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按察司取了周大章的口供,即與布政司會同呈上公堂。
海瑞看了大章的口供,即發該司擬議。二司不免再三會酌,方才擬了上去。海瑞將詳文一看,只見上寫著道:湖廣布、按二司張敬齊等為會議詳複事:職等會議周大章一案,罪情重大,共犯二十餘款,刻難緩決。合依大盜擾害地方律,擬議淩遲碎剜處死。其通盜之知府,實屬不肖,有玷官箴。合依貪墨縱盜例,請旨定奪。但該犯在該屬曆肆擾害,受害之家,平日畏其兇悍,敢怒而不敢言者,不知幾幾。今經審明,合行恭請尚方寶劍,立將該犯押赴市曹,淩遲處死,以快人心,特彰顯戮。其有供開夥黨,候即嚴拿務獲,按律懲辦。職等會議,不知有當否?
伏候大人察核遵行。須至會詳者。左申欽命巡按湖廣部院海。
嘉靖年月日申海瑞看了詳文,即行批道:「該司會辦殊屬協允,如詳可也。」複即令書吏立時懸牌一張,其牌示雲:巡按湖廣部院海示:照得匪犯周大章業經弋獲,審明在案,合行處決。為此牌仰按察司差役知悉,于本月初十日,即將匪犯周大章帶赴轅門,聽候本部院會同指揮部堂,督同司道當堂研訊,恭請王命處決,毋違。特示切切。
當下將牌懸在轅門。海瑞立即差人持帖往請指揮;這是個故套,原是不來,不過遵循著「節制」這兩個字而已。
次日,各司道早已在轅門伺候,海瑞整衣冠而出,三聲炮響,升了公座。各司道等上堂參見畢,分東西兩旁而坐。海瑞令將周大章帶上堂來。按差答應一聲,即時把那周大章由東角門帶進,跪於階下。海公道:「周大章,你今日還有悔恨否?」
大章道:「小的犯法,萬死不恨。惟有老母、幼妹,未曾安結,尚思念耳。」海公道:「你之母、妹,自有本院格外恩恤,你可不必記掛矣。」隨令綁下推出。劊子手一聲吆喝,將大章五花大綁了。海瑞提起朱筆勾了,吩咐推出。左右將大章簇擁而下,由西角門帶出,旋有官兵護押而行。海瑞特請尚方寶劍,令中軍官接著,按察司二員親押犯匪大章到市曹處決。
頃刻之間,周大章已經首身俱碎,見者無不快心歡喜。中軍官等繳令已畢,海瑞令海安將銀子十兩周恤餘氏,撥送老人普濟堂,俾餘氏終老,以報其相救之恩。惟知府尚在獄中,海瑞即便修了本章,將知府以及周大章犯案情形,具折奏聞,差官馳驛進京。差官領了奏章,即便飛馳而去,自不必說。
海瑞既清了周大章及黨羽匪犯一切,遂起馬巡按他郡。一路訪察而來,所過地方,俱不許有司供給。每到一處,必告示先行,貼於要緊之地。其告示十分嚴肅,略雲:欽差巡按湖廣部院海,為關防詐偽,以肅功令事:照得本院恭膺簡命,巡按此邦。先宜關防慎密,毋使有藉端之弊。本院雖非起家詞翰,然以一榜出身,仰蒙恩眷,由司鐸而轉縣尹,歷任部曹。後承殊遇,俾任封疆。受恩深重,圖報維艱。本院惟有矢公矢慎,飲冰茹蘖,以報我國恩。所有文案,一切皆出親裁,並無假手他人。其餘一切交遊,早已屏絕;山人、墨客、醫蔔、星相,素無往來。
倘有不肖匪徒冒充本院知交,謂關節可通,面情可許,希圖誆騙,亦未可定。為此示諭合屬諸色人等知悉:如有前項匪類,假稱本院知交,從中舞弊,許你等立時扭獲,交地方官有司詳解行轅,以憑重究。各宜懍遵毋違,特示。
卻說這告示先行,海瑞隨後繼至,所以經過地方秋毫無犯。
那些百姓聞得海瑞來到,即便沿途迎接,簞食壺漿,以迎其駕。
有屈抑者,即到馬前呈訴,海瑞即為申理。歡聲載道,百姓忭舞。
一日來到府屬,海瑞想起武當山十分靈應,只是要到山上進香者必須齋戒沐浴;果然問心無愧者,方能上得山上。否則那當殿的王靈官,就是一鞭打落山下,所以到那裡進頭炷香者甚少。當下海瑞來到山下紮住。是夕齋戒沐浴。
次日五更,即便起來換了新衣,連茶也不吃一口,即便拈香步行前進。海安打著火把引路,那山果真險峻,海瑞掙扎了精神,許久方才到得山上,遠遠聽得鐘鼓之聲。及至山門,就有道士出來迎接。海瑞來到殿前,抬頭一看,見那王靈官神像,手執金鞭,立於當門,恰如生的一般。海瑞再行盥手炷香,只見那爐已有了頭炷香在此。海瑞自思:「上山只有一條路上的。
我五更來此,並無一人同行,怎麼已有頭炷香燒好在此爐中?
