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安、海雄二人,把禮物抬回,來見海瑞,備言其事,並說其得了二十兩銀子的賞封。海瑞道:「除了兩壇紹酒的價銀,餘者你二人拿去,買些衣物。」想海安、海雄二人自隨海公作吏不下十載,今日卻得了二十兩,這是他二人大造化之處。
安、雄二人叩謝。海瑞道:「你可曾探得路徑否?」海安便將莊內的路徑,口說指畫,備說一番。海瑞聽了,心中記著。
過了兩天,就是七月十五日中元盛會。探得那劉東雄延僧仗眾,在荒地搭起一座高臺,做功德,超幽施食。如此歹惡心腸,即做大幹億萬功德亦難補缺得。想必因陷害人口過多,故特設此盂蘭盆會,以冀萬一之懺悔矣。莊上張燈結綵,十分熱鬧。遠近的人,都到那裡去看。
當下海瑞得知這個消息,即便改了裝,扮作算命先生的模樣,由署後而出,隨著行人,來到莊上。只見燈燭輝煌,梵音咒韻。其中又設茶缸十余個施茶,往往來來的不知多少人數。
正面就是八個僧人,在臺上念經開解。台左一所小廳樣,擺設著八張學士椅,俱系顧繡大紅緞椅帔。中間一張香幾,一張紫榆八仙桌子。那桌上東邊是插屏,西邊是天青色大花瓶,上供著幾枝玉簪花,當中一個寶鶴仙爐,內焚沉檀,香氣撲鼻,卻沒有人在此。海瑞暗想,必是劉東雄坐的。便故意走到椅子上坐著。
少頃,只見三兩個高長大漢子來到。海瑞料是助紂為虐的莊丁,竟不出聲,只管坐著。那莊丁上前喝道:「你這人好沒分曉。既來看高興,若是渴了,東廊下有茶,又有板凳,那裡歇腳吃茶,豈不是甚便麼?竟在這裡則甚!看你的打扮,莫非是個算命的麼?」海瑞便立起身來,道:「我正是個算命的。」
內中一人道:「我幾年的運氣怎麼這般顛倒,先生,你且與我算一算命,看是如何。」海瑞道:「今年貴庚?」那人道:「丙申三月十一巳時。」海瑞故意推算良久,說道:「大叔莫怪在下直講。你這八字,雖然不少穿,不少吃,誰是賓強主弱,都要靠著他人的,卻不能自振家聲。行至已巳、庚午這兩個字,還卻有些意思,亦是有限的財帛。壽享八旬,一子一女成家。」
那人聽了帶笑謝道:「先生真是再生鬼穀,是眼見的一般。」
眾人聽說,都要求他占算。海瑞一一贈之,左撞右盤,自然有幾分合著。直算到點燈時候,恰遇劉東雄出來,那莊丁們見了,急急走開。
東雄見了海瑞卻不認得,便問眾莊丁道:「這是什麼人?
你們在此做什麼?」莊丁道:「他是算命的,偶來此觀看高興。
遇了小的們叫他占算,果然靈驗非常,再沒一句話假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推算,直至這個時候,不料撞了大爺。」海瑞聽他叫大爺,知是東雄,便急急上前作揖道:「小可不知,多有得罪大爺。」東雄笑道:「他們說你占算十分靈驗,你可與我推算一紙如何?」海瑞乘機道:「大爺提挈是最好的,只是天色黑了,小可還要進城,明日一早來罷。」東雄笑道:「這時候城門已閉了,你且先與我推算。這裡很有便鋪,你不必過慮。」海瑞謝道:「怎好打擾?」東雄道:「這時候諒亦餓矣,且請用晚膳再算罷。」因對莊丁道:「外面喧嘩,你們可引到紅渠閣去,那裡又清淨,就在那裡擺飯,不論你們哪一個相陪,用了飯我卻來呢。」海瑞又謝了。
那莊丁便引著海瑞來到閣中,只見那沼裡滿栽紅蓮,一片清香。進得閣來,明窗淨几,放著文房四寶,瑤琴寶劍。原來是東雄常坐的所在。那莊丁搬了一桌酒菜到來,坐以相陪。海瑞恐怕醉了誤事,卻推不飲酒的,只是用飯。飯畢,莊丁收拾去了。
少頃,只見兩個絳紗燈籠照東雄而來,海瑞急忙起身迎接。
東雄帶著醉意坐下道:「先生不要拘禮,請坐。」海瑞坐下。東雄道:「在下生於戊申年正月初五子時,煩先生直言一算。」海瑞即將八字排開,推算一回說道:「此乃系雙蝴蝶之格,大富大貴之命也。」東雄笑道:「先生休獎,須要直言。」海瑞道:「台造于戊申年所生,戊乃中央之土,土能生金,故主大富;申庚皆金,金旺生水,水旺生財,故斷得大富。若論『貴』字,得怪勿怪,一生得貴人提挈,至四十一歲必得異路功名,正途則無分也,得官不在三秩之下。若論子息,三枝送老,但妻室略要少些為妙。尊駕一生疏財仗義,雖然揮霍,每遇謀望,皆事事如願。貿易則利倍於本。此時正交子運,目下雖未用定,卻現有貴人扶持,祿馬暗動,官秩不日就有消息。壽可至九十。
