫作『海鬼頭』,如今年老還是這樣的。方才在這裡,如今不知走在哪裡去了。」便往各處朝房去尋找。
忽見海爺在工部朝房外蹲伏階前抓癢,連忙稟覆太師爺道:「海老爺在這裡了!」那太師爺只得微微含笑,上前先作—揖,口中尊道:「剛峰老先生,久違了!」海爺也不立起,身手也不動。太師笑道:「剛老先生,老夫因你久不相會,所以與你打躬行禮,你怎麼」剛老動也不動,海爺道:「老太師近來新朝例,凡受人打躬者,不許動手。」太師笑道:「那有此理」
海爺道:「既無此理,怎麼我海瑞方才躲在屏風後,見那六部九卿四相行禮見太師,太師兩手也不動了?」太師道:「呀!
剛老先生,你在家多年,不知緣故。」海爺道:「怎麼的?」太師道:「我老夫當年左手抱了當今天子登基,御賜我左手上繡
一個五爪金龍;右手親把御筆代天子判斷批文,朝廷賜右手一個五爪金龍。若老夫的手動一動,各官立身不起了。」
海爺聽了,哈哈大笑道:「老太師的手不動,海瑞知道了。
我海瑞的手不動,老太師可知道麼?」太師道:「怎麼的?」
海爺道:「老太師,我海瑞當初,先帝拜我做同年,把我兩手扯到金階同步,論起來我的兩隻手也繡得兩個金龍。我這兩腳比你太師更是繁華。」太師道:「什麼的?」海爺道:「我當初與嚴嵩作對,綁在法場。先帝聞知,奔到法場,親身脫了龍袍,披我身上,抱著我頭哭我,兩個龍眼淚滴在我兩腳之上。若依你這樣說來,我這兩個腳上也繡得兩個五爪金龍。故此老太師叫我去見,我不敢去,反勞太師前來看我。老太師,我海瑞正是愛惜你。」太師道:「剛老先生,老夫為何要你愛惜起來?」
海爺道:「若我不愛你,動了一動手,你這奸賊就當不起了!」
太師道:「呀呵!剛老,老夫不得罪你,你為何出此言?太重了。」海爺道:「你還不得罪我麼?我海瑞好好在家,你為何在聖上跟前說我死去?還不是得罪我麼?」太師道:「剛老息怒!
這是老夫不是了,但有個緣故。」海爺道:「是什麼緣故?」太師道:「只因與剛老別後,時時想念,逢人便問,但恐你有什麼病疾。一日問了一個夏布客人,他說剛老已死三年,老夫常常啼哭。這日聖上問我,我故實情奏上。皇爺特差禦祭祭你。」
海爺道:「放你娘的狗臭屁!聖上好一個朝綱,被你弄得七顛八倒。你這奸賊,我海瑞眼中實在容你不得!」
海爺說罷,撩拳按掌,便要擒拿。居正見不是頭路,思量移步要走,被海爺大踏步向前,持右手拖著袍袖,左手提起牙笏亂打,一時間朝房大亂。兩邊的文武官員商議:「我們看他二人提著牙笏亂打,一時間大亂。若扯海爺,他必說我們是一夥奸黨;若扯著太師,太師又說我們幫了海爺。只好遠遠立開,
拱手相勸罷。」眾人道:「說得是!」眾官只得遠遠作揖,口內只叫道:「老太師、海老先生息怒。」不表眾官之事。
狀元張茂修入朝,聞說父親與海瑞相爭,說道:「呀呵,不好了!這個冤鬼來了,這便怎麼處?啊,有了!此事看來難以分手,必須托孫公公阻住皇爺,今日不坐朝方好。」想定了主意,忙忙來見孫太監,便雙膝跪下,口叫:「千歲公公救命!」