想必我心不誠所至。」遂上了二炷香,拜祝道:「弟子海瑞,蒙天眷佑,當今天子殊恩,伏乞神明鑒察。一願皇圖永固,帝道遐昌;二願湖廣合省黎民,皆知孝友仁慈,共為良善;三願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祝畢再拜而退。
道士進茶,海瑞問道:「今早可有人來上香否?」道士答道:「就是大人一人來此。」海瑞道:「既沒有人來參拜,怎麼頭炷香已有人燒了?莫非是你們上的麼?」道士答道:「小道們上香點燭,是在殿外的。這炷香的爐,乃是等那誠心的信士來上的。」海瑞道:「這又奇了,又沒有人來燒,又不是你們燒的,怎麼卻有香在爐上?」道土答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裡神道最靈,若來上頭香的信士,身心稍有些不清靜,就不能上得頭香。那怕三更到來,也有香在爐上。」海瑞道:「原來如此,想必是我身心上不得乾淨,明日再來罷。」
說罷起身下山而去。一路思想:「我平生卻沒有一些不清不白的事,若說身子上不乾淨,昨夜沐浴,又未茹葷,怎麼神聖卻不鑒我誠心?」忽又轉念道:「是了。只因我未曾齋戒三日,又未得盡其苦心,是以如此。」回到店中,即向海安說道:「我今要齋戒三日,然後前往燒香拜神。你等亦宜齋戒沐浴,方隨我去。」海安應允。
是日為始,致齋三日。到了第四日,海瑞從四更將盡,即便起來梳洗更衣,仍令海安引路。一路上黑暗如漆,四面松聲,幽鳴斷澗,猿啼鶴唳,甚不可聞。海瑞只顧前行,卻不理會。
惟海安一人不免心驚膽戰。來到廟前,只見雙扉還閉,側耳細聽,遠聞五鼓。海瑞喜道:「我今定燒得頭炷香矣。」遂令海安叩門。
道士此際尚未起來,聽得外邊有人叫門,即便起來看一看,神前燈火尚明,那香爐內已有頭炷香在內。海瑞即喚開門,那道士連忙開門。海瑞恭恭敬敬的走到殿上,又看已有頭炷香上在爐內。海公即喚道士問道:「日前我是不曾齋戒,所以不得上的頭香。下官自從下山,即時沐浴齋戒,不特葷酒不茹,連一杯清茶也未曾吃。成夜無眠,候至四更五點,即便起程而來。
來到寶山,山門尚閉,怎麼卻又有頭炷香在爐內?」道士說道:「大人只要一些不犯,才上得了頭炷香呢!若是不信,請大人即就今夜在此歇宿,看明日如何?」海公說道:「也罷,我且在此過宿一宵。」
如是喚了海安,到寓所取了鋪蓋,以及自備的素菜淡飯,來到廟裡。道士見了不勝驚愕道:「怎麼大人一口飯,一口茶,也不肯賞臉,遠遠的還要累大叔搬來?」海安說道:「不是這般說。我家老爺,平生是一個清廉耿介之官,自做官以來,從不曾吃過百姓一杯茶酒。不特今日身為巡按,即是當日出身縣令,也是這般舉動,一切可不用道長費心。」道士見他說得懇切,也不勉強,只得由他主僕自便去了。
當時海公吃過了飯,複令海安取了熱水,重新洗澡一番,夜宿于道房。到了三更,即便起來洗臉梳發。海安即將香湯送上。海公再三盥浴,複又換了衣服,即到大殿而來。道士們已是成夜守著的,及至海瑞上殿之時,仍是寂然的。海公私自道:「此時才交三更,諒這一炷香煙,定是我上得的了!」欣然趨上殿廷,不覺吃了一驚,細看爐中,亦是一炷香煙繚繞。
海瑞此時,實無可如何,連自己的香也不燒,便來方丈坐下,道士侍立于側。海瑞歎道:「我自筮仕以來,曾未嘗虐民貪賄,怎麼欲進一頭香而不可得,這是何故?」道士對曰:「大人前者在寓安歇,貧道竊意稍有不潔,致不竭誠。今晚卻宿在貧道山中,自然清淨,只是不能燒得頭香,貧道竊亦不解其故?」海公道:「道院之中,難道亦未潔淨的麼?」道士道:「道院固屬潔淨。大人今日宿院潔淨,何以未得頭香,實所不解。」旁有一行者道:「師勿疑矣!我觀大人自從來此,無不誠心。一連三日而不能上頭香者,我以為大人所穿之靴乃是皮的。
本山最禁殺牛,豈非因此耶?」海瑞道:「我靴固是牛皮所造,但那大殿之鼓,又豈非牛皮所造耶?」
說聲未了,忽聞殿上一聲響亮,恰如天崩地裂一般,把從人嚇得一跳。大眾正在驚疑之際,忽行者來說道:「大殿上牛皮鼓,忽然無故自破,其鼓上之皮,紛紛都撒於山門之外。」海瑞聽了,不覺吃了一驚,歎道:「神靈不爽,今信然也。」正是:一誠能感格,神豈不聽人。
畢竟海瑞後來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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