此是在下直言,幸勿見怪。」
東雄一邊聽,一邊點頭說道:「先生真是靈驗,所言皆合。
不才仰承祖父所遺,頗稱饒富。若說『貴』字,在下雖不善讀書,然幸得大貴人與我交好,若論二三品的官秩,他不過吹噓之力,便可為得的。今歲正月間,曾有信息來知會我,約在明年,可以得官。今先生之言,恰如親見一般。尚有小兒及拙荊、小妾的八字,亦求先生一算。今夜辛苦了,且宿一宵,明起來再推罷。」海瑞道:「不妨的,夜靜人稀,心清氣靜,更得精神。
請大爺寫下八字,明早來取。待小可逐一批評如何?」
東雄便將兒子、妻妾八字寫下了,交與海瑞,又說了許多好話,方才作別道:「先生就在此相屈一宵。只因今夜功德圓滿,焰口超幽之時,在下要去參佛,不能相陪,先生休怪。」
海瑞道:「大爺請便。」東雄別去。
海瑞看見天氣尚早,才交二更,乃挑起燈來,把八字排畢。
少頃,只見一個丫環,十五六歲,捧著一壺香茗、一盤點心進來,放在桌上說道:「這是大娘送來與先生下茶的。先生為我們推算辛勞,大娘說煩先生留意直言,明日重謝呢!」說罷自去。海瑞想道:「如此婦人,卻這般有禮,可惜錯配匪人。」且把門來閉上,自思:「我今日之來,原為著要打探劉東雄的犯罪實跡,好去稟知上憲,如今卻坐在裡面,濟得甚事?」獨坐無聊,只見桌幾上堆著好些書劄在內,海瑞即隨手撿一劄來看。
事有湊巧,卻是嚴嵩從京來的,其書雲:字付東雄老誼台先生閣下。啟者:前蒙惠我東珠百顆,光潔圓淨,實為罕希之珍。拜登之下,深銘五內。貴省巡按熊嶽,乃僕門下生也,今將次到任,若是抵省之後,自當來拜候矣。但彼人地生疏,諸事之中還祈指示。前者所言關倫氏一案,該撫業已具題,以威逼斃命為定讞,僕駁飭之矣。至於捐銜一節,朝廷定例,捐二品封典以贈父母則有。如若捐自身職銜則不許,惟四品可矣。以僕忖之:莫若來年到京,援例加捐郎中,此際複加捐即用,僕自當以刑、兵兩部掌印握篆為君謀之。旋以績最,隨奏擢侍郎,則不三年可出外任矣。如此籌度,不知有當尊意否?如可行之,則賜回示。俾是日報捐,預為根本,屆期庶毋庸又費周章也。專此布達,並候近祺不備。
海瑞看畢,自思道:「這廝真是財可通神。他竟有本事勾通姦相。若不早除,他日養成氣候,得了官爵,則天下百姓無遺類矣!但關倫氏到底何人?又見上有『威逼斃命』字樣,此必這廝所犯之案。上司具題,卻彼賄賂嚴嵩,將案駁回,遂使冤無可伸了。怎的本縣卻不見有這案卷移交?這就奇了。將此書且收起,明日卻將為證,奏嵩殺府尊在此書矣。」
複又翻閱別劄,都是各省官員與他來往致候之劄,內中有兼敘案件者,有特托夤緣者。閱至尾後一劄,卻是本府的,內雲:啟者:前雲關倫氏一案,聞上憲業已具題。然先生能致意于嚴相,則必奏駁。但見證之張三姥,矢口不移,將來似難移轉。今該縣已將該氏押候,必欲令其改供。而張三姥再四不肯,似此殊礙結案。前日該令曾有密函來稟,欲在旬日內將該氏鴆卻,以免疑礙。但該氏一死,則案易於轉動矣。專此布覆,並候日安不備。
海瑞看了,才明白是停質出詳的,但不知關倫氏屬在哪一縣的百姓,料亦在濟南府屬,這是還可以查訪得的,亦將這書取了。不覺已是四更將盡,其時實覺困乏,乃就幾上睡了。
天明,莊丁持水進來,只見門尚未開,又見紗窗未閉,便從窗口而入。見海瑞隱幾而臥,鼻息吁吁。近視案上書劄,翻得亂了,莊丁便想道:「書劄怎麼這般亂了?莫非這先生翻閱了麼?」遂走近案前,將書疊齊,只不見兩封信書。莊丁自思道:「這兩封書劄,未知是閑書劄或事關緊要?卻不見了。必是他偷藏過了。」遂急急搖醒海瑞問道:「先生,你可曾翻閱這書劄否?」海瑞道:「我在案上推算八字,直至五更方才睡了,卻有甚空時去翻閱你的書劄?」莊丁道:「你休要瞞隱,那些書劄都亂了!」便一把抓住往外就跑。正是:一劄私書能致禍,總因失檢遭奸殃。
畢竟那莊丁抓住了海瑞往外就走,欲到何處,海瑞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