那孫太監名叫孫鳳,乃是當今最得意得寵的內監。見茂修跪在地上,口口聲聲叫「救命」,吃了一驚。忙問道:「有什麼事?快起講來!」茂修立起身道:「千歲公公,今有舊臣海瑞,無故闖入朝房,與家父相爭,執笏亂打。今日他若上朝見駕,必有本章參劾。若皇爺升殿,我父親這性命難保了。」孫鳳道:「原來為此。這是你父親不是了。」茂修道:「怎見得是父親不是?」孫鳳道:「那海瑞老頭兒,已告老在家,朝政不理,與他半點無相干。他一年半載死了,萬事俱休。偏偏要奏他身死,惹他生氣,故此來京作吵。」茂修道:「呵,千歲,事已至此,悔也不及。只求千歲開恩,阻住聖駕,再作商議。」孫鳳道:「既然如此,你去對你父親說,現叫他差人打聽海瑞的下處在那裡,備酒與他賠話,送他盤費,勸他回去。複聖上不坐朝罷。」
茂修再三稱謝,不表。
再說海瑞自己扯住太師,至天明還不見聖駕上朝。海爺哈哈大笑道:「好手段!你敢阻擋朝廷不坐朝。你若能阻得一月不坐朝,我便饒了你。」把手一放,大踏步走出朝房,來到東華門。
海洪二人看見,大喜不勝,叫道:「老爺回來了!」海爺道:「正是,取包袱過來。」海爺脫了冠帶,換了氊帽,穿了布衫,說道:「你二人自回去,不必隨我。」二人自回下處。海爺看見無人,一溜去了。
那張居正父子回家,茂修說道:「爹爹,孩兒今日見海瑞老頭兒,在朝房與父爭鬧,孩兒久聞他在先帝時扳倒嚴嵩,力救東宮國母,真真是個不避死的人。今日入朝,必然上本。倘或如先帝時這般執法,我父子前程就不保了。所以相求孫公公,阻住聖上不出坐朝。那公公說是爹爹的不是,那海瑞已經告老在家,怎的爹爹在萬歲跟前奏他已死,惹出事來!如今事已至此,叫爹爹打聽他的下處,請他到來,賠了不是,備酒席請他,送他盤費,勸他回去罷。」太師聽見兒子此話,即叫家人:「你去打聽海爺寓在那裡,下帖相請,說太師爺備酒謝罪。」差人去了回來,尋找半日不著,「啟上太師爺,海爺下處無處找尋。」
太師聽了,悶悶不樂。
到了次日五更,太師上朝,查班官忙忙報道:「啟上太師爺,海老爺先在這裡了。」太師大驚:「呵!他今日又來作什麼?我想今日躲他不過,不如竟去會他。」便移步來到吏部朝房。見海爺踱來踱去,太師忙趕上前迎住道:「剛老先生請了!」
彎著身子揖下去。那海爺竟無半點惱怒之色,也微微笑道:「老太師請了,太師道:「老夫昨日細想,果然是老夫不是。請人相請老先生相量,備酒賠罪,怎麼再找不著。不知先生的貴寓實在何處?」海爺笑道:「我的下處,是不論的。今日在東,明日在西,那裡找得著?」太師道:「原來如此。老夫備了水酒,與老先生賠罪,不要見外。」海爺道:「豈敢!我海瑞不是要太師賠罪來京的。只為受先帝大恩,要作忠心報國之人。只為近日朝政紊亂,百姓離散,定要把朝綱整頓整頓。雖然老太師賠我罪,我怎肯干休?」太師聽了,心中無奈。
不想那太監孫鳳早已聞知,說道:「方才孩子們來報,海瑞又在朝房與太師作吵,我只得再阻著聖上,著莫臨朝罷了。
孩子們,你出去對百官說,今日萬歲不臨朝了,叫他們散去。」
內監領了言語出來傳話。海爺聽了道:「好手段,奸賊內廷線索果靈!也罷,今日不朝,明日再來。」
孫鳳一連阻住三日,至第四日,阻不得了。海爺至第四日四更時候,又走到朝房坐待,百官亦就陸續起來。未知此日天子有無坐朝,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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